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駿見何田田面容疲憊、鬢角凌亂,髮絲一根根被汗水粘在臉上,甚是狼狽,顯然已不復當初初見時的芳華。陳一駿看了看遠方的太湖,只見東方的天際漸漸泛起魚肚白,太湖的水面上也開始泛起層層漣漪。隨著第一縷陽光的穿透,湖面上的霧氣慢慢散去,露出了它那寧靜而寬廣的面容。陽光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像是撒下了無數金色的碎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遠處的山巒在朝陽的映照下,輪廓逐漸清晰,山色由深轉淺,仿佛是大自然用畫筆精心渲染的一幅水墨畫。
朝霞與湖水相映成趣,陳一駿不禁想起當時在秦淮河畔初遇何田田時的場景。可是,時間終究是個無情的東西,當時他是隨軍征戰的少年將軍,雄姿英發,她是令無數男人垂涎若渴的秦淮花魁,萬人敬仰。
如今呢,他始終一個人,她卻懷上了他主公的孩子。
世間事,還能有何事比這更諷刺的呢?還有何事比這更弔詭的呢?
「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陳一駿腦海中閃過這首詩,曾經的秦淮,此刻的太湖,橫亘在他眼前,雖然兩人此時共同身處此岸,但在陳一駿的心中,何田田卻始終在那可望不可即的遙遠彼岸,「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她如天上的那輪孤寒明月,只能令他仰望。可望而不可即!
店家端上兩碗小餛飩,何田田見陳一駿久久地凝望著太湖,早已料到陳一駿恐怕是又想起了往事。
何田田伸出手,輕輕地搭在陳一駿的肩上,些微晃了晃他的肩膀,把他從冥思中拉回到現實。
「餛飩來了,趁熱吃吧。」何田田輕聲說道。
「是,末將這就吃。」陳一駿左手顫巍巍地端起碗,右手持筷,緩緩地吃了起來。剛咬下一口,眼淚便情不自禁地滴落到碗裡。
這眼淚,既是為自己而流,也是為何田田而流,更是為太子而流。
「孤早就知道你對田田心有中意,但還請你原諒孤的自私。孤壽不永,田田今後就委託你照顧了。咳咳,孤已令人將田田的海寧老家都收拾好了,孤若撒手而去,你便帶著田田隱居於此,把孩子生下來,不論男女,你都當自己的孩子養著。田田畢竟是前朝海家後人,心氣高,志向遠,不同於一般女子,你要記住,管住她莫涉政事,切記,切記!」太子熊權早些時候的耳提面命,至今如餘音繞樑般在陳一駿耳邊還轉迴響。
「我一定要照顧好你們。」陳一駿在心底默默發誓。
見陳一駿落淚,何田田忙放下碗,從懷裡掏出手帕,為陳一駿輕拭眼淚。問道:「左臂的箭傷常常發作嗎?怎麼過了那麼多年,還是沒好?太子沒安排御醫治療嗎?」何田田的語氣關懷備至。
陳一駿吃下一顆餛飩,答道:「箭上有毒,毒早已深入骨髓,能保住這條臂膀就不錯了,末將怎敢奢望太多。」
何田田道:「你呀,也別成天末將末將的了,也千萬別再叫我夫人。如今太子已薨,你就像往常一樣,叫我田田吧。」
陳一駿破涕為笑,呢喃了一聲「田田」,數月沒再敢叫過的名字,如今再叫,陳一駿有些生疏,也有些驚喜。
何田田答應了一聲,笑著對陳一駿說:「再叫一遍,大點聲,真好聽。」
「田田。」陳一駿的聲音更大了,「田田,田田,田田。」
何田田見陳一駿呆呆的樣子,心中甚是歡喜,他還是當初的陳一駿,真是一點都沒變,說道:「傻瓜,田田叫夠了沒?吃完早飯,繼續趕路吧。」
陳一駿一口氣連吃了好幾粒餛飩,說道:「都說神諸葛死後能殺人,我看太子他也不遑多讓啊。早就料到熊筠煒那小子不會安分,派我趕緊過來護送你回海寧,也算是成全了我們。只是萬萬沒想到,熊筠煒動作竟然那麼快!」
何田田冷哼了一聲,說道:「熊筠煒哪是要殺我,他分明就是想殺我肚中的孩兒罷了。為了那個狗窩,他還真是喪心病狂,連尚未出世的胎兒都不放過!」
說話間,陳一駿已吃完了所有餛飩。
這時,官道上似乎傳來了嘈雜的馬蹄聲和將近一百人的腳步聲。陳一駿往官道上瞟了一眼,只見領頭的那人帶著眾人來勢洶洶,神色之間頗有「今天就要將爾等緝拿歸案」的神情,他大呼不好,趕緊拉著何田田的手,縱身一躍,鑽進了攤販屋舍的窗戶里。
隔著窗戶,兩人只見為首的人果然是莫止善。只見他大呼店家,讓他趕緊過來問話。說罷,縱身一躍,跳下馬來。腳下揚起的灰塵,正好飄到另一桌的湯碗裡。
莫止善斜眼睥了一眼,只見桌上坐著一人,此人通體身著黑色緊身衣,袖口和褲腳被黑色綁帶緊緊束縛。腰間繫著一條黑色布帶,帶子上依次別著匕首、鉤爪、苦無、繩索等工具,再加之他瘦骨嶙峋,看起來相當幹練。
莫止善看了他一眼,心道:「一身扶桑國的打扮,一看就是個小日子過得還不錯的扶桑國人,料你身在中原,不敢犯敲,必然老老實實夾著尾巴。」索性也就不管不問,更不論道歉。他徑直向店家走去,喝道:「賣餛飩的,你可曾見到一對男女騎馬由此經過?」
「見到了。」
一聲蹩腳的漢語從身後鑽入莫止善的耳朵里。
陳一駿、何田田聽到此語,身體也不由得一震。若是莫止善知道了他倆此刻正躲在屋中,捉他們無異於瓮中捉鱉。
莫止善聞聲轉過身來,見說話的原來就是那黑衣人。莫止善滿臉賠笑,走向那黑衣人,蹲下身子,問道:「請問這位黑桑,可否告知本官,這對兒姦夫淫婦現往何處去了?」
「本官」,黑衣人冷哼一聲,道:「我早些見那兩人乘船往太湖那邊去了,想必此刻,已到達蘇州府了。」
莫止善站起身來,向四周掃視了一圈,只見兩匹黑馬正被綁在湖邊的樹樁上悠閒地吃著地上青草。昨夜天黑,莫止善並不能確定陳一駿、何田田所乘之馬究竟是何顏色。他不緊不慢地走向那兩匹馬,摸了摸馬身,見手上沾滿了馬匹的汗液。他在袖子上擦乾手,大吼一聲,「膽敢戲弄本官!」說罷,一支飛鏢便朝黑衣人處飛來。
眼見飛鏢就要刺中黑衣人,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得「轟」的一聲,黑衣人化作一團煙霧,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當眾人神色詫異、手足無措的時候,啪、啪、啪,三聲響亮的耳光扇得莫止善有些找不著北。莫止善甩甩頭,努力恢復清醒,可終究還是有些站立不穩。他拔出腰刀,環顧四周,卻見身旁空無一人。正納悶之際,只見眼前一道黑影掠過,忽然腰間一痛,似是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腳,接連幾個踉蹌,莫止善肥胖的身軀如同皮球一般,滾到了湖裡。
莫止善手下眾人見此景不由得傻了,對手實在太過高強,也不敢下湖去救,只得緊張兮兮地四下張望,任由莫止善在湖裡撲騰掙扎。
「嗖」的一聲,那黑衣人再次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端起碗,吃起了碗中的餛飩。他見眾人手足無措,冷笑一聲,說道:「你們還不把他撈起來,他死了,你們的腦袋還保得住嗎?」
黑衣人的語調依然充斥著異域風情的大佐味。
眾人聞言,就算是再好笑,誰又敢笑?幾個水性好的人急急忙忙地脫掉衣服,跳入湖中,撈起苦苦掙扎的莫止善。莫止善吐了幾口水,看著黑衣人,像是在乞求放過。
黑衣人端起碗,喝乾了碗中湯水,用舌頭舔舔嘴唇,將眼神緩緩移到莫止善身上說道:「站在那裡幹嘛,還不快滾,想再喝幾口太湖水嗎?」黑衣人蹩腳的漢語透露出一股莫名喜感,但在場所有人都不敢笑出聲來。
「是,是,是,這就滾,這就滾。」莫止善一邊向黑衣人作揖,一邊向慌張地跳上馬背。
莫止善坐定,看向士兵,立刻換了副嘴臉,喝道:「快走,找不到那對狗男女,今天誰也別想回去。」說罷,帶領眾人繼續向東前行。
見到莫止善等人走遠,黑衣人仰天長笑,說道:「人都已經走了,你們還要躲到什麼時候啊?」
躲在屋內的陳一駿、何田田交換了下眼神,從容地從正門出來。陳一駿快步向前,向黑衣人抱拳致謝,道:「多謝壯士出手相救,不知壯士如何稱呼,現居何處,他日定登門拜謝,以報今日救命之恩。」
黑衣人揮揮手,讓他不必多禮,答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在下小澤又雄,扶桑國人氏。」
聽到「扶桑」二字,何田田問道:「原來壯士來自遙遠的扶桑,千里迢迢來到中原,不知有何貴幹?」
小澤又雄答道:「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情,不過是去尋一個小物件罷了。狗官差既已走遠,兩位還是趕路要緊。」
見小澤又雄不願透露真實目的,何田田也不便再追問下去,便道:「雖然僅有今日一面之緣,但壯士救命之恩,小女子畢生難忘,願今後有緣再會。」陳一駿抱拳,附和道:「對,今後有緣再會。」
小澤又雄微笑點頭,轉身,大步流星朝向進京的官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