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這邊風景獨好,長安那邊的時局卻不怎麼太平,眼看著帝朝內鬥不休,幾年前才剛平復下去的羌亂又鬧了起來。
如今的炎漢帝朝連歲饑荒,當初京師之地也是受了不少影響的,比如這外來的逃荒流民,在幾個設有施粥廠的道觀附近的荒地上,每日討飯的饑民絡繹街巷,啼飢之聲不絕於耳。
幸得天氣暖和,尚無凍死之骨。
可正因為天氣溫暖濕潤,赤貧人口集中的地區也開始出現了各種疫病,每天各處都有屍體被抬至城外的亂葬崗。
就算是王景,也只能儘快完成產業布局,吸收轉化掉這些「多餘」的人口,否則黃巾之亂的事情,必將重演,到時候又不知多少無辜百姓被捲入其中,死傷慘重。
最近幾年,帝朝每況愈下,本就政治腐敗,再加上各種天災人禍不斷,大家其實已經有些習以為常了。
尤其是住在城池中的名門大戶,甭管城外是如何餓殍偏野,路有凍死骨,他們依舊歌舞昇平,盡享榮華富貴。
因此許多地方,城裡與城外,簡直是兩個世界。
前者人間仙境,後者無間煉獄。
王景喜歡熱鬧,加上為了繁榮經濟,推動產業升級,所以下令取銷了宵禁,並且對洛陽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只見朱雀大街直到南門約摸四五里長,沿路幾條街全是燈籠,形成了一條繁華的夜市街區。
整條街位於城內,街道兩旁全是各種商鋪,晝夜不息,商業氛圍極其濃厚,被洛陽百姓稱之為燈市。
白天是市場,晚上可以看燈。
在燈市場上,會集著各地商人,乘機叫賣著各種商品。
白天黑夜,無時不刻的人流叫叫嚷嚷,呼呼喚喚,熱鬧興盛,一點也不像是王朝模式,反而給人一種朝氣蓬勃之感。
就連附近的許多街道和巷在燈市期間都隨著熱鬧起來晚上,一家家的店鋪門前都懸著各式各樣的燈彩,有燒珠料的、彈墨緙絲的、五色紗的、明角的、紙的、麥桔的和通草的。
甚至還有極其稀罕的玻璃燈和軟片燈,這種軟片燈是幾天之前才出現在市場上的,材質微微透明,質地輕軟,色彩鮮艷奪目,成了洛陽城內達官貴人和有錢富商們爭搶的新寵。
特別珍貴的燈,往往都懸在街邊的彩樓上,供人遠遠的觀瞻。
這些街邊的彩樓都是南北相向,朱門繡戶,畫棟雕梁。樓上有簾幕的多是本地的大官宦和縉紳眷屬,每座彩樓的租價,一夜就得好幾萬錢,相當於普通三口之家全年的開銷。
彩燈通宵不滅,可以整夜的賞燈,放煙火。煙火也是花樣繁多,令人驚嘆不止,如同置身於極樂仙境,流連忘返。
各種樂隊,各種雜耍,通宵演奏,讓洛陽成為了一座不夜城,璀璨的燈火猶如天上的繁星,光彩熠熠,照亮夜空。
另外,這兒那兒,舞龍隊,舞獅子的,從晚到曉,通宵男女擁擠,人山人海。
這天上午,有一個相貌不俗,已近老境的中年人,生著疏疏朗朗的三絡鬍鬚,穿一件半舊的綢緞外袍,頭戴黑色方巾,眉宇間含著幾分儒雅之氣。
只見他騎著一頭毛驢,由西門進入,一個人來到了南城。
進了朱雀街,在燈市最顯眼的福滿樓大門前,他下了驢子,開發了腳錢,慢慢地往裡走。
這位商賈模樣的中年人,本名來福,自十歲出頭起,便在洛陽有名的珠寶行學徒,兢兢業業二十餘年熬到了大掌柜。
來這個姓氏,在上古時期乃是商朝的貴族,周滅商之後,來氏被碾落成泥,後世子孫無法做官,只好抱團經商,而來福就是出自這樣的來姓旁支。
來福在珠寶行當里幹了一輩子,幾年前就辭了東家,打算告老還鄉,回老家置點田地,過些悠閒的日子。
年過半百也該是享點天倫之樂了的時候了,豈料天有不測風雲,流民來襲,闔家逃難,一輩子努力掙下的家當,全都化為烏有。
這對來福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
人生如此艱難,他好不容易想過點安穩日子,膝下只有一子,早已病故,這個孫子是他的全部寄託和希望,現在他卻要為了如何養活孫子而感到絕望。
然而也不知怎得,自家落難的消息,居然給洛陽城的王掌柜給知道了。
王掌柜是王允的家僕,因為司空府的人脈關係,在珠寶玩器這行已經做了起來,對業務和人員都頗為熟悉。
一個自稱丁八的年輕人,便是經過王掌柜的介紹,出現在了來福面前,聲稱可以給他一份工作,要他在預備籌建的福滿樓出任大掌柜。
對於一個素有聲名的掌眼來說,另投門庭可謂是犯了行內的大忌。帝朝的商業競爭還是比較溫和的,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規矩,遠不如後世內卷,反倒是習慣了抱團一起和氣生財,割外人的韭菜,而是同行內鬥。
所以來福是想要拒絕的,可他轉念一想,自己本就已經退休不干,與原東家更是斷了往來,沒了瓜葛,再出山另謀高就最多也就是同道背後有些物議而已。
這個年輕人雖然看著不似洛陽本地人,但氣度不俗,舉止得體,應當不是什麼雞鳴狗盜之徒。
來福雖然心裡有些奇怪,但還是當時就應承下來。
畢竟相比較自己一家人的生計,自己這點虛名又算得了什麼?
賺錢嘛,不寒磣。
於是來福便抱著死馬當活馬的心情,任由丁八驅策,正式投到福滿樓的門下。
可進了門之後,來福又發現這福滿樓古怪得很,早在過來之前,他就在悄悄地從一些老熟人那裡悄悄地打聽過了,福滿樓的鋪子開張還不到十天,也不知道做的什麼買賣,店鋪門禁森嚴,大家對其中的關節都不甚了了。
有不少人都勸來福想清楚,這家店的東家來歷不明,身邊還時常帶著幾個殺氣騰騰的護衛,怕不是什么正經的來路,鬧不好是哪家綠林好漢的的後台也未可知。
這麼一,倒讓這來福心裡就犯起了嘀咕。
自己當了一輩子的掌眼,可從來沒幫人銷過贓,該不會晚節不保吧?
但是來福又覺得不會,畢竟王掌柜出身太原王氏,王允的家風之嚴,那是天下皆知,而祁侯王景更是向來嚴厲打擊各種非法買賣,王掌柜一向老成可靠,他總不會胡亂介紹東家給自己的。
終究,人窮志短的來福還是決定先找王掌柜問個清楚明白,最重要是看能不能摸摸新東家的底。
王掌柜倒也毫不忌諱,一五一十把丁八的來路向來福交代清楚。
得知丁八居然是祁侯的人,來福嚇得手都在發抖,得知了這樣的大秘密,自己該不會被滅口吧?
王掌柜見狀笑著安撫他說:「你現在是福滿樓的一員了,這其實也是祁侯的產業,所以一些事情瞞不住你,不過不該說的不要說,不該問的不要問,你也是老手了,不用我說你也該明白要怎麼做了吧?」
很顯然,福滿樓不僅僅是賣東西的,本身還是一座情報站,只不過搜集的都是經濟類的信息。
可畢竟涉及到了軍國大事,王掌柜還是千叮嚀萬囑咐,讓來福注意保守秘密,可千萬別把這件事情往外說,然後還提了最近或許會有一批奇貨會運來售賣,讓他做好準備。
至於有哪些奇貨,來福也不敢多問。
原先只以為丁八是其他州郡來洛陽做買賣的有錢人,畢竟在王景的治理下,洛陽如今已經成了風水寶地,全天下的豪商大賈,誰不想來京師見見世面,順便賺上一票大的?
來福只是有些好奇,福滿樓作為一家新建立的珠寶行,能拿出什麼了不得的好東西呢?
王掌柜知道奇巧閣里還有好多好東西不曾拿出來售賣,那些玩意兒不但倍極精巧,而且外人幾乎不能仿製。
洛陽城內,有不少人四處請工匠一起研究過市面上的各種奇巧閣出品的貨物,之前家具就被大量仿製。
來福本來對出任福滿樓掌柜的事情就是無可無不可,知道這些事情之後,做了一輩子奇珍異寶的他好奇心大起,出任掌柜的事情就此定了下來。
這些天,來福正忙著在同業、客戶中拜訪,初步建立起福滿樓的業務關係。
門前的兩個夥計正忙著灑掃,眼見掌柜到了,當即丟了掃帚亦步亦趨地過來迎接,搭手攙扶,極盡討好之能事。
「東主在麼?」
「在後面的帳房裡和王掌柜談事。」
內中一個夥計恭恭敬敬的回答,別看他年紀不大,卻是東家的家生子王林,人很伶俐。
來福知道王林一家都在衛將軍府里當差,是所謂自家人,雖然王林如今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夥計,可私下裡卻很受東家的重用,和起衛將軍府的聯絡也是他在跑,時不時地傳遞些信息,又或者人情往來什麼的。
實際上王林眼下還不止受重用這麼簡單,來福做夢也沒想到,眼前這位面龐稚嫩,半大小子一樣的少年郎,真實的身份其實是暗衛的成員,還是丁八特意安排在福滿樓的重要耳目之一。
年齡小就是他最好的掩護色,畢竟誰沒事會在意一個小孩子呢?
至於福滿樓,其存在意義也不僅僅是通過出售各種稀罕奇珍異寶來賺錢那麼簡單,商鋪只是最外層的保護色,內里還兼具了情報搜集方面的工作。
所以才會對丁八的身份如此保密,也就是因為來福這人比較老實,而且有家人,易於掌控,加上許多工作也繞不開他,所以才會私底下讓他知道一部分內情,省得他以後發現了什麼端倪,自己瞎折騰鬧出事端,壞了大局。
王掌柜離開之後,福滿樓又來了一位何掌柜。
而王林最近也愈發積極了,在丁八的指示下,王林除了當夥計學習著怎麼承應鋪子裡活計之外,每天還繼續著暗衛的潛伏活動,負責收集市面上的一些商業情報。
王林現在已經從洛陽城內的底層居民之中,發展出了三四個更低級的眼線,通過這些不起眼的小角色,他能隨時掌控整條街區的情報,比如來了什麼奇怪的陌生人,又或者是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
這些眼線每人每個月能從他這裡得到二百文錢,這錢是史阿當年定下的規矩,每月會專門給一筆活動經費,供給情報搜集方面的開銷,畢竟沒人願意白給別人幹活。
如今暗衛也被改組和拆分,其中一部分有明面身份的人,便跟著丁八另起爐灶,專門負責商業方面的滲透,以後會借著商業活動為掩護,去往其他諸侯豪傑的地盤布設情報網絡,打探消息。
而他們這些被拆分出來的人,除了為暗衛的行動提供必要的支援和掩護之外,平日裡的自主權卻是大了許多。
丁八也脫下暗衛的軍服,脫離了軍籍,轉至情報戰場,在他看來,一個情報頭子不僅要善於搜集情報,還得有良好的管理能力,包括對手下人員、財務的管理。
所以為了鍛鍊王林這個極有天賦的得力下屬,他並沒給王林太多的錢,而是要他學會自己想辦法解決錢財的來源問題。
事實證明,過完今年三月開春才十五歲的王林,對情報工作這種事情還是頗有天賦的,在他的努力下,現在不僅朱雀街富戶的舉動丁八一清二楚,玄武街、乃至洛陽城裡的街聞巷議,丁八都能及時打聽一二,做到心中有數。
對於王林的表現,丁八十分滿意,而他的下一個目標,便是在王景治下的司隸、兗州、并州,還有正在不斷滲透的冀州,四處地方必須建立起初級的情報和貿易網絡。
眼下是依靠福滿樓,在他的策劃下和財力支援下,王掌柜擴大了福滿樓的規模。
王掌柜是太原王氏之人,背靠家族,加上他本人長袖善舞的本事,有著很強的人脈關係網絡,對商業經營的事情也很熟悉,所以最為適合站在台前打掩護。
而情報搜集方面的許多事情,丁八都是隱於幕後,讓王掌柜出面處理,以保證自身的安全性和隱蔽性,免得情報泄密,被敵人一網打盡。
如今王掌柜手握巨量財富,在洛陽各地主要水陸碼頭、交道要道和商品集散地都安置了各種產業,收購田莊、開設客棧、經營車行,那真是要多威風有多威風,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財大氣粗。
對此,王掌柜是既高興又擔心。
高興的是現在并州凋敝殘破,自己的徒子徒孫、同鄉親誼在鄉下混不下了投奔他的人很多,丁八的要他大開分店正好解決了這些人的吃飯問題,憂得是他從沒見過人這麼做買賣的。
第一家字號都不知道能不能賺錢,第二、第三家就接二連三的開出來,而且這勢頭,怕是以後在大漢十三州全境都要布上字號,花出的錢讓他心驚肉跳。
僅僅對洛陽的布局,前後就花了兩百萬錢,丁八還再三吩咐多買土地田莊和榨坊,能買多少買多少。
這麼折騰,就是家有金山銀山都不夠使啊!
王掌柜心裡犯嘀咕已經好幾天了,因此五月一過便急著來和丁八商量,是不是把擴張的步子收一些來福走過前院和正廳,穿過一道由護衛把守的獨棟房子。
周圍十丈之內,全都被砍成了光禿禿一片,別說樹了,雜草都沒有一根長度是能超過筷子的,任何人想要悄無聲息潛入,除非從天而降,否則絕無可能。
而內里是個清新雅潔的院,院裡有三間正房,便是福滿樓的帳房所在了,內中堆滿了各種帳冊,記錄著重要的數據資料,一些甚至是王景下令搜集的,以後都要統計和歸檔,方便來年進行查閱。
長窗都開著,只見丁八和王掌柜正在其中話。
王掌柜滿面憂愁,時不時點點頭。
來福是二十多年的夥計當過來的人物,當下放緩了腳步,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丁八看到他來,忙起來招呼他,王掌柜見他回來,也起身告辭走了。
來福將這幾天拜訪客戶和同業的狀況,一一都向他作了匯報。
照理這樣的業務問題是不需要匯報東主的,但是福滿樓和別家店大有不同,主要是來福到現在也不知道本店到底準備銷售些什麼東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著店裡的名帖和摺子四處拜訪城裡的大戶。
「東主,這是我拜訪起折的名錄。」
來福從袖子裡取出一個摺子遞給丁八。
隨手打開摺子,散發著梅香的粉紅色信紙上,一欄一欄的用端正的楷寫著許多名字,旁邊還有字的註解,什麼百鮮樓的東主、陳記糧棧的掌柜、金市千珍閣的東家……這些商鋪酒肆背後,都是朝中權臣,名門之後,一個個非富即貴,能量極大。
封建王朝時代的商業活動,背後基本上不是某豪門的大管家,就是某大官的小妾的家人之類的人物在負責操持,他們說白了都是權力尋租的產物,是大人物的錢袋子。
別以為這樣當狗很丟臉,實際上能在洛陽城做生意,沒有背景簡直寸步難行。
多少人想當狗,還沒那門路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