商晏站在霞光中,低頭看著這大好人間。
大雷音寺下,山嶽連片,峰巒疊嶂,只因到了冬日,不再見蒼翠。
神術白鹿兩把名劍就懸浮在他的身旁,天上緩緩下起大雪。
大雪連天,劍光同樣連天。
他今日難得穿了一身素袍,一如他在太玄京中求學時那般。
在商晏眼中,三千里天地俱都在他一道劍氣以內,唯獨那天關天闕以外的昆宮卻顯得極遠。
他此時此刻正遠望著那天關天闕,遠望著十二樓五城,看著昆宮。
天上三星隱隱照出星光,八顆守闕浮現在空中,壓迫人間大地。
人間潮水再起,波濤泛濫,景象驚人。
這位天下第一劍甲卻似乎並不曾將這些守闕放在眼中,他依然站在霞光中,站在大雪裡,遠遠望看昆宮。
忽然間,一道劍氣飛起,直去天上,來到天關天闕之前,劍氣便化作一道人影。
那人也面容年輕,同樣身穿一身書生素袍,一如商晏年輕時。
這是商晏的劍氣化身。
三星將至,人間元氣隆動,天地間炸響雷霆,可商晏仍然展出一道劍氣,又來天上。
天關天闕就仿佛一道天塹,近四十年以來,始終阻隔著商晏,其中有許多次,商晏跨過這一道天塹,卻不曾入那昆宮。
而今時今日,天關天闕似乎是在等候商晏的劍氣化身,當商晏前來,天關天闕中各有一道光輝散發出來,化作一道虹橋,虹橋盡頭正是天上五城之一的昆宮。
昆宮宏大高聳,足有八十一層,八十一層高樓上不知有多少仙人正低頭俯視著商晏。
商夏卻渾然不懼,他邁步前行,踏上那虹橋,
他腰間不曾佩劍,卻自有一種鋒芒輕而易舉的斬去行路上的雲氣,他便就此跨過天關天闕,一路來到昆宮,甚至一路走上昆宮許多層樓宇。
樓閣中那些仙人眼中敵意濃濃,但卻無人膽敢拔劍,
他就這樣直上八十樓。
自八十樓俯瞰天上,只覺得天上廣闊,不知有多少仙境,不知有多少仙人-—---而除了仙境仙人以外,又有不知其數的凡人也在天上過火,大多衣裳狼狽,大多面黃肌瘦。
其中也有衣著華貴者,也有凡人宗族,這些人便如同手握皮鞭驅趕奴隸的凡人貴族,驅使奴役天上的凡人。
商晏沉默間冷眼注視天上。
「商晏。」
忽然間有人呼喚他的名諱。
商晏轉過頭去,卻見身後的樓閣忽然間化作林木青青,化為煙雲靄靄。
這林木青青、煙雲靄靄間,有一道窈窕秀麗的影子正在遠處看著他。
那影子秀衣如雪,身周寒煙淡攏,此時她就遠遠望著商晏,顧盼之間笑容里含著些淒涼。
「姐姐。」
商晏肅然的神情里,終於透露出喜色來,可他依然站在八十層樓閣憑欄處,不曾靠近那林木與煙雲,也不曾靠近那道人影。
難道是那人影朝前邁出幾步,自陰影中現身,她的容貌極為秀麗,宛如花間朝露,眼中溫熱的淚珠滾動,即便是隔了幾十步,商晏似乎都能夠感受到那淚珠的餘溫。
「我在昆宮中聽說了。
人間照起三星,三星之下還有你那兩柄劍。」秀麗女子似乎是在哽咽:
「還有人間大佛的佛光。」
「你與人間大佛不同,他明悟了天地之真,只要身在人間,便是再逆天地之力,天地也不會懲處於佛陀。
可你不同,無論你劍氣如何鋒銳,如何不凡,可你若是斬了三星,天地必然不可容你。」
「若你死了,又有誰能侍奉我的墓葬?又有誰能為我進香?」
秀麗女子說話聲音顫抖,道出了一句極拙劣的相勸之語,似乎是想要換取商晏對於人間的眷戀。
「墓葬在太玄宮中。」
商晏隔著極遠的距離,躬下身去,朝著秀麗女子行禮:「姐姐,你的殘魄也已經死了,你留執念於此,昆宮中的玄妙維持你的執念,便是想要讓我有所牽絆,不敢對天上出劍。
13
「太玄宮?」
秀麗女子沉默。
她眼中滾燙的熱淚似乎已然變冷,面色也愈發蒼白。
「他曾答應過我,我只需在天上等候六年,他便踏過天關前來接我。」
商晏搖頭:「可你等了六個六年。」
秀麗女子似乎醒了過來,她輕輕點頭:「是啊,我等了三十六載。
三十六載光陰漫長、無望,直至我死在這個第八十層昆宮中,肉身死了、魂魄死了,後來就連殘魄也死了。
我聽聞他也曾登天,可卻沒有來看我。」
這一次沉默的反倒是商晏。
他隱約能夠想到不語世事的姐姐,就在這昆宮中痴痴等待禹先天,忽而有一日聽聞禹先天登天而至,心中不知有多欣喜、雀躍,心中不知燃起了多麼熾盛的希望。
可後來又如何?
後來禹先天擄走了弱水樓樓主,卻不曾理會已經在天上等候了十年的她那時,她又該何其絕望,何其委屈?
心中燃起的希望變冷,逐漸變為絕望,過程漫長不可知。
於是,商晏忽然又有些怨恨起那太玄宮中崇天帝,他心中一陣煩悶,不想再耗費心機,斬去那天上三星,反而想提前入京,斬了王座上的禹先天。
那秀麗女子擦去秀麗面容上的眼淚,她不再提及崇天帝,只是道:「我魂魄已死,可我執念還在這裡,你倘若想要見我,自可登天而來,昆宮宮主不會攔你,天上其餘那些仙人也攔不住你。
可你若是拔劍斬三星,斬去那三位劍仙,你便再也見不到我了。」
她聲音悽苦,宛如在哀求。
商晏心中的煩悶越發深厚,他低頭看了昆宮一下。
八十層高樓之下,雲霧遮掩,星光排布,密密麻麻,
而雲霧與星光之下,又是一處大惡的人間。
人間的山光禿禿的,河流決堤、蝗災遍地,流民與死屍同睡,那些悽苦的孩兒已然沒了氣力哭泣。
這人間可真是醜陋。
商晏心中這般想看,又轉眼看向昆宮中的林木、煙雲,雲霧繚繞間恰是出人地,說不出的美景盛況。
那秀麗女子似乎看穿了商晏心中潮動的心緒,又向前邁出一步,急促說道:「不如你就留在這昆宮中,平日裡也陪一陪我,這第八十層看似窄小,
實際上卻廣闊無邊,那些仙人也很少來這裡,我在此待了三十九年,太孤單了。
商晏,你真身登天,也來我昆宮中。
我知你不願意做那仙人,這倒也無妨,天上也有凡人,不礙事的。」
「天上也有凡人?」
商晏聽聞此言,忽然轉過身去,憑欄相望,又看到廣闊的天上十二樓五城中那些如同牲畜一般的凡人,他眼裡忽然歸於清明,又低頭望向人間。
決堤的河流,飛舞而過的蝗蟲,流民、死屍、悽苦的孩兒再度落入他的眼裡。
三星星光越發璀璨,仿佛要蓋過人間的悽苦。
「姐姐,你已經死了,留在這裡的卻不知是你的執念,還是我的執念。」
商晏似乎是在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在與那林木煙雲間的女子說話。
秀麗女子猛然一。
商晏卻還在自言自語:「我本應當成為大伏太玄京白衣的執律,執掌律法雷霆,本應當成為大伏狀元,不愧對我多年苦讀的詩書。
只是偏偏禹先天不再是史書中記載的禹先天,大伏也不再是那一座繁盛的大伏。
你我自流離中前來太玄京,我成了棋盤上的棋子,你成了禹先天置於天上的傀儡。」
「你死在了天上,骨灰化作一場大雪散落於人間,禹先天悍作態在宮中立了你的牌位,墓葬。」
「人間依然多災多難,比起你我流離失所時還要更加艱難,有人因為去除了南詔之瘴氣,就受天罰而死。
有人因為阻止了一場大旱就吐血而亡,更遠些時日,有人想要見一見世界的真相而徹底瘋癲,繼而化為天下最恐怖的魔頭,如今還被鎮壓。
更有人已然徹徹底底被人間遺忘,天下人無人知道他的名諱,他那一把天下第一的名刀,被埋葬在中神海中,無人知其蹤跡。」
「唯一不變的,是天上這三顆醃的星辰始終高懸,他們就像是三顆天上的眼晴,低頭俯視著人間,軟弱看一隻只蟻築巢,看一隻只飛蛾撲火,
又看一隻只撼大樹。
他們高高在上,也如那王座上的崇天帝。」
崇天帝已經走火入魔,其實最該被鎮壓在真武山之下的是他,自從他敗於上一次靈潮,他便徹徹底底成了天下最大的魔頭。
端坐帝位,卻從來不行有德之事,置天下萬民於無物,他也該死-————
「姐姐,你也知我並非是什麼心繫天下的人物,可偏偏他將你送到了天上,原本我有人可依,直至三十九年前我變作子然一人,那時他告訴我,你還會回來,他還會去接你。
我不信他,結果證明我是對的,你死在了天上,我的執念徘徊於這昆宮中,終日不散。」
「所以,我便是死在天罰之下,也要斬了三星,能拯萬民於水火,也算是我人間幸事,可更重要的是,我能夠收來三星之上那三位劍仙的天地之劍,收來他們的骨血,再煉鑄一柄劍。」
今日著白衣的劍甲話語至此,忽然彈指。
一縷劍氣彌散而來,落在那林木、煙雲上,煙雲雨林木輕而易舉的消失不見,就好像它們原本就是一場虛妄。
「我要以這一把劍斬了崇天帝,既為你報仇,也為人間除一大害。」
商晏道來,那飛舞的劍氣折返回來,又落在劍甲的化身上。
而就站在他對面的秀麗女子也開始緩緩消散。
一如商晏方才所言,眼前這女子並非是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肉身、魂魄、乃至那一縷殘魂都已徹徹底底死了,骨灰被商接下來,化作一場十月大雪飄飛於太玄京中,飄飛於她最為眷戀的所在。
這女子不過是商是自己的執念。
他今日上得昆宮來,劍氣橫飛之間,見了姐姐的面容,也斬去了自己的執念。
恰在此時。
昆宮第八十一層,有一位女子張目。
那女子竟然與方才那秀麗女子長相一模一樣,她身在一片燭光中,呼吸輕細悠長,暗中在一片黑暗中將她的半邊臉龐勾勒出來,輪廓也是奇美。
此時她長長的睫毛被燭光染成一層金色。
這女子就在這燭光里站起身來,霞裳絢麗,仿佛披了一城晚霞,她手握半截紅綢,步步生蓮,也走出欄杆處,低頭注視著第八十層上的商晏。
商晏抬頭,那女子低頭,二人目光碰撞。
商晏神色不改,依然清冷。
「你不願意留在我這昆宮中?」那女子開口詢問。
商晏搖頭:「你不是她。」
那女子卻道:「她是我的一部分,那大伏崇天帝之所以召她入宮,便是因為她是我的一部分。」
商晏堅定的搖頭:「你不是她,你是昆宮宮主,你是天上地下有數的仙人,她也並不是你的一部分,她有自己的所思所想,崇天帝犧牲了她,你吃了她。」
昆宮宮主沉默,又引入黑暗中。
那飄飛的燭火也同樣滅去了:「她是我的一部分,她的記憶在我腦海中,你今日若是不死,倘若你能夠熬過天罰,靈潮時我會親自下界,你必須要來我昆宮。」
恰在此時,第八十一層一聲輕響,宛如鑼鼓被敲響。
商晏的劍氣化身眨眼之間,就化作一縷縷雷霆元氣徹徹底底消散。
而站在大雷音寺虛空中的商睜開眼睛。
他低頭看去,只見大雷音寺寶殿中,一縷佛光冉冉升起,佛光勾勒出一道佛陀金身。
這佛陀金身不知何其廣大,恐有百丈之高,此刻高懸於空,竟然蓋過了天上的晚霞,融化了飛來的大雪,照出一片金黃色的雲氣。
天上一輪帝星照耀,星光照在佛陀金身上,竟然與那金光融為一體,就好像天上的帝星本就是地上的佛陀一般,玄妙非常。
這一顆帝星名為「佛陀」。
奇怪的是,人間大佛優曇華這樣的人物,此時此刻高照於天空的星辰卻竟然只有一顆,除此之外並無其餘帝星,也無其餘元星。
更加奇異的是,那佛陀金身法相似乎又像是一道帝相,氣血烈烈,氣魄雄渾。
商晏看到這一尊佛陀金身法相,既然又看向大雷音寺。
卻見大雷音寺寶殿內,佛陀像前,一身銀袍的陸景長身而成。
他拔出腰間的斬草刀,司命寶劍直飛而出,懸在他的肩頭。
便在這一瞬間,他身上一縷縷難以想像的氣息緩緩瀰漫出來,那是-—·」·
道果的氣息。
道果氣息何其玄妙?涌動而至,蓋壓天地。
天上三星感知到這濃郁的氣魄,星光越發熾盛。
八顆守闕也在此刻浮現出來,第一守闕直至第八守闕懸於天上三星八方方位,一同亮出光輝。
那天上三星的星光里,緩緩走出三個人影來。
三道人影俱都被星光包裹,面容看不真切。
他們身後俱都背負著一把長劍,長劍也同樣被星光包裹,也同樣看不真切。
自然天地間的大事。
真是太過宏大了,即便是地上的凡人都清晰的看到天上三顆星辰高懸,
看到八顆守闕圍繞著這三顆星辰徐徐運轉。
八境修土舉目遠望,俱都看到大雷音寺上那雄偉的佛陀金身法相,俱都看到背負著白玉劍匣,站在雲端的劍甲商晏。
然後,他們又看到自大雷音寺中,又有一道劍氣飛起。
一身銀色琉璃袍,身軀挺拔,容顏如畫,配上他一頭瀑布一般的黑髮,
再配上他手中寒光閃爍的斬草刀,配上懸於他肩頭的司命劍。
真是好一個少年!
不知有多少的目光,落在此處。
太華山上,原本正在埋頭於典籍中的雲龍道人忽然輕一聲,抬起頭來。
不久之前才回了太華山,近日正在收拾書樓花草的慕容垂忽然直起身來,看上遠處的天際。
南詔鳳陽公主同樣如是,她本與南禾雨一同參演簡化一道星光劍氣,卻又似有所覺遠遠望去。
眾人正覺得疑惑,雲龍道人從袖中拿出一個八卦盤來,拋飛而去,懸於天空中,八卦盤上的八卦方位旋轉,既然照出一道金光,落在天上,倒映出大雷音寺上的情景。
於是,太華山上的眾人便看到了背負劍匣的劍甲,看到了佛陀金身,也看到了踏雲登天的陸景。
西域。
長公主、傅介子看著一面銅鏡。
中山侯荊無雙卻站在一處山巔,山下是他的六萬大軍,大軍匯聚,氣血橫空,他透過那橫空的氣血,也看到大雷音寺。
北秦黑龍台。
大燭王背負雙手,站在黑龍台邊緣抬頭遠望,
此時黑龍台上豪雄匯聚,大秦國師韓辛台、大公孫、秦國劍神、百里錯、申屠、公子將棲、公孫素衣、公子震-——
甚至北秦書樓中的大先生、二先生聚在此間,他們也同樣看著天上的星辰。
始終威嚴如山的大燭王眼中露出些許敬佩來。
「為世人所不能為,商晏、優曇華——-—--還有那少年陸景,真乃豪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