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斷章狗
小說後面的內容依舊充斥著一種濃烈的魔幻主義色彩。
女人和匈奴士兵來到一個山凹里定居下來。
他們的孩子誕生了。
嬰兒的左腳的小拇指的指甲蓋光光的,紅紅的,骨質還沒有變硬,但是十分明顯,這是完整的一個指甲蓋。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匈奴人的嬰兒。
也正是族長要殺掉的嬰兒。
父親沒有忘記自己曾是一名勇士,他要對自己的諾言兌現,他將孩子輕輕地親了親,然後,從牆壁上取下了那柄砍刀。
但是妻子阻止了他。
「如果有報應,就讓報應來吧!孩子是我的,誰也不能動他。是孩子救了我們,如果沒有他,我們早就被處死在老槐樹底下了。」
冒著得到報應的危險和深深的歉疚之情,這一對風流罪人留下了這個孩子。
時光荏苒,一些年後,他們已經有了許多兒女,他們回到吳兒堡。
經過戰亂,這裡已經沒了人煙。
於是他們搬回那裡,地名仍叫吳兒堡。
他們開始重新建立家譜,這時候女子記起自家姓楊。
兩位老人不久就過世了。
順應他們的願望,他們的屍體被抬上山,埋在當年牛踩場的地方。
所以,後世之後,一代代的陝北人將死亡叫做「上山」。
噝。
路遙心中一陣奇異。
此前他已經聽江弦講過一次拉美魔幻主義文學的爆炸。
在拉丁美洲,有大量的傳說:
像是一條沸騰的河流,雞蛋放進去五分鐘就能煮熟;
有一個地方,人一說話就降傾盆大雨;
在阿根廷南端的里瓦達維亞海軍准將城,極風把一個馬戲團全部吹上了天空,第二天漁民們用網打上了死獅和長頸鹿。
很多學者以及拉美作家認為,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之所以在拉美繁榮昌盛,是因為它適應和根植於這些人生活的現實世界。
拉丁美洲因為其光怪陸離的傳說,成為一片孤獨而耽於幻覺和種種錯覺的土地。
那些印第安原始神話、民間傳說,通過創作手法加以豐富發展,從而形成了特有的「魔幻手法」。
把觸目驚心的現實和迷離恍惚的幻象結合在一起。
通過極端誇張和虛實交錯的藝術筆觸來網羅人事,編織情節。
而江弦的這篇小說,又何嘗不是這樣做的。
他將陝北這片土地上的現實與幻想巧妙地結合在一起。
將魔幻現實主義在陝北這片土地運用到了極致。
路遙已經看過國內很多披著「尋根」外皮的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了。
但在這方面,做的最好的,最淋漓盡致的,可以說只有江弦一個人。
路遙繼續往後看。
小說後面依舊延續了這樣的寫法,寫在吳兒堡這片土地上,那支以楊為姓氏的匈奴血脈延續了下去。
一個生氣勃勃的人種在這裡成長起來。
他們的男人長著頎長高大的身材,長條臉,白淨面皮,寬闊前額,濃重的眉毛下一雙深邃的眼睛。
鼻樑總是很高很直,從而襯托出眼睛更為深邃。
長長的腮幫在年輕時光滑而俊美,而在長出絡腮鬍子以後,又顯得威儀而高傲。
這些人衣衫襤褸。
冬天,是一領磨得半光的羊皮襖,襖上的羊毛里藏著虱子和蒼耳,隨著走動,給空氣中留下淡淡的膻味。
夏天,則是一領粗布做的半衫,胸部敞著。
他們頭上,永遠蒙一條髒了巴唧的白羊肚手巾。
他們腳下,則是一雙百衲鞋。
這種人的性格,就像他們那眉眼分明的面孔一樣,身上則更多地呈現出一種桀驁不馴。
他們永遠不安生,渴望著不平凡的際遇和不平凡的人生。
他們對土地表現出一種淡漠,所以廝守它只是因為需要它來提供維繫生命的五穀雜糧,他們做起事來不循常規,按老百姓罵牲口的話來說就是「不踏犁溝」。
他們在人生的最初階段總是雄心勃勃,目空天下。
而最後總是以脫離不了生活的束縛,從而重重地跌落在黃土地上,淪落為窮得丁當響的窮光蛋作為結束。
時間一直流逝,到了20世紀,吳兒堡一個名叫楊干大的人,準備讓他九歲的兒子楊作新上前莊辦的新學。
故事到了這裡,楊作新這個名字開始被頻繁的提起,明顯是重要的主人公,亦或者說楊家這條血脈都是小說中的重要角色。
楊作新行事滿載著匈奴人的風格,在另一個角色黑大頭被強盜擄走準備殺掉的時候,年少的楊作新竟然大膽勸強盜,與其殺黑大頭,還不如押他回去取出藏的錢財。
就這樣,他救了黑大頭一命。
黑大頭也是個了不得的角色,他就靠著楊作新給他創造的機會,反殺了強盜頭目,又收服其他強盜,拉出了一支隊伍。
然後一個讓路遙忍不住拍案叫絕的人物出現了。
黑大頭陰差陽錯又救了一位將領,這位將領就是著名的愛國將領,小西北王。
小西北王守衛西安,黑大頭的鼎力相助,最後他被收編進了小西北王的隊伍,入了果軍。
話分兩頭,楊作新是知識分子,有學識的同時,因為是匈奴人,所以他很有膽識。
隨著風雲巨變,他走上了和黑大頭相反的道路,加入我黨。
因為和黑大頭之間有淵源,他被上峰派去策反黑大頭。
黑大頭不忘當年,待楊作新親如兄弟。
怎料意外突發,黑大頭中圈套被抓,楊作新組織人馬救援,不料城未攻下,反被敵人的援軍打了個落花流水,黑大頭的腦袋也被敵人掛上了丹州城牆。
楊作新沒救下好兄弟黑大頭,只好照料黑大頭的遺孀黑白氏,誰料黑白氏早已經看中了楊作新,糾纏起他,楊作新還是個小伙子,哪能頂住這個,倆人便有了一夜歡愉。
楊作新當然沒有沉淪在溫柔鄉,繼續搞革命。
這時候,又有一個新人物登場了,把路遙看的都一哆嗦。
他!
他來到了黃土高原。
紅軍派楊作新與他聯繫,為他介紹了陝北的風土人情。
陝北這片土地是紅色的土地。
接下來,這片高原上的所有重大活動,楊作新全都積極的參與其中。
怎料最後竟發生一件誤會,楊作新去聽了一次話,回去以後被捕,邊區保安以為他已變節。
楊作新認為這是個誤會,只要傳訊他他就可以講清楚。
但在裡面呆了一年,也沒有人傳訊。
這時候又發生了一件事。
黑白氏送兒子來附近上邊區師範。
聽說楊作新被關,黑白氏也是匈奴人的血脈,她立馬通知以前的土匪弟兄來劫獄。
而這不是楊作新想看到的。
作為一個忠誠而有信仰的戰士,楊作新得知此事以後,他喝光媳婦送來的白酒,悲壯的選擇撞牆自盡。
幾年以後。
楊作新的兒子楊岸鄉去偷西紅柿,結果撞到一個首長。
「你過來,伢子!」首長說。
楊岸鄉說:「我認識你,我家牆上掛著你的照片。」
首長把他抱了起來:「我是xxx,你是誰呢?誰家的孩子,這麼淘氣。」
「我叫楊岸鄉。」
「是的,是的,楊岸鄉,一個好聽的名字!」
首長想起什麼,又說:「我認識你的父親。我們是朋友。他是一個優秀的陝北知識分子,陝北才子,可惜他死了,他太脆弱了。」
首長還想說什麼,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他決定送楊岸鄉去上學,送這個烈士的遺孤去保育院上學。
「那麼現在,親愛的孩子。」
首長將楊岸鄉放下來,拍拍他的後腦勺,說:
「你從那個去處,去為我摘顆西紅柿來,當然,最好是兩顆,還有一顆,給這位大鼻子叔叔」
「哎呀。」
這小說寫的行雲流水,現實與想像充分的融合,路遙看的是欲罷不能,見楊岸鄉竟然也見到了首長,還被首長親自送去了保育院。
保育院可都是一些了不起人物的後代,他迫不及待的想看後續,想看楊岸鄉的故事,楊岸鄉所處的,也是一個陝北的新時期,結果一翻
「上卷完。」
「噝。」
路遙頓覺氣血一陣上涌。
「這就沒了?」
他兩手在大腿上搓了搓,躁動的像一隻野獸。
這不是折磨人?
講完楊作新,到了楊岸鄉這裡,怎麼能就這麼斷了呢?
還有楊作新的冤案,這事兒還沒個結局呢,就這麼潦草過去了?將來究竟還有沒有轉機?
「路遙同志,還在看稿子啊?」編輯周書琪收好稿子,見路遙仍坐在位子上看稿,回想起今天一天,他好像都沒從座位上離開過。
「是收著好稿子了吧?看的這麼入迷。」
「」
恍惚那麼一瞬,路遙才回過神,他嘆一口氣,「好稿子,絕對的好稿子!」
周書琪一陣奇怪,既然是好稿子,怎麼還嘆氣?
「寫什麼的?」
路遙又失神。
莫頓、阿提拉、匈奴士兵、楊干大、黑大頭、楊作新、黑白氏
還有太多的歷史事件。
陝北這片土地上承載著的一切,都被這部小說覆蓋。
兩個風流罪人如何留下子女、這支匈奴血脈在陝北的高原上綿延生長、黑大頭與楊作新跌宕起伏的一生
黑大頭與楊作新無疑是小說之中濃墨重彩的。
轟轟烈烈,傳奇又帶有武俠的氣概和氛圍。
尤其是書生楊作新,不僅是一介儒生,雖戴眼鏡,著長衫,但是關鍵時刻仍有匈奴血脈的那種豪氣。
他隻身在突圍中換下黑大頭的腦袋,又為了自己的氣節與信仰一頭撞死,惹得路遙眼眶為之一熱。
總而言之,這小說太宏大了!
一件事又一件事,一代又一代,展現史詩般開闊壯麗,有種蒼茫之感,仿佛這書中的主人公和故事沒有時間,那麼遙遠。
「最後一個匈奴?」路遙還在想著說辭,周書琪已經側頭看了過來。
「你拿回去讀讀。」
路遙說,「這小說絕對不辜負你的期望。」
「有這麼好?」
周書琪把稿子拿走。
翌日,他捧著稿子急不可耐的找到路遙,如求偶的鬣狗一樣急切。
「下卷呢?」
「什麼下卷?」
「最後一個匈奴的下卷。」
周書琪神色痛苦。
這特麼是個斷章狗啊!
他從莫頓看到楊岸鄉,看的又爽又震撼,結果沒了?
這感覺就像是好不容易到了山頂,忽的截然而止,從山上跌落,那叫一個失落和悵然。
太難受了!
「我這兒也沒下卷。」路遙無奈說,「作者就只寫了上卷。」
「那下卷他還會寫麼?」
「不知道,我正準備寫信問他。」
「催他,一定要催他!」
周書琪說,「作者叫什麼?是新人麼?應該是咱們陝西的本地人吧。」
在周書琪看來,小說裡面融入了大量陝西本地的風土民俗,通過想像為這些本土的文化賦予了魔幻的色彩。
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定是對他們陝北這片土地非常熟悉的當地人。
「他不是新人,也不是咱們陝西的。」
路遙臉色奇怪的告訴周書琪,「他是京城人。」
「京城人?」
周書琪嚇了一跳,「那他是來咱們這兒插過隊?」
「沒有。」
路遙搖了搖頭,繼續以一種奇怪的表情道:「他就是過來咱們陝西這塊兒生活了一段時間,回去就把這小說寫出來了,前後一共,不到半年吧。」
「這怎麼可能?」
周書琪一臉震撼。
《最後一個匈奴》這篇小說,他沒有數過確切的數字,不過憑藉多年的編輯經驗,這個稿子的厚度大概是20萬字的模樣。
按照路遙的說法,這個作家就是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裡,經歷了從產生寫作想法到稿子完成。
而且他還是個京城人,是在這半年裡才經歷了在陝北的生活。
「這作者是?」
「江弦。」
這兩個字從路遙口中說出,周書琪那已經長得快夠塞個西紅柿的嘴又重新合住。
如果是江弦的話,那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了。
嗯,他的確有這樣的能力,而當今文壇有這樣能力的作家,除了他好像也沒有別人。
倆人正說著,忽有一名編輯進到辦公室里,神色精彩,大聲嚷嚷。
「同志們,大事兒!」
「天大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