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見向來灑脫不羈的郭嘉此刻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明白他在擔心什麼,笑著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奉孝盡可放心,眼下莫說是稱帝,我哪怕只是稱王都屬自尋死路。有多大的腦袋,就戴多大的帽子,我不會急功近利的。」
郭嘉聽到王景這麼說,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眼下的王景,可謂權傾朝野,官職雖然不高,只是衛將軍。
可父親王允,伯父王宏,堂弟王凌,一個個都被王景扶持著當上了大官,朝廷中樞有王允這位三公坐鎮,麾下新黨黨羽聲勢浩大,將政務處理得有條不紊,讓北軍擁有了一個穩固的大後方。
而地方上又有王凌和王宏等太原王氏之人,以眾星拱月的姿態拱衛京師,鞏固著王景的權勢。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王景藉助了炎漢帝朝的政治框架才實現的,一旦他敢稱帝,原本的局勢怕是要立刻敗壞。
不說周圍的諸侯必然一起聯手圍剿,單單是朝廷內部,一些快死的老臣,也肯定坐不住了,要和王景翻臉甚至決裂。
比如袁隗,比如楊彪,甚至是親爹司空王允!
三人都一把年紀了,權勢富貴都已享受過,再來無非求的就是千古留名,青史傳頌。
縱使是圖謀不軌的袁隗,也只是想利用儒門天下的格局來壓制皇權,把天子當吉祥物而已,至少袁隗本人是沒打算當皇帝的。
一把年紀了,晚節不保,何必呢?
如今炎漢帝朝將要滅亡,他們難以力挽狂瀾,但是臨死之前當個不事二主的忠臣,混個青史留名還是可以的。
王景還這麼年輕,才二十歲出頭,正值弱冠之年,只要安安穩穩等待,日後稱帝也不過是水到渠成之事,何必非得現在立足未穩之際,衝動誤事,最後鬧得天下皆反呢?
不過郭嘉又擔心崔烈這人出去之後,會亂說話:「主公,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不如殺了崔烈此人,一了百了。」
王景想了想,還是搖頭:「不妥,區區經濟罪,就弄到要人命,這不是我想要的推廣方式。更何況,他就算出去了瞎嚷嚷,誰會信呢?」
郭嘉聞聲一愣,隨後哭笑不得:「我倒是燈下黑了,居然沒想到這一茬。」
他主要是沒想到,王景身為一方霸主,居然這般無恥,不要臉面。
沒過幾天,士孫瑞就親自審理此案。
王景都不需要動用特權,僅僅下令讓他秉公處理就好了,該怎麼判,朝廷自有法度在,一切順理成章,無人能夠指摘半分不是。
這口大鍋甩過來,士孫瑞頓覺頭疼欲裂,他一把年紀了還要給王景扛雷,若非他是新黨的一員,與王允可謂莫逆之交,早就撂挑子不幹了。
但眼下卻是沒有辦法,王景的意志即便是貴為九卿的他也無法違抗,更何況這案子現在鬧得這麼大,為了自己的名聲著想,也只能秉公處理了。
否則,朝廷的公信力何在?
為了達到最大的震懾效果,此案被王景要求公開審理,凡是洛陽的百姓,都可親自到現場旁聽。
崔家前些年可還是帝朝的一流名門,博陵望族,崔烈本人更是當過司徒,位居三公,背景顯赫,家世不凡,是真正的人上人。
可身份尊貴至此,如今卻也淪為了階下之囚,百姓們能不好奇嗎?
因此整個洛陽的人,恨不得都跑來看熱鬧,看看那以往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怎麼被糟踐的。
這世上,還有什麼比看到刑不上士大夫的權貴倒了血霉吃官司更讓人快樂的呢?
而崔烈看到一群泥腿子居然也能來旁聽之後,氣得直接吐血暈了過去,暈倒前還在叫罵:「王景小兒,不當人子!不當人子啊!」
「哇哇,吐了好多血啊?」
「難不成中毒了?」
「估計是被氣的吧,換做是我,估計早就沒臉見人了。」
「啊?我夜香都沒倒就跑來排隊,這都還沒開審呢,他該不會就這麼死了吧?」
「換做是我,整得這麼丟人,還不如當場就死了呢。」
周圍的百姓見了,頓時議論紛紛,經過王景的整治,如今洛陽城內,治安狀況好了不少,紈絝子弟們也不敢囂張了。
而原本唯唯諾諾的百姓現在也敢抬起頭來說話了,甚至現場有不少人,都指著已經暈過去的崔烈指指點點,品頭論足,仿佛在菜市場買菜一樣。
士孫瑞光是看著就得頭疼,生怕崔烈真的死在衙門裡,便趕緊吩咐左右:「快送去請醫生來救治啊!」
醫生這一說法,原本起源於唐朝,當時醫學已形成一門完整的獨立學科,有專門學習的學生。
不過王景資助華佗提前創立醫學體系,倒是讓醫生這個職業,提前了好幾百年面世。
如今洛陽城中,就已經出現了專門傳授醫學的書院,而華佗也在整理和編撰醫點,等他編完《青囊書》,就是他正式加入王景麾下的時候。
一位上了年紀的醫者很快就被請來,他是醫學院的教習之一,擅長針灸,還真有幾分本事,五針下去,催發生機,崔烈當即悠悠轉醒。
「人醒了?那就繼續升堂吧。」
葉穎站在一旁監視,對於崔烈,他是半點同情心都欠奉,博陵崔氏上下雖無大奸大惡,但小奸小惡卻是不少,如今卻是活該。
而崔烈剛醒過來,聽到這句話,差點有被氣暈過去。
可惜帝朝可沒有什麼保外就醫的說法,而囚犯更沒有任何人權,王景擺明了要拿崔烈和整個博陵崔氏立威,沒把崔烈故意在牢房裡整死就已經相當客氣了,又怎會在意他的想法,或者崔家的態度?
只要人沒死,案子就得繼續審!
其實也沒什麼好審的,證據,證人,證詞,暗衛早就做足了準備,給崔家來了一個罪證確鑿,辯無可辯。
百姓們哪知道那麼多,只知道是崔家犯了法,頓時對崔烈大生惡感:「這些世家豪門啊,真是不干人事兒,明明這麼有錢了,還整天動這些歪腦筋。」
「可不是嘛?我家那小子啊,就在墨家書院上課,我從他那可都聽說了,這天下亂成如今這模樣,就是因為這些世家豪族兼併土地,迫害百姓,最後才弄得民不聊生。」
「此人當真該殺!」
「是啊,該殺該殺!」
群情激奮地怒吼,那是來自被壓迫的百姓的吶喊。
按照血酬理論的角度進行分析,其實無論是朝廷,或者世家和豪族,本質上其實都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
朝廷收了稅,好歹還做些事情,比如荒年賑災,興修水利,組建軍隊抗擊外敵入侵等等。
可世家和豪族又做了什麼?
了不起就稍微修橋鋪路做做樣子,但大部分的,連樣子都懶得做,反而為了賺錢,囤積居奇,人為製造市面上的糧食短缺,哄抬物價,還通過各種手段把本來他們該交的稅,轉移到普通農戶身上,逼得老百姓賣兒鬻女,家破人亡。
別以為倒賣糧食的事情都是奸詐的商賈所為,實際上,古代封建王朝時期,大部分的糧食都掌控在地主的手裡。
商賈哪有糧食?
老百姓嫌貴,商賈還嫌貴呢,都是地主老爺的命令罷了。
所謂商人,不過是權貴手裡的白手套而已,很多時候還是用完就被當成棄子,被殺了祭旗的那種。
人群中,司馬懿換了一身僕人的衣服,躲在角落裡旁聽,他看著面如死灰的崔烈,便回過頭對司馬朗說道:「唉,經此一難,博陵崔氏完了。」
眼前這一幕,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堪稱大型社死現場。
崔烈被審問,被判罪,還要被百姓口誅筆伐,名聲直接從根子上爛掉了,以後整個崔家還如何能抬得起頭來做人?
王景此舉不僅僅是殺雞儆猴,還是殺人誅心。
司馬朗看著也有些後怕:「祁侯這舉動,雖不殺人,卻是誅心啊。」
名聲對於一個家族而言,很多時候是比性命更重要的事情,一旦丟了,那真是生不如死。
除非崔烈能像董卓一樣,手握重兵,權傾朝野,才可無視掉一些上流圈子裡的潛規則。
可崔烈和崔家,有這樣的本錢很能耐嗎?
之後的判罰,乏善可陳。
不過百姓們得知崔烈並不會被砍頭之後,都有些失望。
別以為他們殘忍,實際上這個時代,是文明與野蠻並存的時代,底層百姓的生活大多苦不堪言,而惟一的娛樂項目也不過是偶爾能在菜市場看到有人被砍頭或者腰斬了。
而這年頭最流行的「棄市」,就是在人潮聚集的鬧市區,對犯人執行死刑,以達到震懾的目的。
死的往往還是大人物,一般人可沒這種待遇。
但也就百姓失望罷了,人群中諸如司馬懿這樣的權貴子弟,一個個卻是看得頭皮發麻。
崔烈和整個博陵崔氏被整成這樣,簡直顏面掃地,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還不如剛才就死了呢!
士孫瑞看著昔日的同僚,如今的案犯,心中也是感慨頗多,宣讀了最後的判罰:「依照陛下最新頒布的法令,崔家侵犯了奇巧閣的相關專利權,限期半年之內,賠償一千萬錢。」
在現場旁聽的百姓們,剛聽完這句話,當場直接沸騰了。
「蒼天在上,一千萬錢?我沒聽錯吧!」
「瘋了瘋了,這是什麼世道啊!」
普通三口之家,年收入也不過一萬二千錢左右,這還得是自家有地的自耕農才能獲得的待遇,替大戶人家種地的佃戶那是想都別想,連吃飽飯都是一種奢望。
但即使是自耕農,除去生活花銷之後,其實真到手的也沒多少錢,遇到災年甚至必須抵押土地借貸才能生存下去。
種田人就是這麼慘,比打工人還要慘。
可王景通過此案,讓老百姓明白了專利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
太複雜的名詞解釋,大字不識一個的貧苦百姓他們或許聽不懂,但是當專利等於錢,等於一大筆錢,等於一千萬錢。
只要把專利和錢聯繫在一起,百姓們再傻也都秒懂了。
還有什麼宣傳,比得上這種方式?
想要發家致富,是人的生存本能,而王景只通過一個案子,沒費什麼勁,就讓專利的概念深入人心。
就算眼下沒什麼用,可當這個意識在百姓心中紮下了根,就會對他們乃至對他們的子孫後代,都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畢竟人一出生,就會有階級屬性,會被分出三六九等。
以往世家和豪族永遠高高在上,普通人的晉升通道被死死卡住,縱然才華橫溢也難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無論是舉孝廉還是做官,沒點家世背景,你是想都不要去想!
可專利就不一樣了,搞發明搞研究,比的是學識和才華,靠的是能力和運氣。
你只要努力,只要奮鬥,運氣也不錯,便有機會改變自身卑微的命運,不僅能擺脫貧窮,甚至說不定還能通過朝廷的考核,成為工士!
「借題發揮,因勢利導,祁侯這一手,玩得很是高明啊。」
人群中,司馬懿年紀雖小,卻是目光深沉,看到了許多同齡人都看不到的東西。
司馬朗也是直到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祁侯的目的,此前我還以為他只是藉機報復崔烈和崔家,看來是我格局小了。」
司馬懿幽幽嘆氣:「此例一開,大勢難擋,之後祁侯無論是要推行專利保護法令,還是創立帝朝天工院,都再無人能夠阻擋了。」
利字當頭,有的是奮不顧身的人來拼命。
更何況這其中的利益,就算是世家豪門見了,也難保自己能不心動。
司馬朗看著自己這個聰明過頭的弟弟,小聲詢問說道:「那之後我們司馬家該怎麼辦?」
司馬懿歪著腦袋,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既然打不過,那自然只能加入啊?滔滔大勢席捲而來,司馬家想要延續榮光,最不能做的就是逆勢而動,應當順勢而為。」
「唉,也不知道這種改變究竟是好是壞。」
司馬朗雖然也在孟津書院求學過,甚至一度對墨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本質上,他還是傳統的士族,心中擺在第一位的,也永遠是司馬家的家族利益。
家國天下。
家,國,天下!
家族,朝廷,天下百姓,在士族眼中,究竟孰輕孰重,看看這個排位,其實就已經表現得很明白了。
喜歡新事物,不一定就代表司馬朗喜歡世道被改變,尤其是原本世家豪族為尊的社會體系,一旦發生了改變,就代表自身所處的階層,很快就會被強大的外部力量所打破。
就如同當初春秋戰國,貴族高高在上,結構秦朝一統,皇權之下,人人皆成螻蟻,而後才有天下皆反的格局。
曾經六國合力都無法推翻的暴秦,在一群六國餘孽的奮死反撲之下,居然就這麼二世而亡了。
究竟是曾經的六國太弱,還是餘孽太強?
只能說,不到生死關頭,人是不會豁出去一切選擇拼命的。
眼下的格局也是一樣,王景最初推行改革的時候,就有人起身反對,例如種輯和王服,他們甚至陰謀起兵造反。
然而大多數的世家豪門,都選擇了沉默,選擇了觀望,他們還沒有拼命反抗的覺悟。
因為王景還給了活路,只要他們肯低頭,依舊有利益,有好處。
司馬朗卻是擔心:「等哪天祁侯真要圖窮匕見的時候,吾等士族,還有反抗之力嗎?」
司馬懿輕聲一笑:「大哥居然還擔心這種事?昔日暴秦,何等強橫?最後惡了天下世家,不也轉眼消亡嗎?一家一族之力,又怎及得上天下世家大族之間的齊心合力?如今王景勢大,司馬家萬萬不可與之對抗,否則博陵崔氏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鑑。」
「唉,也唯有如此了。」
司馬朗收拾心情,顯然是接受了司馬懿的這番安慰。
司馬懿卻提醒他說道:「大哥,接下來你還是要如以往一般,多去墨家書院,多與王景走動,你有才能,他又求才若渴,這就是機會。一切都是為了家族利益,還請大哥委屈一二。」
「唉,這算得什麼委屈?我去就是了。」
司馬朗沒有拒絕,畢竟司馬家還不夠強大,想要生存,就得左右逢源,兩邊下注。
無論是站在士族的立場上,還是追隨王景推行改革,只要司馬家還有人站在關鍵的位置上,就註定不會沒落,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這,才是成大事者應該有的格局。
司馬家從來都不會為大義奮不顧身,因為大義只是司馬家用來謀求利益的工具,他們就像爬山虎,看似柔弱,實則生命力極其頑強,最擅長的便是攀附強者,然後暗暗汲取養分,壯大自身。
等你注意到他們的時候,司馬家的勢力已經遍布朝野了,就如同爬滿了高牆厚壁的爬山虎。
司馬懿一點也不急,因為他知道,現在還不是屬於他的時代,年輕如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和耐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