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蘊昭,你剛剛……有沒有看見什麼?」
假山池塘的幻境結束後,乾涸的池塘底裂開來,展現出一條道路。謝蘊昭和石無患走下了石階,卻發現前方並非地底,而是另一處空曠的天地。
四周依舊廣闊幽暗,零散分布著風化的石塊、珊瑚、化石,顯然還是過去的海底。
「我?我看見了自己喜歡的人。」
謝蘊昭側了側頭,臉上帶著笑,長長的睫毛扇了扇,像夜色中一點火焰投下的影子。
「你也看見什麼了?」她問。
石無患注視著她的側臉。
他笑了,半真半假道:「巧了,我也是。」
她嗤笑一聲:「那你怕不是會見到上百個漂亮姑娘。」
「這話怎麼說的?」石無患拿出市井無賴般吊兒郎當的語氣,嬉笑道,「不那麼漂亮的姑娘,也有自己的可愛之處,值得被人喜歡。」
「比如你不就是嘛。」
謝蘊昭哈哈一笑,毫不留情回道:「我好看得很,輪不到你肖想,邊兒去!」
石無患也笑起來:「美的你,我身邊漂亮妹子可多了去了。」
他的聲音在笑,臉上也在笑。
唯有眼神始終注視著前方。
謝蘊昭走在他前方,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求仙之路上,她拿著刀在前方砍殺妖獸和盜賊;辰極島中,她也在前面全力奔跑,而且越跑越快。
他始終看著她的背影。
眼前的場景好像和剛才的幻影重疊了。石無患閉了閉眼,想起剛才的所謂「第一幕」……
——他乘雲氣而降,經過南海的海岸,看見一個模樣稚嫩的小龍女在和人打架。
她長了一張清麗的臉,卻作出很兇悍的表情,拿著貝殼做的小匕首,咬著牙,用不熟練的法術和一群小龍打架。
她的體力、武技和法術都顯然不如對方,而且還只有一個人,所以搞得渾身狼狽,被推倒時臉上擦出了一大片傷口。
那是陌生的臉,卻有一雙如飛花逐水般的眼睛,和明亮異常的、熟悉的眼神。
所以他選擇停下來,降落在海岸,隨手趕走了那些作惡的小龍。
那個小小的龍女捂著臉上的傷,坐在沙灘上,傻傻地看著他。
他想問你沒事吧,但這時候「角色」並沒有聽從他的意願。所以他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隻小龍女。
他在她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臉:冰雕雪刻般的清冷,毫無瑕疵的平靜。
那是一張會出現在他噩夢中的臉,屬於他識海中盤坐在太極圖上的道人——屬於道君的臉。
——屬於本體的臉。
那個小小的龍女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張臉,還有這樣一幅冷漠的表情。
但是,在海邊的陽光下,她帶著渾身的傷,卻笑了起來。
即使是不一樣的臉……那也是熟悉的、燦爛的、沒有一絲陰霾的笑顏。
「謝謝你救了我……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為了我出手,這就是人類說的感動嘛?」她開朗地笑著,又因為牽扯到傷口而齜牙咧嘴了一下。
石無患聽見「自己」說:
「不必謝我,我只是不喜倚強凌弱,並非刻意救你。」
道君的聲音比他想像的更冷漠——或者不叫「冷漠」,因為冷漠是熱情的反義詞,也是人類才有的情緒。
而道君的聲音……只是單純的沒有情緒。
無喜無怒,無憂無怖。
他只是淡淡地陳述一個事實,就像風吹過、雲聚散、日月東升西落。
小龍女愣了愣,有點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反正你救了我是個事實。你是誰?以後如果有機會,我會報答你的!」
她拍拍胸脯,又打著了傷口,哪裡像傳說中純真爛漫、優雅美麗的龍女,簡直像只不安分的皮猴子。
石無患暗想,道君應當不會告訴她自己是誰吧?
可他錯了。
道君注視著她,仍舊以那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說:「我是道君。」
「道君,有些耳熟……」她想了想,突然驚訝地叫了一聲,「您是道君?須彌山上的那位道君?就是傳說中……天底下最厲害的大修士,世界上最後一名真仙?」
這一次,道君沒有再回答。
他乘上雲氣,離開了那片海岸,也將小龍女拋在身後。
石無患竭力想扭頭看一看,也許是他的意志太強,幻影中的道君竟也扭過頭,凌空往下看了一眼。
穿透薄薄的雲氣,他看見被陽光照耀得光彩熠熠的大海,還有海邊那小小的、朝他使勁揮手的龍女。
「道君,我很喜歡您,以後我會來須彌山報恩的,您稍微記一下我的名字吧——」
「我叫靈蘊——!」
……這就是他在幻境中經歷的場景。
靈蘊,龍女……
謝蘊昭。
「謝蘊昭。」
「嗯。」
她沒有回頭。
他說:「我記得你的名字。」
這一次她回過頭,表情微妙地瞧了他幾眼,小心道:「你在幻境裡遇見了心魔,變糊塗了?混亂了?失憶了?青年痴呆了?」
石無患牙疼地「嘖」了一聲。
「你一點都沒有以前可愛了。」他悻悻道。
「謝謝,如果我在你面前可愛過,那會是我一生的黑歷史。」她假惺惺地笑了一聲,諷刺道。
他哈哈大笑。她說話時不時就這麼連譏帶諷,對他沒個好聲氣,可他大約是真入了迷障了,竟然覺得還是現在的謝蘊昭更好。
畢竟……
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了。
無可挽回,也沒必要挽回。
誰如果想要挽回……那真是太可悲了。
……
二人到了一個格外空曠的地方。這裡沒有多少石塊殘骸,植物的化石卻挺多,還有一些黑黢黢的東西,末尾散著幾顆黯淡蒙塵的寶石,似乎曾經是首飾一類的物品。
眼前的道路消失了。
謝蘊昭停下來,觀察了一會兒:「這裡好像從前是個花園……」
話音未落,白霧再起。
她又獨自置身於白茫茫的霧氣中,面前漂浮著光滑的銀鏡。
[第二幕:少年情意
情節描述:這是你跟隨龍君學習法術的第九年。
你已經神遊,是一名成年的龍女,也不再有龍欺負你。
但是因為童年的經歷,你對海底沒有絲毫留戀。
也許龍君是一個例外,但你對他的情感是尊敬和感激當中帶著一絲畏懼。
因為他是龍族的君王,是天下水域的至高掌權者。
也因為他那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性情。
每一個孩子長成後,都想告別家中長輩去遠遊。
他們希望在未來的生活里遇到多姿多彩的人,結交好友甚至戀人。
你也不例外。
因此,你決定在第十年的生日過後,就向龍君辭行。
每一年的生日,你都是獨自度過,因而這個出發日期只是你自己對自己的安慰。
龍君從沒有問過你的生日,更沒有同你慶祝過。
他對生辰之類的節日毫無興趣。有一年你千辛萬苦,背著他打聽到他的壽辰,花費許多心血,掏空全部積蓄,送了他一隻鑲嵌紅寶石的金色手鐲,他卻只是毫不關心地丟到了一邊。
你再也沒有送過龍君禮物,只想著等自己更強大一些,一定要為龍君做他真正需要的事,以此報答他的恩情。
而在那之前,你想去須彌山。
畢竟……
你一直掛念著曾在幼時救過你的那個人。他說他住在須彌山,你一直很想去看看。
現在,正是你第十年的生辰紀念日。
任務描述:請你完成這一段情節,並替主人公做出選擇。
完成本任務後,你可繼續前進。]
謝蘊昭讀完了情節描述。
她有些錯愕,因為這和她想像的不一樣。
靈蘊她原來並不喜歡龍君,而是掛念著須彌山上那一位?可那裡……是道君的道場啊。
道君曾在她小時候救過她?
謝蘊昭沒能看見那一段經歷,因此她無從猜測,但直覺告訴她,也許這三位大能隕落轉世的結局……在這裡就已經埋下了伏筆。
假如龍君真的是師兄的前世,而靈蘊是她的前世……
那道君又是誰?
謝九?還是另有幕後操縱之人?
抱著這些疑慮,謝蘊昭眼前的白霧散去。
她發現自己仍處在龍宮的範圍。
這裡似乎是海底龍宮的花園,四周都種著艷麗多姿的水草,游魚身上的色彩也十分奇妙,好似繽紛的顏料盤。
到處都懸掛了夜明珠,將海底照得如同白晝。
謝蘊昭環顧龍宮。她覺得有些奇怪:上一次見到的龍宮有這麼明亮麼?除了海水和魚群,這裡與地面幾乎沒有兩樣。
這裡只有她一個人。
她想到處轉轉,卻發現自己一時動不了,最多只能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再摸摸自己的臉。
龍女站在花園中,黑色的長髮披散著,金紅色的華美衣裙隨著海水飄蕩不止。
「這是我在龍宮度過的第十個生日。」
忽然響起的女聲清澈、優美,像一支舒緩的樂曲悠悠迴蕩。
……誰在說話?靈蘊?
謝蘊昭本能地警惕起來。
但這個聲音只是不緊不慢地繼續。
「我是龍女,而龍女是人龍混血的後代。如果是強大的、高貴的龍與強大的人類結合,就會生出天生道體、純淨又強大的後代。」
「可我不是。我沒有父母。」
「聽說當年我被海龜在珊瑚礁里發現,用鮫綃裹著,裡面用龜甲刻了我的名字和生日。」
「我雖然是龍女,卻沒有天生道體,更沒有優異的軀體或法術,甚至連識字讀書都學得磕磕絆絆。」
「真正的龍女受到尊敬,而像我這樣的……大家都叫我『雜種』。」
「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撿到我的龜爺爺很早就去世了,因為他想保護我不被那些討厭的龍打死,自己卻被寒冰擊中,不久就病逝了。」
「說來慚愧,當年我誤入龍宮,大著膽子請求和龍君學習法術,一方面是為了獲得足以自保的力量,另一方面……何嘗又沒有存了點讓龍君庇佑自己的心思?」
「我就是這樣……連心志都不算多麼強大的,沒有出息的龍女。」
「不過,好在龍君君臨天下海域,想來並不真正將我放在眼裡。所以,他沒有放任我的軟弱。」
「這十年中,最初的那幾年我還是會被欺負。有一次我哭著跑回龍宮,暗自期待龍君會安慰我,也許會幫我教訓他們……就像龜爺爺以前做的那樣,就像我看見別的有父母親人的龍,會得到的一樣。」
「但是,龍君並沒有這樣做。」
「他趴在高高的御座上,尾巴尖掛著象徵帝王的冠冕,一邊甩來甩去,一邊數他的珍寶。那都是閃閃發亮、很珍貴也很漂亮的寶物,在海底一直是龍們爭奪的東西。」
「我哭著跑進去,想告訴龍君我有多麼委屈。」
「但龍君沒有看我一眼。他只是甩著冠冕、數著寶貝,笑吟吟地說,靈蘊如果再多哭一聲,就扔去海底的無盡淵牢,讓那裡關了成百上千年的窮凶極惡的罪犯啃噬。」
「他說,這一點挫折都應付不了,真是丟了龍宮的顏面。」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向龍君哭訴過。他說的是對的。我在海底只有自己,不可以軟弱、不能有依靠別人的想法,我必須自己變得強大,自己支撐自己。」
「除了龜爺爺,沒有人會幫我的。可是……龜爺爺已經不在了。」
「很多次,我在學習法術時總是學不好,被龍君用荊棘鞭狠狠抽打了後背。我不敢在龍君面前哭,只能跑出去偷偷哭。」
「那一次,我一直哭著跑到了海岸上,又遇到了幾個總是欺負我的壞龍。我和他們打了一架,但我太弱了,還是打不過。」
「就是那一次,我遇見了道君。」
「道君從天而降,主動出手趕跑了那些壞龍,還順手治好了我身上的傷。他雖然看上去很冷漠、沒有表情,可我聽說過,須彌山巔的道君是守護天下眾生的、世界上最偉大也最溫柔的修士。他是天道的化身,也是慈悲的象徵。」
「他是我遇見的……除了龜爺爺以外,第一個會主動保護我的人。」
「雖然他說之所以出手,只是因為無意義的恃強凌弱違背了他守護的天道,可我還是不能忘記這一件事。」
「道君和海底的每一個生物都不一樣,和龍君也不一樣。」
「今年是第十年。我已經成年,是神遊境的修士,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所以……我想離開海底。」
這段屬於靈蘊的自白結束了。
謝蘊昭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腳,發現自己總算能夠自如行動。
她心情有些複雜。沒想到原來龍君還挺冷漠的,不過這才更符合大能修士的心境特徵。說到底,他當初之所以把靈蘊撿回去,也只是因為好玩而已。
沒一口吃掉她就不錯了。
倒是道君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怎麼看上去,道君才自帶溫柔慈悲光環,龍君更像邪氣的反派?
她一邊琢磨,一邊在花園裡轉了一圈。很快,她發現自己的活動範圍僅限於這座花園,就算是遠處能夠看見的宮殿,她也過不去。
正當謝蘊昭蹲下來,想用尖利的石片去戳花園邊界時,身後忽地傳來一個聲音。
「靈蘊怎麼垂頭喪氣的,一個人躲在這兒想什麼?」
她一回頭,就見人身龍尾的龍君立在她背後,背著雙手,笑眯眯地瞧著她,俊美優雅的臉上嵌著一雙金色的眼睛,其中滿是戲謔的笑意。
[你在花園中徘徊許久,猶豫怎麼開口向龍君告別。現在龍君突然出現,你決定:
A:直截了當地說自己要離開海底,前去須彌山。
B:先顧左右而言他,再找機會提出。]
雖然有所預料,但看見選項里並沒有「不離開海底」這一項,謝蘊昭還是有些無奈。
不過平心而論……如果是她自己有靈蘊的經歷,她也不會想留在海底。就算不去須彌山,去別的哪裡看看也好。
迫於無奈,她選了B。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我在……研究蚌。」謝蘊昭隨便撿起一隻蚌,睜眼說瞎話,「龍君你看這個蚌又大又圓,說不定能養出漂亮的珍珠,不過聽說養珍珠很痛苦,還是不養更好……」
「珍珠?」
龍君的眼睛裡出現了感興趣的光彩。他彎腰湊過來,偏了偏頭,一頭柔軟的銀白長發也隨之往另一側飄了飄。
蚌似乎很緊張,一張一合,吐了幾個泡泡出來。
他忽然伸手拿過那枚貝殼,接著兩手一掰。
咔擦。
蚌被掰成了兩半。
龍君戳了戳裡面的蚌肉,嫌棄地丟到一邊,笑眯眯道:「真可惜,沒有珍珠。靈蘊原來喜歡珍珠麼?改天我們就多找一些來挨著掰,總能找到好的。」
「對了,好像附近還有些千年蚌精……說起來萬年蜃精的蜃珠也很漂亮,靈蘊想不想看?」
謝蘊昭:……
別說靈蘊了,是她的話,她簡直想跳起來暴打他一頓好嗎?!
她沒吭聲,龍君臉上的笑意就淡了。他把臉湊得更近,金色的眼瞳中心是尖尖的深色豎瞳。
「因為我隨意殺了蚌,靈蘊不高興了?」
四周的水流變得急促起來,還起了旋渦。
水是龍君的領域,一切水流的變化、水中居民的生死,都只在他一念之間。
謝蘊昭默念一遍「這是幻境,是過去,不生氣」,這才保持微笑,說:「沒有,我沒生氣。」
龍君定定地盯了她一會兒,臉湊得更近,幾乎快要碰到她的鼻尖。
突然,他直起身,又是笑眯眯的模樣:「那就好!」
他一手按在她頭頂,來回摩挲,笑道:「今天是靈蘊的生辰,就該高高興興才對。」
「……生辰?」
謝蘊昭有些不解。她記得情節描述和靈蘊的自述里,都說龍君既不在乎別人的生日,也不在乎自己的壽辰。
「不錯,我瞧你看別人慶祝生日,不總是一臉羨慕?明明都成年了,卻還是小姑娘的性子啊。靈蘊真可愛。」
他笑意更盛。
當龍君再次伸出雙手時,謝蘊昭見他手心裡捧了一個長方形的匣子。
匣子似金非金,似玉非玉;晶瑩剔透,霞光流動,一看就不是凡品。
「這是……」
「拿著!」
龍君把她拽起來,不由分說將東西塞到她手裡,又圍著她遊了一圈,催促道:「快些打開。」
他自己的姿態明明才像小孩子一樣霸道蠻橫,雖然滿臉笑意,但因為他發怒或懲罰別人時也是這般笑吟吟的模樣,所以這笑不但不能緩解他人的情緒,反而……
謝蘊昭心情複雜地想,如果是靈蘊經歷了這一幕,或許只會感到害怕……怕這位至高無上的龍君又要弄出什麼會讓她受傷的「考驗」來。
可現在她站在這裡,心裡想著師兄,再仔細觀察龍君的神情,她才能從這幅面貌中辨別出幾分熟識的情緒。
那是笨拙的殷勤、真誠的急切,還有想讓另一個人開心的期待。
謝蘊昭打開了匣子。
其中靜靜躺著的……是一枝鮮紅的髮簪。
珊瑚與寶石製作的髮簪,做成了掛果的樹枝模樣。除了材料不同以外,看上去是如此熟悉。
謝蘊昭不由自主摸了摸頭頂。
這支髮簪……和師兄送她的太陽火棘髮簪,真是長得很像。
他催著問:「靈蘊,你喜歡麼?」
謝蘊昭低下頭,沉默片刻。
然後她抬起臉,燦爛一笑:「很漂亮,我很喜歡!謝謝龍君,這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生辰禮,我一定會牢牢記住,永遠不會忘記!」
銀髮金眸的龍君瞧著她,怔住了。
他周身的水流忽然急促起來,還捲起了好多個小小的旋渦。
「……那我給你戴上!」
他也忽然一笑。這是一個比任何時候都燦爛的笑,讓他眼裡的金色幾乎要流淌出來,將海底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都照亮。
他從她手中奪過髮簪,繞到她背後,樂滋滋地給她別在髮髻上。
「嗯,不愧是我教出來的靈蘊,品味也與我一般高雅。」
他又游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地,一個勁地看那髮簪。
謝蘊昭也看著他。
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她想,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她不必為此煩擾。既然註定要告辭,不如趕快走完這段情節,看看還能收集到什麼信息。
「靈蘊。」
龍君忽然再次開口。他含著笑,還是優雅矜貴的模樣,周身小小的旋渦卻變得更多,還在急促地冒泡。
「你想不想當……」
謝蘊昭說:「龍君,今天我是想來同你辭行的。」
龍君像是還沒反應過來。他帶著幾分被打斷的不快,又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皺眉道:「辭行?你要去哪裡玩幾天麼?罷了,你先聽我說完……」
她在心中深吸一口氣,露出平和的微笑。
「龍君,我有喜歡的人了,我想去須彌山找他。」
……難以形容那一刻的龍君。
他是喜怒不定、刻薄冷漠的龍族帝君,可以因為睡醒後心情不暢而隨手拍死一條強大的真龍,也可以因為心情好而隨意撿回一隻可憐兮兮的小龍女。
他可能發怒,掀起海嘯;可能尖利長嘯,罵她忘恩負義,然後用爪子狠狠地把她摁進無盡淵牢。
……這是謝蘊昭的想像,還是屬於靈蘊的想像?這一刻,她也不大想得清。
唯一能知道的是,她發現——她驚訝地發現,龍君什麼反應都沒有。
他只是看著她,身邊急促的水流、翻滾冒泡的小小旋渦,一個個地安靜下去。
就像他亮晶晶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一樣。
但他反而昂起了下巴,露出了屬於君王的傲慢和冷漠。
「你喜歡誰關我什麼事?」他似笑非笑,「小靈蘊,這十年裡我是否待你太優容,才讓你分不清自己有多重要?」
「愛走便走,別再來打擾我睡覺!」
人身龍尾的青年一個甩尾,不耐煩地往宮殿游去。
他游出了花園。
又停下來,略側過頭。海水簇擁著他銀白的長髮,遮擋了他的表情。
「你為什麼喜歡那個人?」他低聲問。
謝蘊昭沉默著。
因為有一個聲音先於她回答了。那是真正的靈蘊。
「他是很溫柔的人,曾在我被欺負時幫過我。雖然他或許已經忘了我的名字,可我還是想去看看他。」
靈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聲音里藏了些緊張和畏懼。
「龍君您一定會責備我太軟弱……不過,偶爾我也會想有人保護我一下。請您原諒我。」
龍君背對著她。
他抬起頭,看向海面的方向。
聽說須彌山在世界中心,那是一座凌雲高山。以龍君的目力,從南海的海底往北方天空瞧去,不知道能不能看見須彌山?
「龍君……」
「你走吧。」
青年化為金色長龍,一瞬間就消失在龐大的宮殿深處。大門重重關閉,聲音在海水中不斷迴蕩。
「……不要再來找我了。」
海底消失,白霧生出。
謝蘊昭再次站在了白茫茫的空間裡。
面前的銀鏡上浮現一行行文字。
[你看出來龍君有些傷心。
你卻有些高興,因為你認為這說明十年的相處,到底讓龍君也對你有了掛念。
雖然不像龜爺爺那樣慈祥,但多多少少,龍君也該把你當半個朋友或者後輩吧?
你從南海出發,前往須彌山。
每一百年,須彌山都會選擇一百名侍奉道君的修士。
侍者要在山上打理靈草、接待訪客,聽從道君的吩咐做一些事。
道君是天下人人敬仰的天道化身,被選中的修士可以聆聽道法、修行真正的大道。
你懷著對道君的執念,很吃了一番苦頭後,成功地被選中進入須彌山。
也正是在這時候,你發現自己鎖骨處出現了一枚金蓮印記。
你自幼就有這個胎記,只是到現在忽然變成了金色。
你很警惕這樣的變化,害怕這是有人利用你要傷害道君。雖然你是神遊境,可天下神遊境的修士不知凡幾,歸真也不在少數,萬一呢?你可不想因為自己而讓道君受傷。
於是你千方百計到了道君面前,與他說明了情況。
誰知,他聽了這一番說明後,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很平淡地說一句知道了。
你正不安,卻聽道君吩咐,說讓你留在他身邊貼身侍奉。
就這樣,一夕之間,你成了有史以來第一個能與道君朝夕相處的人。
這一相處,就是一百年。
你摘下了頭上的珊瑚髮簪,戴上了須彌山的梨花花枝做的髮簪,並再也沒有換回去過。
你不知道的是,在南海海底,龍君在他龐大的寶庫里找了很久,終於找出了那一隻不起眼的、劣質的紅寶石金鐲子。
他一邊嫌棄說「靈蘊品味真差」,一邊如獲珍寶地將手鐲戴上了。
並且,他也再沒有換回去過。直到你下一次見到龍君,他也仍舊戴著這個手鐲。
然而到那時,你已經忘記了自己送的手鐲是什麼模樣了。
第二幕——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