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並沒有把握能見到封靈人。」程斬跟司野說了句。
換句話說,雖然他嘴上很是堅定,但實際上他並沒有百分百把握能見到他自己。
未來的他是什麼樣子?還會不會是他現如今的長相?對於洪荒上古的記憶還有多少?重要的是,他還能記得重琴嗎?
林林種種的想法,就在枯燈開啟時空印的瞬間炸開了花。
司野聞言,僵在原地。
姜周和姬淡也別提多驚訝了。
良久後司野才幹澀地問,「那萬一你……」
萬一見不到呢?
程斬知道司野想問什麼,語氣極其堅定道,「當時我想得很簡單,時空印打開之後不管有沒有看到封靈人,我都一定要進時荒。」
司野眼底愕然,繼而是說不上來的情緒在滋生。
他沒說話,就緊抿著唇,他瞳仁里之前僅存的那麼一點紅也恢復了正常。
「為什麼?」問話的是姜周,這個問題就像是從洪荒時代一直等到今天似的,為什麼要這麼不珍惜自己?為什麼在明知道不可為而偏要為之?為什麼在不確定能不能見到封靈人的情況下還要進入時荒?
她能理解陸吾對重琴的感情,那份來自天地,來自上古,來自寧可毀天滅地也要讓對方活著的執念,可是,他是陸吾啊,是赫赫戰神啊,難道他自己就不重要嗎?
包括司野在內,都在盯著程斬。
司野的情緒更複雜些,似感動又似怒。
程斬累了,往後靠坐,胸口上的傷口雖然不流血了,但想要徹底恢復無恙還得一陣子。他輕聲說,「我其實也很想知道到底能不能看見封靈人。如果能看到,說明我最終出了時荒,起碼能讓我有動力堅持下去。如果看不到,那就是我沒能走出時荒,我就更要進到時荒改變結果,這樣一來動力會更大吧。」
「你——」司野氣結,指著程斬,「是不是傻?有毛病吧你!」
前者的理由聽著沒什麼,後者簡直能讓司野抓狂到想揍人。
什麼叫沒見到人更要去改變結果?這是個什麼執念?時空印的結果還能改變嗎?
想到這兒,司野驀地扭頭去看姬淡。
姬淡也就好死不死地對上了司野投過來的目光。
怎麼說呢這眼神……
冰冷倒是談不上,就是不滿,十分不滿,除此之外還有質疑。
姬淡竟是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
也不知道怎的,自打知道司野的前身是地皇,現身是命魂後他就心裡沒底,就是那種明明之前都挺熟悉的,可以打打鬧鬧的人一下身份大轉變,似乎就連性格都來了個大轉彎。
還跟程斬不一樣,雖然知道程斬是戰神陸吾了,但對他沒太過懼怕,反正他和姜周也很清楚程斬不是陸吾之前也挺壞的,現如今倒是沒反差感。
這個司野……現在總有種惹不起的趕腳呢。
姬淡心說,瞪我幹啥啊,當時是戰神跟他要的時空印,難道他還能藏著掖著不給嗎?他是戰神的手下,不給時空印那就是抗命不遵,要受到處罰的。
但這話他沒說出來。
嗯,他承認有時候他跟姜周一樣,都挺……慫。
見司野還在盯著自己,姬淡清清嗓子,模稜兩可說了句,「其實吧,一般來說時空印打開後,你看到的就是最終結果,但是……」
他見司野微微眯眼,就趕忙將這話拐了個彎,「凡事沒有絕對,時空印最後的結果也不是不能改變的,只要有極強的信念,改變結果也不是不可能。」
司野聞言後臉色更是難看,一字一句冷笑著對姬淡說,「你當神當的可真會和稀泥啊。」
姬淡一臉受傷,怎麼能叫和稀泥呢?我是完全被你要殺人的架勢給嚇到了行嗎,不得已才說了模稜兩可的答案。
時空印的結局能改嗎?
它改不了啊!
所見即所得啊!
可是,這話他不敢說啊。
再說了,如果可能的話他還不想當神呢,打從他有記憶起就混在人群中,雖說有的人族心腸是壞吧,可他也受過人族的照顧和恩惠,還覺得大部分的人族其實挺不錯的,有可能的話做個人挺快樂的不是嗎?
哪像他們這些做神的,必須小心翼翼活著,萬一神魂俱滅那可就是永久嘎了,人族多好,壽命沒那麼長,生老病死的,這輩子不管活夠沒活夠的都有下輩子,有重啟的機會啊。
姬淡越想越覺得委屈。
姜周按捺不住,問程斬到底有沒有看見封靈人。
沒看到。
程斬告知。
所有人都一顫。
「時空印打開之後,我確實沒看見封靈人的身影,但又有種很奇怪的感覺。」程斬描述當時的場景,「好像他就在那裡。」
陸吾能感覺到封靈人的存在。
時空印打開後,他先是看見了白茫茫的天地,視野所及都是荒蕪,像是置身於望不到頭的洪荒大漠中一樣,就連四周的山脈都是死氣沉沉,縈繞著不透亮的雲煙。
天不再清澈,大地乾涸,沒有絲毫的生靈之氣。
處於什麼時候不清楚,總之看不到各族的人。
陸吾於空中俯視,明明沒有一絲生氣,卻又能感覺到封靈人的存在。
時空印不能持續太久,畢竟枯燈的神力所剩無幾了。
陸吾便對著山川大地說,「還在沉睡嗎?該醒來了,你是封靈人,你來自天地,往後餘生都要盡職盡責,以身封印巫靈。」
就這樣,時空印封閉後枯燈更是一臉擔憂,陸吾則說,放心,我一定會出時荒,我能感覺到他在。
封靈人,在。
於是,陸吾就毅然決然進了時荒。
聽到這兒,司野就恨不得宰了程斬,周身的巫力也沒了,卻是暴躁地在原地走來走去,末了指著程斬的鼻尖罵——
「程斬你他麼是不是有病?什麼叫感覺到?你人間妄想是吧?什麼叫眼見為實你不明白嗎?就憑著感覺認為封靈人存在了你就進時荒?老子當時是在洪荒晶里待著是吧?那你就不能聽枯燈的話,先把你自己安頓好了再想辦法管我?非得弄得……」
程斬抬眼瞅他,嘴角隱隱有笑。
司野生生將一肚子怨氣給咽回去了。
非得弄成這樣,搞得老子不但感動,還心生愧疚。
程斬似乎看穿他的心思,也沒兜圈子,輕嘆說,「事實上我當時的感覺沒錯,真的,阿野,封靈人是在的。」
司野一愣。
姜周很快反應過來了,啊了一聲,「明白了!你之前說有人交代了你的任務,告知你是封靈人的身份,又說你是來自天地……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啊!」
司野也猛地想起來了,之前確實會時不時聽程斬提到過這檔子事。
程斬點頭,「對,當時我是在沉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聽見有人那麼跟我說說,於是我就醒了。」
現在再回頭看,原來當初給他布置任務的人,就是他自己。
可真是造化弄人。
姜周和姬淡也是面面相覷,由衷的這般感嘆。但司野沒這麼想,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程斬在拿著自己的命來冒險。
就算感覺到了又怎樣?退一萬步來說,哪怕他是親眼看見了封靈人又怎樣?不一樣要進到時荒去受罪?
他很想罵程斬,可一籮筐的狠話撂在嘴裡都吐不出來。
程斬見司野的眼神在冒火,忍不住又笑了,「結果就是這樣,我出了時荒。」
司野微微眯眼,他要看的是結果嗎?
如果只在乎結果,他又何必威脅姬淡一定要開過往境探個究竟?他就是要看看當時陸吾經受的一切,讓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欠了他多少。
他冷不丁說,「燭九在時荒。」
這才是司野最擔心的。
當年燭九鬧事招惹陸吾,他一怒之下將它關進了時荒。燭九是時間之神,因為它被關時荒,也導致洪荒和上古時代在很長一段歲月里沒了時間的概念,後來人族觀天象,自己揣摩出了一套定時法。
相比其他祖巫,燭九的級別更高些,它曾經一度掌管時間,睜眼為天明,閉眼為天黑,所以作為地皇的重琴無法滅了它,就只能將其困在時荒,永生永世不得出。
可偏偏陸吾就去了時荒。
程斬也沒瞞他,「確實見到了燭九,還被它折磨個半死,有點公報私仇的意。」
實際上他在時荒最難熬的就是面對燭九,清洗魔性的痛倒是沒什麼,燭九是差點要了他的命。
燭九到了時荒非但沒靜下心受罰,反倒是戾氣加重,看見陸吾後就更是新仇加舊恨了,那可不得使勁折磨?
去到時荒里的陸吾本身就一沒神力,二沒神魂的,就連神骨都不復存在,要面對尚且還有著巫力的燭九著實是一大難關。
那段日子陸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的,每次意識瀕臨渙散時他都會告訴自己: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既然在時空印里感覺到了封靈人的存在,這就說明他一定能走出時荒。
一定能,再見到重琴。
在痛苦無望的時荒里,只有重琴的名字和想到無慮山的時光才是支撐陸吾能繼續活下去的動力。以至於在後來就連燭九都在問他,為什麼一定要到時荒河去洗淨魔性?時間一長你會沒命的。
時荒里有時荒河,那河水能洗淨一切想洗的東西,但前提是,你能活著出來。
那河能化骨滅形,在河水裡會令人受盡折磨,等人再上岸後會一點點重塑身骨,然後再下河洗,再將身骨消融……
反覆的不知年月,直到想清洗的東西徹底清洗乾淨。
陸吾無骨無形,想要以封靈人的身份出時荒,洗淨魂魄中的魔性外,重要的就是重塑身骨,因此要在河裡待的時間更長些。
前期他是入河前和上岸後都要遭受燭九的折磨,後來燭九就不折磨他了,改為好奇,就好奇他為什麼要這麼折磨自己。
陸吾沒回答燭九,反倒問它為什麼不敢下河?
燭九冷笑,誰那麼傻會往河裡跑?
陸吾說,「如果你想出去,就必須要下河,否則你將會永生永世出不了時荒。」
時荒是贖罪之地,想要洗淨身上罪孽那就要經過時荒河水的洗禮,可惜的是,但凡被貶到時荒里的罪靈都沒有幾個敢下河的,於是就會永遠出不了時荒,漸漸地會被時荒的絕望和怨恨侵蝕,罪靈會越來越暴戾。
惡性循環。
或許就是太無聊了,也或許是瞧見陸吾自殘的行徑甚過自己,總之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燭九就不折磨陸吾了,每次陸吾下河,燭九就早早地候在岸邊,等著……看熱鬧。
現在程斬再回想那一段就覺得,假如那時候有小馬扎的話,給燭九搬上一個坐著,它就是十足的吃瓜群眾。
每次看見陸吾從河中出,然後一點點再痛苦地重塑身骨時燭九就很是幸災樂禍的樣子,問他,還不放棄呢?算了吧,你出不了時荒的。
陸吾也不搭理它。
之後,陸吾的身骨越塑越結實了,在歷經無數痛楚後,魂魄之中的魔性也漸漸消散,就連燭九看了都為之驚訝。問陸吾,「你還真要一門心思出去啊?」
出去,必須出去。
為什麼?燭九著實不解。
那麼痛苦,也一定要出去。
陸吾這時才告知它,出去要見很重要的人。
燭九嗤笑,你知道你在時荒里待了多久了嗎?你想見的人在不在了還不一定呢。
這話讓陸吾思量了很久。
燭九攛掇他,出去做什麼呢?這裡這麼多的罪靈都出不去,外面什麼樣你又不知道,乾脆就留下來了,你放心,我不再欺負你了。
雖說陸吾是被貶到時荒,雖說整個九州,哪怕是時荒里都知道他被褫奪了神號,可這都不重要。畢竟曾經為戰神,燭九覺得不打不相識也挺好。
陸吾沒被它勸服,反倒建議它也下河,還跟它說痛只是一時的,你想想能夠出去的日子,難道你就不想獲得自由?
竟生生給燭九整抑鬱了。
那一晚,燭九許久沒睡。
時荒里就是荒蕪,不及無慮山上的條件,所以罪靈們都是依附時荒中的山石而眠。
燭九喜歡俯在一塊平坦的大山石上,就那晚它翻來覆去的遲遲沒能安穩,陸吾知道之前那番話是說進它心裡了。
又是不知過了多久,陸吾的身骨總算是重塑好了,哪怕是下河,所遭受的痛苦也開始減輕,於是……
他就在時荒河裡撈了一條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