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哭泣
深淵。
在這個飽受深淵侵襲所摧殘的時代,只要一提到這個詞語,所聯想到的必然是各種扭曲與詭異的事物,產生的印象也必然是災厄與絕望。
即使是自詡信仰著深淵的黑暗神教,在面對裹挾著海量深淵生物的浪潮時,都會忍不住對深淵產生恐懼與敬畏之感,哪怕是命名為『希望』的特性,只要誕生在深淵當中,其帶來的結果也往往只會是充滿扭曲與病態的絕望感。
但是,從理論上來講,絕望與混沌絕對不可能是深淵中誕生的事物的全部,按照深淵最令人恐懼的地方在於其不可預測性的特點,深淵當中其實是存在著無限趨近於無限的可能性才對。
換而言之,深淵當中,其實是有概率誕生出正好符合正常認知概念中的『友善』一詞的特性的,或者說,這本身就是對於深淵的『未知』的一種體驗。
只不過,僅僅只是理論上來講而已。
對充滿了扭曲與未知的深淵而言,想要誕生出一個沒有遭到任何扭曲、沒有走向極端、且本身還完美符合人們對友善的定義的深淵特性,其難度就像是在一片廣袤無垠的漆黑宇宙當中隨便挑選一處坐標就剛好選在了一個世界上,並且這個世界還剛好是適合生靈棲息跟生存的那種。
雖然在理論上存在成功的可能,但這就像從一條數軸上選取到某個固定的數字的概率一樣,只要腦袋正常一點的人,都很清楚這種事情實際發生的其實跟0並沒有什麼區別。
因此,這個世上不存在對誕生自有序規則中的生靈與文明友好的深淵特性。
這便是星界當中默認的常識,無論是哪個學者,無論是哪個接觸過深淵一詞的人,在向那些懵懂無知的新手講述深淵特性相關的描述時,無一例外不是這麼說的。
畢竟,這種多餘的描述只會讓人在不必要的地方上降低對深淵的戒心,相比起對深淵懷抱著不切實際的期望,讓後人直接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深淵中誕生的事物明顯才是更合適的做法。
然而……
「呵,到頭來,反而是被理論上了一課嗎?」
半空中,亞穆望著眼前的白之聖女,失笑了一聲,金色的瞳孔中是無比複雜的神情。
異常特性,愛。
倘若直接聽到這種特性,他腦中想到的,必然是各種扭曲且極端的能力,而不是將其真正當做什麼友愛和藹的事物來對待。
但事實卻是,誕生在白陲星當中的白之聖女,確實是沒有任何危害性、沒有任何扭曲、極端、病態的特徵,無比純粹地愛著白陲星上的人們與白之王國內的一切,甚至就連所使用的純白之力也沒有任何實際破壞力與污染性的極其罕見的守序善良陣營的深淵特性。
「仔細想想,還真是夠諷刺的,又或者說……這就是所謂的『深淵的惡意』吧。」
亞穆嘆息著,抬頭望向頭頂那緩緩蠕動著的黑色天幕,瞳孔中流轉過一抹冰冷之色。
離鼎盛只差一步之遙的文明在『忠實』的欺弄下分崩離析;自污穢中誕生的『愛』在無力中陷入絕望,染上污穢的病灶。
「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意義……」
嘶啞而虛弱的女聲響起,只見跌坐在地上的白之聖女低垂著腦袋,化作觸鬚的手掌不自覺地攥緊,微微哽咽著,漆黑的淚水不斷滴打在下方的花海上。
「大家全都死了,這個世界已經被污穢吞沒了,而我只能看著這一切發生,明明在不斷產生污穢,卻什麼都做不了。」
白之聖女喃喃著,身體不自覺地蜷縮起來,暗紅色的瞳孔中依舊看不見半點亮光。
即使知曉了亞穆留手的理由,可千年來見證的悲劇,已經化作無法忘卻的詛咒刻印在了她的腦海中,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憎恨,對自己愛著的孩子們死去的絕望……這些負面情緒讓她成為了這個世界產生污穢數量最多的存在,而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甚至連終結這種循環都做不到。
「既然這樣的話,求救不就好了。」
平靜的聲音響起,只見亞穆半蹲下來,注視著眼前淚流滿面的白之聖女,開口道。
「求…救?」
白之聖女喃喃著,暗紅色的瞳孔中露出些許茫然之色,似乎是不明白亞穆為什麼要提到這個詞語。
「是啊,求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一千年裡,應該都是你在不停地拯救其他人,永遠是你一個人在嘗試背負污穢帶來的痛苦與折磨吧?」
亞穆望著白之聖女,眼眸微垂,沉聲道,白之聖女聞言,茫然地點了點頭,顯然並不明白亞穆提到這些東西是為了表達什麼。
「這有…什麼問題嗎?」
對她而言,拯救那些被污穢折磨的孩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她能清晰感受到對方的痛苦,能感到到對方對她的愛戴,也能感受到自己正切切實實地愛著那些懷著各自的理念與夢想的孩子們。
「沒有任何問題,倒不如說,正因為你的舉動,這個世界才能順利堅持到現在吧?」
亞穆說著,掃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後的小白聖女,開口道:
「倘若沒有你的努力,想必這個世界在千年前就已經被污穢徹底吞沒了,我們所看到的那些記載與事情,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呈現在我們的記憶中,所謂的白之王國也根本不會存在,只會剩下一個污穢生物遍行的世界。」
「包括小莉莉也是,倘若沒有你的那些努力的話,想必她根本就不會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吧?還有黑騎這些守護者們,沒有你的存在的話,他們也根本不會有機會見識到這個世界的精彩。」
「老實說,從結果上來講,我完全能夠理解他們那些人這麼為你死心塌地的原因,畢竟,你的這份愛已經超越了私慾,達到了足以讓他們為之付出生命,將其視作自己信仰的高度,哪怕換做是我是這個世界的人,恐怕也很難不對『白之聖女』產生崇敬之心吧?」
「對這個世界的人而言,你就是他們的『神明』。」
亞穆喃喃著,將視線望向了腳下的白之聖神殘骸,凝望著這具被白之聖女用來容納污穢的殘軀,說道。
「我…神明什麼的…我並沒有希望成為過。」
「我只是……想儘可能地讓他們過上開心的生活而已。」
白之聖女聞言,咬了咬嘴唇,否認道,並沒有認同亞穆口中的『神明』說法,而亞穆對此卻並未反駁,反而點了點頭,開口道:
「我知道,但這些對於他們而言,這就是只有『神明』才會辦到的舉動,並且,跟那些只存在於念想中的什麼不同。」
「你的存在,相當於在告訴他們,他們所信仰的神明是切切實實站在這裡的,是真正在踐行著『神明』的職責的,是真正在回饋著他們信仰的。」
「最重要的是,就連你自己,也一直在用『神明』的要求來規定著自己。」
她一直……在用『神明』的要求來規定著自己?
白之聖女聞言,暗紅色的瞳孔中的茫然之色更強烈了幾分,顯然不明白亞穆為什麼這麼說。
對她而言,她只是在做一些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已,甚至在她看來,自己所做的一切其實遠遠不夠償還白之王國的子民們對她的愛戴。
「當然,或許對你來講,這並沒有什麼,但這種東西並不取決於主觀的態度,而取決於客觀的行為,如果你真的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對這個世界配不上『神明』的高度的話,那麼就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了。」
「我問你,你……有哪怕向他人求助過一次嗎?」
「疲憊時想讓人攙扶一下,難受時想讓人來安慰自己,遇到困難的時候想拜託別人來幫忙解決……無論什麼都可以,只要有哪怕一次案例都行,告訴我,你有為了自己的煩惱而尋求過誰的幫助嗎?」
「我…那樣做,會給他們添麻煩的,我不能……」
「所以,有嗎?」
「沒…沒有。」
有些怯怕的細小聲音響起,只見白之聖女縮了縮身子,像是害怕亞穆又給自己罵個狗血淋頭一樣。
但這一次,亞穆並沒有呵斥什麼,而是目光平靜地望著眼前蜷縮著身子的白之聖女,開口道:
「既然如此,哪怕一次也好,為什麼不試著跟其他人求助呢?」
「我……」
「無論什麼時候都行,哪怕是現在也可以,你愛著的人,或者愛著你的人,甚至哪怕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也無所謂,如果你認為自己現在的內心充滿痛苦跟絕望的話,就試著向他們求救一次好了。」
「可是…我……」
白之聖女聞言,話語像是卡在了喉嚨中一樣,想說出來,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求救……
就如亞穆說的那樣,在這千年裡,她曾無數次回應過這樣的祈求。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無論是誰,只要是值得拯救的人,對她而言,都是理所應當去拯救的孩子。
可是,當把求救者的身份轉化到她自己身上的時候,她卻忽然茫然了。
該怎麼做……
說到底,自己為什麼一定要向其他人求救?
這個世界已經變成了這幅模樣,她認識的人,她愛著的那些孩子,已經全都被污穢所吞沒,而她身上的污穢,也是因為她自己無能才染上的報應,是她自己沒能承受住污穢的侵蝕,這份痛苦,不該由其他人來背負才對。
一瞬間,大量的混亂的思緒自白之聖女的腦海中冒出,令她感覺眼前的世界仿佛都變得混亂了起來。
求救……
為什麼…自己必須得做這種事情?
「這麼做…究竟有什麼意義。」
細若蚊吟的自語聲響起,就見白之聖女埋著頭,咬著嘴唇,用只有自己一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喃喃道,而仿佛是為了回應其疑問一般,下一秒,一道平靜的聲音自其腦海中響起:
「意義就在於,對他們而言,如今的你,已經是能證明他們曾經存在過的唯一證據了,哪怕只是一份記憶,但那就是那些人在這個世界上所留下的最後的痕跡。」
半空中,只見亞穆注視著白之聖女,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對方那雙無神的雙眸,開口道:
「因此,倘若你真的愛著他們的話,那麼,在做出其他舉動以前…先學會如何愛自己吧。」
話音落下,一瞬間,白之聖女愣住了。
學會…如何愛她自己?
「我……」
白之聖女望著自己的身體,嘴唇微微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可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湧現出各種各樣的記憶,最後,所有的記憶全部定格在了一副畫面上:
『安娜,你說…你記得所有人的夢想,對嗎?』
'嗯…蓮娜小姐,您難道也有什麼心愿嗎?'
'心愿啊…確實有呢,不過,比起那個,我更想拜託你一件事情。'
『是什麼?』
『等我沉睡以後,還請你再多愛惜自己一點,安娜。』
『哦,還有,我的身體你就拿去使用好了,反正我自己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上了,而且這樣一來,你應該也會更珍惜『自己』一點了。』
『等等,蓮娜小姐,使用您的身體什麼的……』
『不許拒絕哦,這可是我給你付的報酬呢,畢竟,要是沒有你的話,我估計連醒來的機會都沒有。』
『等一下,蓮娜小姐,我……』
『嗯,以防萬一,再定個誓約好了,之後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安娜。』
恍惚中,白之聖女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回到了自己與那位給自己的生命帶來新的可能性的女性的對話上面。
那一天,她『被迫』與對方簽訂了契約,占據了對方的身體,藉助對方的力量走出了禁區,而對方當時給出的理由卻讓她至今都覺得虧欠,也讓她一直很愛惜自己所用的軀體,生怕讓那具並不屬於她的軀體遭受到什麼嚴重的損傷。
而五年後,當對方再次醒來的時候,對方也只是利用她的力量創造出那八名孩子,留下一句話語後就再度陷入了沉睡當中,而她至今記得,對方當時留下的那句話是……
「實在不行的話,就想想自己還有什麼想做的事情,然後大聲哭著說出來好了。」
平靜的話語聲落下,與記憶中的那道聲音重迭在了一起,剎那間,令白之聖女直接怔在了那裡,愣愣地望著眼前的亞穆,喃喃道:
「以前,也有人對我……說過這句話。」
「是嗎?那還真是巧了,我也是從其他人那裡聽到這句話的。」
亞穆聞言,輕聲笑了笑,而白之聖女卻像是失聲了一般怔在了原地,一動不動地望著眼前的景象,那已經乾涸的眼角再度閃爍起一抹淚花,用嘶啞的聲音喃喃道:
「我還是…不明白。」
「為什麼…大家一定要為我做那麼多事情。」
「為什麼…即使明知道我在產生污穢,大家還是要做那些努力。」
「為什麼…活下來的必須是帶來了那麼多污穢的我,而不能是他們。」
「但是……」
「我…還記得。」
「亞爾提斯說過,他想要結束掉污穢的詛咒,讓白之王國的子民們不再飽受污穢的折磨。」
「伊芙琳說過,她想要看到天空變成白色的模樣。」
「斯特·洛說過,希望以後的孩子們不用再像他們小時候那樣吃不飽肚子。」
「達修斯說過,等老了以後想當一名騎士老師,培養更多優秀的騎士。」
「賽達恩說過,想看一眼星空究竟是什麼模樣,想知道太陽究竟有多麼耀眼。」
「愛琳說過,想要她的老師跟師母復活過來,自己來當他們孩子的老師。」
「夜拉那個孩子,她一直希望能實現亞爾提斯的夢想,守護跟亞爾提斯那孩子的約定。」
「還有……」
半空中,帶著哭腔的哽咽聲音響起,漆黑的淚水不斷自白之聖女的面龐上滑落,只見其不斷講述著一個又一個被自己記住的人的夢想,不斷地嗚咽著,卻始終不肯停下來。
她都記得。
或者是,自始至終就沒有忘記過。
哪怕被污穢纏身,哪怕做夢都會陷入污穢侵蝕帶來的夢魘中,哪怕每天睜開眼迎接自己的就是令人痛不欲生的啃食般的劇痛,她也從沒有忘記過。
「那麼,假設污穢能夠被解決掉的話,你自己又想要做什麼呢?」
最後,像是將夢境拉回現實一般,亞穆的聲音自不斷哭泣著的白之聖女耳畔響起。
她自己……想做什麼?
一時間,白之聖女愣住了,她望著眼前被淚水模糊的景象,視線似乎變得恍惚起來,最後,她望著站在亞穆身後的小白聖女,一種酸澀感自鼻翼間湧出,哽咽著說道:
「如果……」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話,我想要……看著這些孩子們健健康康地長大。」
「想要見識蓮娜小姐記憶中的那些世界,遇見更多的孩們,看著他們實現自己的夢想。」
「想要幫助蓮娜小姐記憶中那些跟我們一樣的世界,讓他們有機會見到星空是什麼樣子的。」
「還有,還有,我……」
白之聖女說著,聲音漸漸被哽咽聲所覆蓋,最後,就見其像是心中的某道防線徹底崩潰了一般,淚流滿面地痛哭起來,於哭泣中嗚咽道:
「不想再做噩夢,不想再這麼痛苦,不想再看著他們死去卻無能為力,我…我……」
「不想死。」
如同新生嬰兒的啼哭般的大聲哭泣聲自半空中迴蕩著,只見白之聖女哽咽著,用嘶啞的聲音歇斯底里地說道,而亞穆望著這一幕,忽然笑了,笑得很是輕鬆與愜意。
「是嗎,那就交給我們吧。」
話音落下,白之聖女怔住了,她抬起頭,望著亞穆轉過身去的身影,被淚水打濕的面龐上浮現出一抹帶著恐懼的期待之色,喃喃道:
「真的…可以嗎?」
「放心,既然你有著那位女武神小姐的記憶,就應該比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人都清楚……」
自信的輕笑聲響起,就見亞穆用餘光掃了一眼身後的白之聖女,接著望了望眼前的辛萊萊與執死者,長刀入手,體表重新躍動起一縷縷金色的雷弧,給人一種勢不可擋的凌厲之感。
「我們,可是先驅。」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