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時候,勛衛司勛衛鄭直在御前做青詞三十首的消息就傳遍了皇城。更神奇的是,當皇爺問鄭直要何賞賜時,對方拒絕了「能夠為主上盡綿薄之力,乃是臣的本分。倘若臣因為盡了本分,而要求額外的賞賜,那麼真正為國立有殊勛的功臣又該如何賞賜呢?」
弘治帝不置可否,卻真的沒有賞賜鄭直東西或者官職,直接將他打發走了。
鍾毅全程目睹,不由讚嘆『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人只曉得『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可是誰又能反其道而行之『將欲取之必先拒之』?只是鄭直太不了解什麼叫帝王心術了,竟然拿市井之徒的想法揣測,恐怕得不償失。不過不管怎麼說,是福是禍都是對方自己造的,與他無關,他不欠鄭直的了。
退出大殿的鄭直本正在為最後婉拒弘治帝的封賞而沾沾自喜,甚至還在回味他搜腸刮肚想出來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結果沒等他回到乾清門,就傳來消息「命勛衛鄭直食指揮僉事俸」,這就是妥妥的中旨傳升了。
鄭直本來還想著這次可以被當做正面記錄在起居注內以激勵後人,不曾想竟然要被當做興進小人為後人所知。不用懷疑,那個王八翰林官一定會秉筆直書的。好在他如今已經是武臣,文臣願意罵幾句,就罵,又咬不掉他一塊肉。
對此,勛衛司眾人的反應各異。張侖少有的在吃飯時和鄭直聊了幾句;譚綸等人也虛情假意的多了幾句問候。至於朱麟,雖然拉不下臉湊過來,卻收斂了很多挑釁,兩邊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這也算有舍有得,相比那些身後事的惡果,眼前的同袍都是實惠人。他們看到的是鄭直寫了幾句酸文,得到了賞賜。指揮僉事那點俸祿不提,主上記住了鄭直這個人才是關鍵。一旦有了聖寵,日後前程不可限量。與這樣的人交好,總會不吃虧。
不過鄭直也顧不上這些小事了,下值簡單洗漱後,他就直奔鬧市口。到的時候,已經快下午了,牙行周圍卻依舊聚集了不少人。有了藥市,皮市,度假村的成功案例,鄭直並沒有大驚小怪。反而很高興,看來牙行的買賣成了。
正要招呼賀五十離開,卻看到許久未見,留了一撇八字鬍的甄二郎,一瘸一拐的帶著三個親隨從不遠處的一輛馬車。
「甄東主來了。」一進股本牙行,立刻有人起身和甄二郎打招呼。
甄二郎趕忙回禮,卻腳下未停,繼續往交易區走去。過去的幾日他仿佛在夢中一般,幾乎買啥都漲,最初的六百兩本金如今已經滾成了六千三百兩。他原本以為這輩子走運一次就已經是上天垂青,不曾想老天爺竟然竟然給了他第二次機會「唐東主。」
銀子是男人膽,在牙行賺了大錢的甄二郎如今已經能夠湊到唐玉璞跟前開口了,甚至昨日還和對方推杯換盞一番,成了朋友。
「甄東主。」唐玉璞笑著起身回禮,邀請對方落座「咋樣?今個兒相中了那隻股?」
「不了。」甄二郎落座後卻給了對方一個意外的答案「俺家娘子要生了,這眼瞅著也快過年了,俺中午去了虎威鏢局,這不,如今也請了兩位鏢師,明個兒就要回鄉了。」
「咦?」唐玉璞好奇的看了眼甄二郎身後,確實多了兩個孔武有力之人「這裡可是白撿的銀子啊。」
「俺娘……時常叮囑俺,做人要知足,要惜福。」甄二郎鼓起勇氣,湊到唐玉璞跟前「唐東主可曾記得藥市後邊大跌?俺們終究只是過客。」
他之所以交淺言深,是為了日後。唐玉璞在京里有沒有背景他不清楚,可是在真定府,橫著走都沒關係。這股本牙行他打聽了,上個月月中才租下的門面,可是唐玉璞是月初動身的。
「甄東主所言極是。」唐玉璞眉角一跳,他此刻才感覺小瞧了這個瘸子,果然是走南闖北,難怪能被鄭十七看重「對對對,俺們終究是過客。」
一個月前,唐玉璞收到姑母的消息,讓他務必在月底前趕到京師。以為出了大事的唐玉璞丟下所有事,立刻進京,卻不想是撿銀子。奈何他來得匆忙,只帶了三千兩銀票。原本以為會錯失良機,可神通廣大的姑母,第二日就把他喊去,讓二姑母給了他一萬兩的銀票。至於姑母,正生孩子呢,顧不上他。好在佛祖保佑,姑母母子平安,他有了一個小表弟。
而接下,在姑母的指點下,他短短几日,已經將一萬三千兩銀子滾成了五萬兩。原本他打算再接再厲,可如今經甄二郎提醒,唐玉璞心裡也打起鼓了。
自家曉得自家事,上次藥市,他之所以遊刃有餘,就是因為姑母。如今……姑母在京中也能運斤成風嗎?
「怕什麼。」唐姨媽笑笑「儘管按照你大姑母的安排做就是。到了該放手的時候,自然也會給你消息。我們難不成還要坑自家侄兒?」
「四姑母可冤枉侄兒了。」唐玉璞趕緊喊冤「侄兒如今的一切都是兩位姑母給的,就是正東號都是二位姑母的,侄子就是給您二位看著的。」
「得了得了。」唐姨媽點到為止「我上次上你找的人查到了嗎?」
唐玉璞苦著臉「姑母就給了侄兒一句話……姑母莫惱,侄兒已經派人打聽了。米脂人,二十四五歲,與姑母面容相若,侄兒記得。」
「我也曉得不容易。」唐姨媽嘆口氣「人海茫茫,聽……人講,京師人口百萬,你盡力就好。」
「侄兒斗膽問一句。」唐玉璞撓撓頭「這找的……是不是俺五姑母?」
唐姨媽嘆口氣,顧左右而言他「都是我的錯。」
唐玉璞一聽,果然如同他想的。不由感嘆,祖父這是立刻多大的德啊,幾位姑母都被扔出去十幾二十年,然後又都衣錦還鄉,澤被於他。不過,他究竟還有多少經歷奇特,被趕出門的姑母啊?
送走唐玉璞,唐姨媽轉身出了南花園,卻沒有去西院的二院而是直接來到了後院。如今三奶奶和十嫂在坐月子,見不得風,所以二院也就被杜媽媽和鹿鳴,臘梅封了。那四個寶貝疙瘩,兩個留在跟前吃奶,兩個當然也就送去了和西院相庭抗禮的東院照顧。
一進門,就看到了正抱著顏大姐的奶媽站在院裡,不由皺皺眉頭「這冷的天,孩子才多大,凍著了怎麼辦?」
奶媽趕緊走過來解釋「是十三姐讓我們出來玩會兒。沒有吩咐,我們也不敢亂走。」
後院沒有廂房,是一排罩房。不過最好的三間屋給了唐姨媽等人,剩下的自然才是十幾個丫頭婆子的住處。奶媽也是沒法子,唐姨媽不在,未得十三姐許可她也不敢去對方的屋。若是把大姐帶去其它屋,出了事她也擔不起責任。
「去我那吧。瞧把大姐凍得。」唐姨媽瞅著奶媽懷裡的顏大姐,到底是表姐妹,與十娘子的二姐長的頗為相像。餘光掃了眼六姐的屋,這是要攤牌了?
「妹妹講的好沒道理。」六姐一邊把玩手腕上的玉鐲一邊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妹妹要冰清玉潔,我也是能成全絕不攔著。為何妹妹反而倒對我說三道四?」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的六姐不管是神態還是語氣都有了三奶奶七八分的功底,甚至對方喜歡摩挲手鐲的小動作也一模一樣學了來。
「姐姐從小到大都是個柔弱性子,旁人就是看到這一點才欺負你。妹妹是不想姐姐活的艱難,為何就成了說三道四?」十三姐有些委屈的辯解。她真的是為了六姐好,想要讓對方迷途知返,趁著大錯未成,離開那個混帳。
「是啊,活的確實艱難。」六姐輕蹙峨眉「當初不是我要嫁給顏家三郎的,可是你們都夸這樁婚事好。好的很,才成親一年多我就成了寡婦,留下個一歲多的孩子被他們欺負。從那以後,我就懂了,日子是自個的,鞋合適不合適,只有腳知道。妹妹還是過好自個的日子吧。」
「……」十三姐語塞,當時以她們的局面能夠嫁入顏家真的是不錯的「姐姐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大姐……」
「住口。」剛剛還能和顏悅色的六姐一聽,頓時惱了,起身道「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只有我才是真心實意為了她。你有什麼資格指手劃腳?累的著你操哪門子心?你走,走,再囉嗦,就把你搬出去。」說完一愣,她是氣昏了頭,才口不擇言。
十三姐臉色蒼白,轉身就走。
六姐本來有心找補,見此也熄了心思。事已至此,後悔無用。十三姐想要她擺脫達達的糾纏,卻哪裡曉得,其實是她在纏著對方,只要能夠在達達跟前有一片瓦容身就好。六姐本來就不是個自強的人,習慣了依附強者。在家對父母言聽計從,嫁了人對夫君,姑舅同樣如此。可顏恂沒了,什麼都沒有給她們母女留下,顏家更不可能將財產分給她們,畢竟她沒有兒子。倘若她不狠心拋棄顏大姐改嫁,難道要母女日後寄人籬下,連女兒的一份嫁妝都湊不出來?
如今雖然顏面盡失,可是她為大姐攢下了一大筆嫁妝。這就行了,這輩子值了。她不爭不搶,只要看著大姐平安嫁人就好。
「生大哥,二姐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這般上心?」言奴拿著風車,一邊逗懷裡的大哥一邊嘲諷「怕不是早就盯上了三房吧?」
因為二嫚兒和錦奴要坐月子,鹿鳴和臘梅又要照顧她們,孩子自然沒法帶。於是大哥和二姐如今養在言奴這裡。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惡少拿著一個布偶逗懷裡的二姐「你又不是不曉得,俺那時候若不斬草……」話沒講完就被言奴捂住了嘴。
「昏頭了。」言奴白了對方一眼「當著孩子的面胡言亂語什麼?」抱著大哥起身。
卻不想被惡少一把摟進了懷裡,嚇得言奴趕緊護住懷裡的大哥,惱火的掐了一把「你個強盜,當心孩子。」
鄭直趕緊認錯,湊到言奴耳邊討饒。不多時,揚聲道「早兒,晚兒,把大哥和二姐給奶媽送過去吧。」
早兒,晚兒自然曉得對方何意,沒瞅見自家娘子已經魂不守舍。趕忙應了一聲,就這還吃了悶虧,被抓了一把。在言奴的笑聲中,接過孩子,跑了。
原本惡少打算不理俗務好好歇息幾日,卻不想剛剛入夜前院就傳來消息,江侃來了。惡少無可奈何,被下午丟盔棄甲簽訂城下之盟的言奴來了回反戈一擊,直接踹下了床。
「正經事,正經事。」江侃一看走進來的鄭直那如同發情公牛般的表情趕緊道「你聽沒聽說過嘉靖會?」
鄭直頓時如同被澆了一盆冷水,想了想「好像聽過,咋了?」
「我剛剛知道,康熙當他們都入了這個會。」江侃小聲道「我打聽了,嘉靖會可不止四當。為此我也查了,上月之前,至少有八家當鋪可以通兌。」
「你的意思是,這些當鋪都是嘉靖會的分號?」鄭直遲疑的問。
「這怎麼可能。」江侃想都不想就否決了「那他們得多有錢?別說袁愷了,我也鬥不過。有那實力,離死也不遠了。」
鄭直疑惑的看向江侃。
「銀子,好東西。可是也要有度,多了就是是非。國之重器,富可敵國,想幹什麼?」江侃站著說話不腰疼,仿佛忘了他接近鄭直的原因。
「……」鄭直卻如同又被潑了一盆冷水,不自覺的點點頭「對對。」
「所以我判斷,那個嘉靖會相當於一個大……商號,裡邊的股東就是像康熙當一般的這種當鋪的真正老闆。」江侃得意洋洋道「他們內部互通有無,這可是大買賣。」
「啥意思?」鄭直沒聽懂。
「等過幾日袁愷一發動,咱們幫著嘉靖會搞袁愷時,加一個條件讓慈禧錢莊加入嘉靖會。怎麼樣?」江侃提議。
「可你能查到,別人也一定查到,也並不難查吧?」鄭直不確定的問。
「放心。」江侃直接道「咱們不需要封鎖什麼消息,只要保證姓袁的聽不到,不知道就成了。」
「就算如此,人家就肯吃這個虧?」鄭直試探一句。
「所以,我決定把山東運河沿線的產業併入慈禧錢莊。喂喂喂,不要這樣的望著我……算了,不開玩笑。」江侃笑笑「既然能賺錢,我當然物盡其用了。再說我又沒有在直隸開錢莊,不算不規矩。」
「這就是兄弟,俺以為你真的把運河沿線的所有鋪子都給了俺。」鄭直玩味的看著江侃「這就是兄弟……」
江侃無語,他做賊心虛,竟然自曝其短。原本還打算以此跟鄭直換慈禧錢莊的部分股份,如今倒是不好開口了。
「行了。」鄭直發了一會牢騷,卻道「並進來吧。你給俺銀子,俺不要慈禧錢莊了。」
江侃反而不好意思「不用,不用……」
「誰跟你客氣。」鄭直嗆白一句「俺看不懂這錢莊的買賣,退出了。」
「生氣了?」江侃不免感覺有種作繭自縛。
「那倒沒有。」鄭直點上煙「裡邊彎彎繞太多,太費腦子。俺怕被你坑。」
江侃大笑道「我沒有那麼多銀子,都扔在真定和清苑了。」
「那皮市,藥市還有度假村補給俺。」鄭直開價很有良心。有了那一百萬兩黃金,嘉靖會要不要都無所謂了。
江侃想了想,答應了。儘管藥市,皮市還有度假村越來越火爆,可是和慈禧錢莊未來的錢景相比依舊不值一提。至於鄭直為何如此,江侃也不得而知。可是對方眼饞藥市,皮市還有度假村是確鑿無疑的。不管是良藥還是毒藥,總要先吃下去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