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一,崇文門鬧市口西頭第一間鋪子早早就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頓時將路人的目光吸引了過去。只見店鋪大門正中高掛『三不』,魚幡上書『三不牙行』。
眾人實在看不懂,紛紛好奇互相打聽這鋪子是做啥的。這時有消息精通的路人『好心』為眾人講解「誰家周轉不開,又不願意把股份全賣出去,或者覺得價錢不合適,都可以來這賣。誰要是看中了哪家的股份,也能在這買。這裡就是相當於牙行經濟抽傭。」
眾人覺得新奇,不過大部分都是看個熱鬧。也沒誰在意那幾個聒噪的好心人講的啥,反而是圍著門前的舞龍看了起來。
待一陣舞龍之後,鑼鼓停下,一位憨態可掬的中年人來到鋪子前打了個羅圈「諸位東主,朝奉,本號雖然是牙行,卻不同於別家,哪家需要銀錢周轉,都可來此瞧瞧。為了圖個喜慶,開張頭三日,除了按照朝廷律例,應收稅費外,不收任何手續費。請諸位東主,朝奉多多捧場。」
講完之後,讓開大門,拱手請圍觀的眾人入內。
片刻後,一群人從人群里走了出來,呼朋喚友,吆三喝六的走了進去。這當然都是各家夫人安排的托。不過短時間內,冒出來百餘人,看上去確實壯觀。
如此也就吸引了很多不明真相,好奇心重的圍觀者入場一窺究竟,其中不乏讀書人。如今已經是十一月,明年就是大比之年,各地準備明年下場的舉人不少人都已經趕到京師。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能夠考到舉人的你可以說他木訥,卻不能說他蠢。但凡涉及到自身利益,這些人比誰算的都精。
京師匯聚了人世間的一切美好,每科能夠考中功名的畢竟只有三四百人,大部分卻是想著利用這一趟增長見聞,然後回家發家致富。所以這些公車而來的考生不怕遇到稀奇古怪,就怕這一趟平淡無奇。
眾人一進鋪子,就被經濟引導的填單開戶。當然,不開戶也沒問題,只是只能在休息區觀看,只有開戶的人才能進入交易區。
而休息區和開戶區的區隔不過是幾扇半截門板。交易區正中懸掛著一塊漆黑後的大木板,木板上用白漆分成了八十個數格,頂頭用滑石寫著各種名字,像是商戶名號,第二行則是一種稀奇古怪的符號『0、1、2、3、4、5、6、7、8、9』,一群身穿紅色坎肩的人站在木板兩側。一切看上去確實與一般牙行不一樣,可要讓人講出,啥不一樣,眾人也挑不出來。
卯時整,隨著一聲鑼音,正式股本牙行正式開始。
可是現場所有人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曉得該如何操作。
「俺要一股……」良久之後,終於有人開口「大富號。」
眾人一齊將目光投向對方。
「大富號,一股……」一個紅坎肩立刻喊了一嗓子,走了過去,將迅速填寫的單子拿給對方「在這裡蓋上剛剛開戶時,留的私章或者畫押就好。」
那人看到周圍虎視眈眈的眾人,深呼吸一口氣,接過毛筆,留下畫押。
「大富號,一股。成了。」紅坎肩揚起手中的手帳,遠處黑板前的的紅坎肩立刻扛著提議來到了寫有『大富號』的一列跟前,拿著滑石寫了下去,不過那串符號並沒有變化。
之後又有幾個人買了其他幾個商號的股本,可那些符號依舊沒有變化。
「這這符號都是數字,代表就是股本的價錢,那個『·』左邊的是『兩』,右邊的是『錢』和『分』。要想讓這數字變化,你得先把他目下全部的股本買了。若是一直沒人買,第二日股本就會下調一成,直至退市。」幾次之後,終於有『腦子』快的向紅坎肩詢問這內情,對方也不藏著掖著,痛快的指點迷津。
「五百股,大通號。」突然交易區角落裡有人舉手大喊,聽聲音是河南的。
眾人循聲望去,立刻有人認出「甄東主,好魄力。」
甄二郎拱拱手「豈敢豈敢,俺就是給諸位東主探探路。」講完拿出私章蓋在了紅馬甲的手本上。
只是讓他尷尬的是,大通號底下的數字依舊沒有動。
「這每家商號流通的都是一千股。」又有一位包打聽放出來消息。
「那這得猴年馬月才能賣完啊。」立刻有休息區的人嘲諷一句,轉身走了。
「莫著急。」梅璉自信滿滿道「佰哥應該聽過『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吧?。京師藏龍臥虎,俺們一上來就送銀子,誰信?就跟養魚一樣,你得先把池塘裡邊蓄滿了水,才能夠養出最肥的魚。」
「可是下午就沒來幾個了,剩下的大都是各家的內應。」鄭佰鬱悶的回了一句。
「若是幾十萬兩銀子,這麼好賺。」梅璉看向鄭佰「還輪得到俺們嗎?」
鄭佰鬱悶的不吭聲了,梅璉講的話糙理不糙「那梅東主能給俺一個底不,俺也好給人家一個保證。」
「後個兒吧。」梅璉想了想「給他們打個樣,來一個驚喜。」
「行,一言為定。」鄭佰接受了梅璉的籌劃,他也懂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可是鄭佰已經在七姐跟前放出話了,若是兌現不了,就太丟人了「其實俺們自己來不是更好,幹嘛便宜了外人?」
「得讓人相信啊。」梅璉笑笑「況且甄二郎和唐四郎在真定落戶了,也算俺們鄉黨。」
鄭佰不置可否「孔方兄弟會為啥也不掛出來?各家也湊了不少呢!」
「那是俺們的殺手鐧。」梅璉低聲道「現在拿出來,哪能顯出威力。待牙行有了起色,到時候放出去,佰哥就曉得了。沉住氣。」
股本牙行地上的炮皮還沒有散去,第二日就變得門可羅雀,應者寥寥。除了昨日被當做傻子的幾個買入者,剩下的都是各家的內應。
就在周圍鋪子看笑話的時候,第三日,來了一群江南豪客,揚言要收購大通號等三家鋪子的股本做貨棧。
待一開市,大通號剩餘的四百九十九股就被一掃而空,繼而對方找到同樣來此觀望的甄二郎,要買下對方手中的五百股。
甄二郎不賣,此刻股本牙行的紅坎肩也找了過來「諸位的股本都是在俺們鋪子掛牌的,不能私下定價出售,就算買賣,可以競價。」
然後紅坎肩開始手把手的教這些江南豪客不斷抬升大通號等三家掛牌鋪子的股本價格。
於是,股本牙行爆發出了歡呼。
「不賣,不賣,不賣……」一聲高過一聲的歡呼中,代表大通號股本的數字一變再變。從最初的五錢四分銀子,漲成了一兩八分。
甄二郎也是見過大場面的,狠狠抽了口煙,依舊不吭聲,餘光卻盯著遠處的唐玉璞。是的,甄二郎沒有經商頭腦,卻有眼光。上月得知唐東主要上京師,狠心將甄娘子託付給了廉台堡把總的娘子照顧,自個帶著東拼西湊的六百兩銀子跟了過來。
原本他不曉得唐玉璞所圖為何,只是本能感覺有的賺。待見到股本牙行,一瞬間懂了。這不就是鋪號嗎?他熟啊,也不用再看唐玉璞了,才豪氣的一口氣買了五百兩銀子的大通號股本。之所以買大通號,很簡單,那家鋪子之前就在他家附近,英國公家的產業,買了也不怕虧。當然他是不相信會虧本的,畢竟有鋪號的前車之鑑。可是昨日大通號的股本降了一成,甄二郎不淡定了,慌了。以至於面對如今的局面,他本能的想要尋求支持。
「一兩一錢。」江南豪客儘管不滿,卻再次報出了最新的價格。與此同時,其他幾個江南豪客也對幾間唐玉璞等人開出了新價。
周圍再次傳來了歡呼,有腦子快的,立刻去開戶後,胡亂買入還無人問津的各鋪股本。原本的內應按照之前的安排,心不甘情不願的出了鋪子,一步三回頭的去籌銀子了。原本他們不過是捧個人場,可如今看來,這就是撿錢啊。雖然擊鼓傳花,擁有最後一個人扛下所有,可沒有人相信他們會是最後一個人。只要有人進場,股本就會在賣完之後波動,只要有波動,就有銀子。
二樓包間內目睹一切的鄭佰看的目瞪口呆。心中對的疑慮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五千兩是不是少了點?要不一萬兩,一萬兩保准收手,帶著媳婦跑。
鄭直按部就班的畫卯之後,就入宮上值。按照規矩,隔月當班,這一次他所在的番先在清寧宮當值三日,然後才來到了乾清門。
已經習慣無聊的鄭直一動不動的站在階下,腦子裡卻正盤算,股本牙行開張之後可能的進展。此刻有答應從前殿夾道走到丹墀前停下「聖諭。」
乾清門前的所有人等不分貴賤,全部跪拜聽詔。
「宣勛衛鄭直奉天殿奏對。」答應口齒清晰,簡單明了的宣讀。
鄭直應了一聲趕緊起身,向游移不定的張侖行禮後,這才在那個答應的帶領下向奉天殿走去。不似旁人所想,他心中沒有激動,反而感到了惶恐。
咋回事,真定的事發了?幫定國公太夫人的事發了?還是他籌劃北鎮撫司的事發了?亦或者當初塞外私市的事發了?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經過通傳,當再次傳來宣召後,鄭直走進奉天殿。
一進大殿他就看到內正中端坐著一位頭戴沖天冠,身著琵琶袖袞龍袍的中年人。左右兩邊各有二人,其中右邊是兩個身穿蟒袍的中官,而左邊則站著一位縫錦雞胸背的紅袍文官,還有身穿紅色元始袍的鐘毅。
鄭直來不及多想,趕忙跪拜。他記得書上看過,要三叩九拜,卻不想才跪下就聽到有人開口了,聲音孱弱「免了。」
「平身。」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補充一句。
鄭直趕忙四足伏地,保持叩首「臣,勛衛司勛衛鄭直,謝主隆恩。」這才起身,卻依舊不敢抬頭。
「鄭勛衛的《鄭注五千言》讀之奇芬異馥,沁人心脾。」弘治帝起初並沒有在意進來的鄭直,可是對方這一套走下來,讓他有了好感。待鄭直起身後,說明宣召用意「近日崔部院和鍾大真人將要為我大明齋醮,然尚缺一首青詞,鍾大真人向朕推薦了鄭勛衛。望集我大明之文壇英豪成不世之華章。」
鍾毅出身隆興觀,鄭直曾經在隆興觀待過六年,這些瞞不住人。任何一個想要接近皇帝的人,他的一切皇帝自然也會了解的儘可能清楚。如今鍾毅為鄭直爭取了這麼一個機會,弘治帝不好駁了面子。可是對方能不能做好,做的到底好不好,標準都在弘治帝的一念之間。
鄭直立刻領旨,他曉得這位錦雞文官是誰了。崔志端,道士出身,目下是禮部尚書掌太常寺事。此人乃是主上最信重的道門法師,地位甚至超過了龍虎山的張天師。
同時曉得,這就是鍾毅給他的好處。心中咒罵,這個假雜毛也不提前通通氣。突然記起當初他給鍾毅介紹隆興觀時,曾經自誇過對於青詞倒背如流。沒想到對方記性這麼好,兩年前的事都能記住。
不過鄭直也沒有妄言,他在隆興觀有一個重要職責就是謄抄歷代青詞,那些據說可都是孤本。就算過了這麼久,鄭直依舊可以不打磕巴的背出其中的精品。於是他先問清楚了規矩,然後煞有介事的沉吟起來。
弘治帝本來打算命題之後,打發對方回去,待做好後送來。不想瞧這意思,鄭直是要當場完成,不由驚奇。這青詞可不是誰都能寫的,沒有相當功底,就算勉強寫出來也是要貽笑大方的。可顯然,鄭直底氣很足。
約莫一炷香之後,鄭直拱手道「可以了。」
弘治帝點點頭,右手邊一位中管走出,將鄭直引到殿左一張書案旁。正端坐的一位翰林官起身,收走桌上的幾張紙,站到一旁。
鄭直眼神好,立刻將紙上的內容看去幾分,記錄的是『帝詔勛衛鄭直對』。上個月弘治帝命重新設起居注,鄭直當差時聽人講了,不想他還能有幸添上一筆。
收斂心神後,鄭直來到書案旁,提筆在青藤紙上書寫。卻是一氣呵成,毫不停頓。待他停筆之後,那老中官立刻將青詞呈送御前。
鄭直則趕忙讓到書案外,等著翰林再多加幾筆。不想那翰林一臉鄙夷的瞥了眼鄭直,沒動。
弘治帝面帶微笑,接過青藤紙看了看,粗讀幾句不由坐直身子,同時看了眼肅立階下的鄭直。仔細讀了一遍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睜開眼將青詞再次讀了一遍,這才讓人傳給了左手的崔志端。
大夥都是要臉的人,崔志端仔細讀完,愛不釋手,卻還是遞給了鍾毅。鍾毅自然知道實情,鄭直寫的都是歷代青詞之中精品中的精品。不過礙於他和鄭直的身份,不予置評,片刻後又將青詞遞給了老中官,由其再次呈送到了弘治帝面前。
「可能再做?」弘治帝不動聲色的問了一句。鄭直這青詞寫的絕了,其他人的作品跟鄭直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也正因如此,他對這件事存疑。畢竟推薦鄭直的是鍾毅,旁人寫青詞總要斟酌詞句,有時候要寫一整日,可是鄭直竟然只用了一炷香多一些的工夫,太過匪夷所思。
「臣領旨。」鄭直依舊恭敬的回覆。他原本準備見好就收,可是翰林官的怠慢讓他心生不忿。反正已經被人家鄙視了,他乾脆再接再厲,總要得些好處,否則白讓人家瞧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