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
朦朦朧朧醒來的時候,孟嬌正縮在周銘川的懷裡。
蠟燭燃盡了半根,白色的燭淚層層掛在壁上。
兩個人窩在寬大的長條沙發上,一條溫暖的羊毛被服帖地蓋在身上。
倒也是不嫌擠。
明明臥室就在兩步遠的地方,還就這樣緊密地窩在這沙發里。
孟嬌從他懷裡微微掙脫了一些,偏頭去看外面的夜。
廊燈還是開著。
雪下得更大了。
屋子外的走廊扶手上,厚厚地積了一層,乾乾淨淨純白無瑕。
孟嬌突然很想走出去,踩踩這片平整純潔的大地。
她眼光久久地看著窗外,不一會又落回了周銘川的臉上。
男人睡得很沉,面容是沉靜的冷淡,嘴角好看地抿起。
手臂還是緊緊地環著她,不遺餘力地輸送著滾燙的熱量。
男人和女人,到底是不同的。
孟嬌記得從前冬天的時候,晚上睡覺經常手涼腳涼。家裡暖氣開得再充足也還是會覺得身體寒。
但是現在好像不一樣了,被他這樣抱著,怎麼樣也不會覺得冷了。
她睡意一點點消散了全無,真想裹著大衣去那湖邊坐坐。
孟嬌心裡又踟躕了一會終於是忍不住了,打算輕手輕腳地出去。
她慢慢地拎起周銘川放在她腰上的手,剛把腳伸出被子。
「怎麼了?」一個略顯睏倦的聲音就從她背後響起。
孟嬌連忙收回了腳,「把你吵醒了?」她轉過身子小聲說道。
周銘川的眼睛微微地眨了一下,睜了開來,沒回她話先吻了她一下。
「要去洗手間嗎?」
「不是,」孟嬌把臉貼近他的胸口,「外面雪下很大。」
「想出去看?」周銘川直接問道。
孟嬌兩隻眼睛微微瞪大帶著些期望看著他,忽然又覺得自己是否太過異想天開。
現在還是凌晨外面一定也是冷得厲害。
目光倏地就弱了半分,她正要開口說算了。
「我帶了很厚的外套,在衣櫃裡。」周銘川掀起被子朝沙發下走去,「你呆著,別著涼。」
他說完便朝臥室里走了過去,再出來的時候拎了不少東西。
外套,毛衣,里衫,內衣,褲子。
走到沙發旁邊的時候,還差點踩到了一團黑色的東西。
孟嬌定睛去看,正是她那條睡裙。
只不過現在已經可憐巴巴地碎成了幾塊巴掌大的碎布,安靜地貼在地毯上。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下,孟嬌起身接過了他手裡的衣服。
「外面會不會很冷?」
「會,」周銘川套上了短衫,「所以多穿點,一會再帶條毛毯出去。」
「好。」孟嬌乖乖地點了頭。
凌晨四點,湖邊的兩把椅子上,多了兩個人。
一盞油燈微弱地閃著光,被放在椅子旁邊的地上。孟嬌只在電影裡看過這種老式的油燈,只不過這盞有些精美得過了頭,繁複的花紋順著手柄蔓延上燈座,雖然年代看起來很老但是被保護得很好。
「Pierre很喜歡收集這種古董,明天去家裡你還會看到更多。」周銘川拉著孟嬌的手揣在自己的懷裡。
湖面黝黑一片,可以想像已經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乾燥而又紛繁的雪花不知疲倦地落在兩人的身上,世間萬物都被自然地調慢了節奏。
「是他們聯繫你了嗎?」孟嬌偏過頭去看他。
光色不足,她看不清。
「嗯。」
「什麼時候?」
「比賽結束的那天。」
比賽結束的那天。
不是他離開法國的任何一天,也不是他開始比賽的任何一天。
是他獲得季軍的那一天。
如果那天,他沒有拿到名次呢?
孟嬌心裡隱隱一陣絞痛,握緊了周銘川的手。
「你媽媽,之前就再沒聯繫過你?」
湖上驟然起了風,卷夾著雪花吹向了兩人的臉頰。
周銘川逆著風雪朝她看去,忽然問她,「要不要來我懷裡坐?」
孟嬌愣了半秒,「要。」
她站起了身子就坐到了周銘川的懷裡,周銘川拉開大衣拉鏈,裹著她。
「冷不冷?」孟嬌雙手伸進他的懷裡。
「不冷。」周銘川抱緊了她,讓她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口,「沒聯繫過。」
「沒了我,他們才更像是一個完美的家庭。」
「Pierre和殷眉都不是壞人,我剛到法國的時候,他待我很好。如果沒有他,我不會接觸到賽車,我感激他。」
周銘川的聲音緩緩地從她頭頂傳來。
「他們只是在很多事情的排序中,把我排到了後面。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不怪他們。」
「我把你排第一位的,」孟嬌抬頭看他,「和我爸我媽還有小天。」
她兩隻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好像要安慰他。
周銘川低頭尋她的唇,淺淺地吻了一下,「我知道,所以我一點也不怪他們。」
「殷眉那天給我打電話,說恭喜我回來了,邀請我回家過聖誕節。」
「可我還是想和你過這個節日。」
周銘川眼神望著遙遠的湖面,他很平靜地看待殷眉和Pierre的行為,沒有半分不甘與抱怨。
他輕而易舉地退出了那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並且感激他們曾經帶來的一切。
「我只是想帶你去見他們一面,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你更不需要為了我去討好他們或者怎麼樣。」
周銘川伸手撫上了她有些冰冷的臉頰,「可以嗎?」
孟嬌點了點頭,「我也想見見他們,至少是他們給我帶來了現在的你。」
天色在六點的時候,終於開始泛青。
孟嬌又睡著了。
周銘川抱著她回了屋子裡,一個人走去了門廊。
他沒穿外套,冷風貼著他的胸膛穿過長長的走廊,卻讓他更加清醒。
他這一輩子好像很少埋怨過誰,不管是被殷眉放棄,被Pierre冷落,被負罪感壓垮,還是患上了賽道恐懼。
明明是隨便哪個都能壓得人喘不過氣的事件,他卻也從沒抱怨過誰。
也許若是心有不忿的話,他也能撐著自己從過去走出來誓要讓所有人看看他的厲害。不過若當真是那樣的話,現在還能這麼心平氣和地站在這裡看雪嗎?
若是真的報復了拋棄他的Pierre和殷眉,他會得到真正的快樂嗎?
更重要的是,他還會遇見孟嬌嗎?
周銘川腦海里又想起了女人熟睡的側顏,他手臂撐在冰冷的欄杆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如果是和她在一起的話,好像其他什麼的,都不重要了。
何必忿忿不平抱怨命運不公,花費心思去獲得別人的認可。
他只想那個房間裡的人開心,只想做給她一個人看。
-
孟嬌是被一陣香味香醒的。
她眼皮重重地掙扎了兩下,然後聽到了來自肚子的抗議。
他們兩個人昨晚都沒吃晚飯。
孟嬌在床上翻動了兩下,決定起來吃東西,她要餓死了。
快速地洗漱完畢之後,孟嬌就在廚房裡看到了正在做早飯的周銘川。
桌子上是煎好的雞蛋和麵包。
「醒了?」周銘川朝她走過去。
「嗯,」孟嬌抱著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兩隻眼睛盯著煎雞蛋,「我餓了。」
「吃吧。」周銘川摸了摸她的頭髮,「吃完一會我們出發。」
「好。」
雖然周銘川說不用很正式的打扮,孟嬌還是在房間裡折騰了好一會。
一會覺得自己穿的太過厚重,一會又覺得自己穿的不夠正式。
最後說來說去,又怪上了現在是冬天,妨礙她發揮。
周銘川收好了所有的東西站在臥室門口等她。
「你說穿這個好看嗎?」孟嬌滿臉愁容地朝周銘川看去,「我好緊張怎麼辦?」
周銘川甚至有些懷疑,自己帶她去見父母是否必要,如果早知道她會這麼緊張他寧願不去見。
「要不然不去也可以。」他走上前說道。
「不行!」孟嬌聲音猛然提高,直接拒絕,「都說好了要去一定要去的!」
她轉眼嚴肅地打量了一下身上的外套,腰間一根細繩勾勒著腰身,下面是蓬鬆散開的裙擺。
她露一雙修長的腿,篤定地說道,「我好了,現在去穿鞋。」
說罷便噔噔噔地朝門口小跑去,踩了一雙黑色的高跟鞋。
Pierre一家住在巴黎郊區的別墅里。
孟嬌雖然之前聽周銘川說過這個人很有錢,但是在看到一望無際的莊園時還是暗自嘆了好幾聲。
周銘川一路上也給她講了更多。
Pierre本來就是法國貴族的後代,算是Oldmoney。所以為人處世即使再不喜歡,最基本的禮貌從來都不會鬆懈半分。
而殷眉,周銘川只淡淡說道,「她沒什麼彎彎繞繞的心思,很直白。」
離婚的時候很直白,再嫁的時候很直白,拋棄周銘川的時候,也是很直白。
不拖泥帶水的,就斷了聯繫。
車子順著莊園門前一條路一直開,最後停在了房子不遠處的停車場。
孟嬌心裡細密地敲起了小鼓,臉色卻還是鎮定的樣子。
「想走了就告訴我。」周銘川攬著她朝別墅里走去。
「好。」
可是孟嬌知道,身邊的這個男人,並不比她輕鬆半分。
她伸手緩緩地也攬住了周銘川的腰。
聲音淺淺,「你要是想走了,也告訴我。」
-
Pierre準備了很是豐盛的午餐,殷眉一直跟進廚房悉心叮囑。
孟嬌終於見到了這個男人的父母。
他說的沒錯,所有形容詞都是恰到好處的精準見骨。
Pierre很有錢,而殷眉只有美貌。
那個紳士到極點的男人笑著擁抱了周銘川和孟嬌,他眼角疊起的細紋不減半分魅力,聲音渾厚悅耳,邀請兩人入席。
殷眉穿一條修身的長裙,頭髮烏亮柔順。一張臉保養得甚是好,乍一看根本不知道她已經快五十了。
但是她今天的確是有些激動,不管過去如何,周銘川始終是她的親生兒子。
午飯快開始的時候,樓上跑下來了一個小男孩。一頭捲曲的金色頭髮,眼珠是淺淺的藍色。他直奔著殷眉跑過來,口齒有些不清地要她抱。
Pierre立馬朝小男孩拍了拍手,彎下身子滿臉慈愛地朝他說著什麼。
殷眉一臉幸福的煩惱,轉頭對周銘川說:「抱歉啊,Leo就是太黏著我們了。」
她是他的親生母親,她朝他說對不起,另一個孩子太粘著她了。
「沒關係。」周銘川淡淡地說道。
孟嬌的手從桌子底下伸了過去,拉住了他。
一頓飯吃得倒也算是順利,不管這個桌子上的人都經歷了什麼,都沒有人想去追究。
過去的,就好像真的過去了。
Pierre很是健談,他說一口純正的英語,一點法國口音都不帶。
他說Leo上次騎小馬駒的時候被嚇的大哭,說他兩歲生日那天下巴被桌子磕破,說他現在最喜歡每天晚上看七點鐘的動畫片。
Pierre試圖用Leo來架連起那座他和周銘川之間曾經斷掉的橋,但是孟嬌卻只看到了一個極度疼愛自己兒子的父親。
只不是那個被疼愛的人,並不是周銘川。
周銘川始終有禮有節地回著Pierre的話,殷眉問他這幾年的事情,他也輕描淡寫地帶過。
孟嬌甚至可以明顯地看到殷眉聽到周銘川說一切都好的時候,眉頭瞬間就展了開來。
沒有絲毫猶豫,也不想去探究真假。
周銘川沒有怪罪她,這是她唯一關心的事情。
又或者他到底怪沒怪罪他們,她都不是那麼在意,只不過當下的一個瞬間,她不想覺得愧疚罷了。
大概是不想影響今天的心情。
一桌人細言細語地聊著天,時不時還會被Leo逗得笑起來。
孟嬌卻有點想哭。
無數個細枝末節的冷漠包裹著噓寒問暖的外衣,輕輕地刺痛著她的心。
他到底是在怎樣的家庭里長大,到底有沒有真的感受到過只屬於他的愛與關心。
孟嬌甚至不敢抬頭去探尋周銘川的表情,她害怕他只要露出半分的傷心,她就會忍不住立馬帶著他離開這裡。
「要不要在家裡住幾天?」殷眉熱心地提議道,「這幾天聖誕都有活動,很熱鬧的,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參加過巴黎市中心的聖誕游/行嗎?穿著一套黑色的小西裝緊張兮兮地跟在隊伍的後面走。」
殷眉眼裡流露出了一絲專屬於周銘川的懷念,「沒想到一轉眼你就這麼大了。」
周銘川淡淡地笑了一下,「不了,我之前都沒時間陪孟嬌,就不在你家住了。」
「啊也對,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殷眉甜甜地朝孟嬌笑了一下,「多陪陪你總是沒錯的。」
孟嬌也跟著回了一個笑,她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失了禮貌,笑得是否太過沉重不合時宜。
可是誰也沒有過多關心這個笑容,殷眉下一秒就被Leo的哭聲吸引了過去,連忙抱著他先回了房間。
兩個人吃完飯後,也沒有多留就打算離開。
殷眉倒是喊住了孟嬌,請她和她去一趟房間。
孟嬌回看了一眼周銘川,「我一會就下來。」
「嗯。」
隨後就跟著殷眉上了樓。
殷眉有些抱歉地和她說招待不周,然後領著孟嬌走到了她的臥室。
「你等我一下,我拿個東西。」她走進臥室裡面的衣帽間,孟嬌等在門口。
出來的時候,她手上多了一個小盒子。
灰色軟面,看起來收的人很用心。
孟嬌目光落在那盒子上,殷眉就直接打了開來。
「這是他小時候的一些照片,有我和他爸爸還沒離婚時拍的,也有很多到了法國之後拍的,」殷眉不知為何哽咽了一下,直接合上了盒子抬眼看著孟嬌,「對不起,我實在是個太過怯懦的人。」
面前剛剛還溫柔言語的女人忽然眼圈就紅了起來,「和他爸爸離婚,也是因為害怕一輩子活得太辛苦盼不到頭,生下小Leo也是害怕牽不住Pierre竹籃打水一場空。」
「放…放棄銘川,也是害怕自己沒本事把他拉出來,更害怕Pierre會生氣。」
「我不敢去聯繫他,不敢去問他到底過的好不好。」
「過得不好我又能怎樣,我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放不下。這麼多年只要不去打聽他的消息我都可以自欺欺人說他應該過得還可以,至少應該吃飽穿暖吧。」
「對不起,作為一個母親我實在是太過自私。銘川是我的兒子,我愛他。」一滴淚從殷眉的眼眶砸在了柔軟的盒子上。
孟嬌相信,這滴淚是殷眉真情實感的流露,只不過這淚里並不是她的懺悔。
她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這滴淚,是她給自己的解脫。
逃避狠心了這麼多年,他不也還是好好地站在了這裡嗎?
至於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殷眉大概並不想知道。
「這個盒子今天就給你吧,我也算是放心了。」殷眉抬眼朝孟嬌笑了一下,「銘川能遇見你,是他的福氣。」
孟嬌手指緊緊地崩在身側,呼吸變得緩慢而又沉重。
「阿姨,這個盒子還是你收著吧。」
她輕聲說道。
「周銘川以後還會有更多更美好的回憶,這些過去,就留給阿姨你吧。」她嘴角微微地笑了一下,「我和周銘川有空再來看您。」
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臥室。
殷眉想要徹底地從過去的負罪感里出來,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所有有關於周銘川的回憶推出去。
這些照片,不論是被積壓還是被丟棄,殷眉心裡都會有一個難忍的疙瘩。
只有將它轉交給下一個負責人,她才能獲得永遠的解脫。
而孟嬌並不想叫她如願。
這麼多年她都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憑什麼現在想要無憂無慮地享受周銘川的果實。
孟嬌並不恨殷眉,她只是愛自己甚過愛任何人。
但她不能,什麼都不付出。
兩人簡單地和Pierre道別之後,就離開了別墅。
一路上,孟嬌反常地沒有說話。
周銘川把車子開回了湖邊的小木屋,拉了手剎側身去看她。
「是不是今天吃飯不高興了?」他兩隻手捧著她的臉,「對不起,以後不去了。」
孟嬌的眼淚卻再也憋不住,直接涌了出來。
周銘川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有些慌亂地要去抱她。
她重重地伏在他的肩上,身子抖得厲害大哭了起來。
「周銘川,」孟嬌聲音又顫又啞,帶著不管不顧的篤定,
「你知不知道,我永遠都不會放棄你。」
「永遠不會放棄你,永遠堅定地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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