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聞述。」
男人正襟危坐在醫院的椅子上,兩條長腿交疊,雙臂舒展,硬生生將破了皮的小椅子做出了價值上萬的效果。
「聽聞的聞,講述的述。」
「三十歲歲,現在在聞氏電子工作。」
姜蕪失去記憶了,意識不到眼前這人就是叱吒風雲的那個聞氏最年輕的掌權人,好奇地歪著頭,接著問:「其他的呢?」
「除了你多大,在哪兒上班之外,你喜歡做什麼,喜歡吃什麼。」她舉例道:「還有,你沒說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聞述不動聲色地將她的問題堵回去:「你都沒有問我,你自己有什麼愛好,喜歡吃什麼,愛做什麼。」
姜蕪皺起眉想了一會兒,說:「我自己的事情,我只會會慢慢想起來的。」
「但是你的,我想聽你說。」
聞述於是順著她的話思考。
他近年來一直投入在工作中,很少有自己的生活,竟然一時間想不起自己有什麼特別的愛好。
但沒等他想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一一回答,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他接起來,道:「我馬上到。」
姜蕪聽見了他說的話,收回身子,正正地坐在病床上,一副「今天的談話已經結束,歡迎明天再來」的克制模樣。
聞述看她這副樣子,舉起手機晃了晃,說:「我會很快回來,有事可以給我發簡訊。」
他從椅子上拿了外套出去,臨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依然坐在病床上目送他離開的姜蕪,補充道:
「沒有事也可以給我發簡訊。」
他走後,姜蕪打開了手機。
她對身邊的人和事件沒了記憶,但基本的生活常識還留著,記得手機和裡面的一些軟體該怎麼用。
她打開熱門社交媒體平台,註冊了新的帳號,隨意刷了刷。
熱搜上掛著個「林月秋車禍」的詞條,點進去,是一個剛從國外回來的網紅,準備進娛樂圈發展,半夜和朋友從聚會回家,發生了車禍。
最前面的車被一輛突然闖出來的小轎車撞得陷進去了一塊兒,後面的幾輛也緊跟著追尾。
所幸林月秋是在後面的車裡,受的傷不嚴重,就是一時半會兒沒辦法進組拍戲。
姜蕪想到聞述說自己也是在車禍里受的傷,時間也能對上。
那她也是林月秋朋友里的一員麼?
往下翻評論,林月秋的粉絲們心疼壞了,媽媽寶寶地叫。
姜蕪由此又想起一件被她忘了的事兒。
我父母呢?
她受了這麼嚴重的傷,兩隻腿都骨折了,記憶也被全部撞丟,除了那個自稱是她丈夫的男人外,沒有任何一個親人來看她。
而她自己也直到現在,才想起來這個非常明顯的漏洞。
我難道是一個人生里除了對象什麼都沒有的嬌妻麼?
自我懷疑中,她決定發消息問一下聞述。
姜蕪打開唯一的對話框,在聊天框裡打了一行字,正準備要發出去時,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像是潛意識在告訴她不要給別人發消息,不要打擾別人,她不會獲得回應。
這感受突如其來,又無比真實,姜蕪記不起它的根源,卻依然因之猶豫。
她的手指在發送鍵上懸置了一會兒,做了會兒心理準備,咬咬牙發了出去。
然後她習慣性地什麼沒有切換到別的頁面,對著空蕩蕩的聊天窗口,坐在那兒等待對方回消息。
詢問父母的事,應該不算是沒事找事,應該會被回復。
她發現自己有著令人驚奇的耐心。
但半小時過去,聞述依然沒有理睬她的消息。
姜蕪刪掉了對話框,將手機丟到一邊,沒一會兒,又強壓下心裡的不安,重新解鎖屏幕,忐忑著去看消息提示欄。
依然什麼都沒有。
下意識地,姜蕪想撤回,或是想道歉。
道歉的話在對話框裡刪了又改,字符長長短短,姜蕪漸漸地呼吸不順暢,也拿不穩手機,顫抖著捂住自己的臉。
黃毛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幅場面。
姜蕪坐在床上,垂著頭,黑髮擋住了半張蒼白窄小的臉,雙手緊緊地嵌在被子裡,脖子從住院服領口裡延出來,繃緊了,像根堆滿了雪的梅枝。
她皮膚很白,也很瘦,五官算不上濃麗,但摺疊起伏,恰合有度,寡淡而清疏。偏偏雙眸極黑,像一灣深不見底的潭,眼角、側臉、鼻尖都綴著小痣,透著冷而沉鬱的美。
和她的名字一樣。
他之前聽過傳言,秦兆川的妻子長相與身材都平平,性格也無趣至極,沒有什麼愛好,每日除了做飯就是問他回不回來吃飯。
眼見為實,秦大少那群人真是沒有任何審美。黃毛想。
他走近去,幫姜蕪撿起地上掉在地上的手機。
姜蕪剛看見他似的微微偏過頭,像是剛從某種情緒中恢復,眼神沒什麼光彩,嘴角掛起一個倉促的笑,嗓音沙啞著,同他說:「謝謝」。
「是哪裡不舒服麼?」他問。
「沒有,」姜蕪遲疑了一下,回答他:「就是什麼都想不起來,有點難受。」
黃毛想起姜蕪的家庭,和秦兆川那些人對姜蕪做過的事,說不出什麼「一定能很快想起來」之類的話。
回憶起那些事情,對她來說,絕對是一場夢魘。
姜蕪從那種莫名的情緒了恢復了過來,找回一絲常理,想聞述被公司的事務找回去,沒有時間看手機,沒法及時回復消息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她怎麼會因此而崩潰?
剛好黃毛來了,她便問他:「你知道我父母去哪兒了麼?」
受了重傷,昏迷三天剛剛醒來的人,失憶忘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也沒有來看她,還能用如常的語氣問出這種話。
黃毛想到她的爹媽,一陣頭疼。
母親早年改嫁,在姜蕪十歲之後就再也沒回到過這個城市;父親原本是秦家的司機,在一次車禍中為了保護秦老爺秦遠,斷了一雙腿。
姜蕪就是靠父親的這雙腿,嫁入了秦家的。
現在他沒了工作,終日賭博酗酒,靠著女兒是秦家少奶奶這一層關係生活。
從來沒有在意過姜蕪在秦兆川手底下過的是什麼日子。
黃毛頂著姜蕪認真的眼神,犯起愁來。
不能直接告訴她,你爹媽都不是好貨,他們不在乎你。
也不能說你爹媽還不知道你受傷:妻子受傷了,卻忘了及時通知岳父岳母,會顯得聞述這個「丈夫」不合格。
只能儘量先拖著。
「你爸媽在國外,知道你出事兒了,但還沒趕過來。」黃毛說。
姜蕪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答案,又找出剛剛網上的那個詞條,問他:「這個林月秋也出事兒了,說是車禍。我當時是不是和她們在一起呢?」
黃毛:「是啊。她是林家剛回國的小女兒,你和聞述當時一起給她洗風接塵去了,回來時就出了事兒。」
「我們是朋友麼?我要不要去看看她?」
黃毛這兩天看多了秦兆川給林月秋獻殷勤的場面,光是想想就一陣噁心,連忙說:「不是的,你們幾家在生意有往來,所以去給個面子,私底下不是很熟。」
姜蕪若有所思地說:「我們很有錢吧?」
又是林家又是聞家,能這樣將家族掛在嘴邊上的,肯定是非富即貴。
「怪不得我可以住單人病房。」
黃毛:「嗯……」
失憶的人的問題千奇百怪,跳躍幅度也大——聞大少爺怎麼還不回來啊!
姜蕪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抓耳撓腮地回答著自己的問題,覺得好玩兒,沒一會兒,手機屏幕亮了起來,聞述回復了她的消息。
「你父母在國外,還沒趕過來。」
和黃毛的說法一模一樣。
姜蕪低頭打了幾個字,隨口問道:「我爸媽在國外,那也挺有錢的吧?他們在哪個國家呀?」
黃毛:「呃……美國吧。」
姜蕪低著頭,沒說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將手機舉了起來,給黃毛看。
上面是她問聞述:「我父母在哪個國家呀?」
聞述回復她:「澳洲。」
還配了一個可愛的小熊表情包。
「你們沒串通好啊。」姜蕪彎起眼睛看著他,輕聲說。
黃毛一時間不知道是聞述這個冷麵閻王開始發小熊表情包更嚇人,還是眼前女孩兒敏銳的笑眼更嚇人。
誰說她是個賢妻良母類型的怨婦的?
能被聞述這種人撿回來,依著他,陪她演一家人的戲碼的,絕對不會是什麼普通人。
姜蕪沒有為難他,把手機放到了一邊兒。
「我和父母關係不好吧?」她說:「記不起來,但是我能感受到。」
她昏迷了三天,今天是第四天,如果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從月球也該趕過來了。
如果真的擔心,又實在過不來,電話的問候也總會有的。
她沒怪聞述和黃毛沒有告訴自己,只是有些惆悵。
家人不關心,除了可疑的黃毛之外也沒有朋友,她原來是個很孤僻的人麼?
聞述從公司出來,反覆觀看自己和姜蕪的聊天窗口,正思考她是不是不喜歡小熊的表情包,所以不回復自己的消息,就收到了黃毛不算真誠的認罪簡訊:
「穿幫了,你說怎麼辦吧。」
「什麼穿幫?」他問。
「姜蕪的爸媽到底是在美國還是在澳洲?」
聞述低低笑了一聲,回復他:「就說你記錯了,以前在美國,受了傷,所以去澳洲投奔朋友。」
他將手機放回大衣口袋裡,抬頭看著面前破破爛爛的小區大門,抬步走進去。
這是A城郊區一個流動性很大的,以外來務工人員居多的老小區,樓層低矮,設施混亂,魚龍混雜,整個處於沒有物業和社區管轄的居民自治狀態下。
聞述穿著定製的大衣,身量高挑,熟練地在各個小巷裡穿梭,到了某個院子裡,賣醬牛肉的大姨挺驚喜地招呼:「小述,怎麼還想起來回來呀?」
旁邊舉著笤帚的大爺也打趣:「還以為你被聞家認回去,就把我們這些老街坊忘了呢。」
「怎麼會呢?」他從包里拿了各式各樣的藥盒子,分給眼前的人們:「都是我媽托人從國外買的,效果很好,她特地讓我給你們帶回來試試。」
「哎呦,又給我們買啦?上次的還沒用完呢,讓你媽省著點兒。」
「這藥可貴呢!」
「用量我媽都問過人了,寫在上面,看著用,用完給她去電話就行,」聞述對他們擠擠眼睛:「我還要找人,不陪您幾個聊了。」
聞述是聞家的私生子,十歲之前,一直都跟著母親在這個地方討生活。
幾個老人聚在一起看他離開,其中一個擦了擦眼睛:「我沒看錯他們母子倆。」
「就知道她們能過上好日子。」
旁邊的老頭用笤帚戳她屁股:「哎,去你的吧,你年輕的時候還罵人是小三呢,忘了?」
她擦擦藥盒子,好好地揣進兜里,嘟囔:「那不是我年輕麼?再說她當時也把我家窗戶砸了呀,不打不相識嘛。」
聞述沒聽到她們這些對話,快步拐到另一片小平房區域,擠過兩個小胡同,在一個長滿了霉斑的木門前停下來,敲了敲門。
裡面傳來一陣乒桌球乓的聲音,他等了數息,重新敲了一次門。
裡面的人罵罵咧咧地開了門,蓬頭垢面,臉部浮腫,鬍渣滿下巴,渾身的酒味,像是宿醉剛醒。
他坐在輪椅上,兩條褲管空空蕩蕩的,是姜蕪的父親,姜天賜。
他當時從秦家拿了高昂的賠償,又靠嫁女兒收穫了一大筆彩禮,之後就很少出門,今天平白見到個如此盤靚條順的青年,他眯著眼睛打量了一下,嘟囔著問:「誰啊?幹什麼?」
「姜蕪的朋友。」他回答。
姜天賜終於肯撐大眼睛瞧瞧他,然後從鼻子裡發出抽氣的聲音,說:「幹什麼,那丫頭又怎麼了?」
「找我沒用,她現在是秦家的人,死是秦家的鬼。」
聞述來之前,本想直接告訴他,他的女兒姜蕪死在車禍里,讓他斷了再去尋找的念想。
他會給姜蕪一個新的身份,新的生活。讓她和不堪的過去徹底割席。
之後不管她會不會恢復記憶,會不會發現自己在撒謊,都至少可以重新開始。
但剛剛黃毛說的話,又讓他有了新的想法。
他可以給姜蕪塑造一個還算看得過去的回憶。
聞述從外套內側的口袋裡摸出來一張卡,在袖子上擦了擦,然後彎下腰,端端正正地放在姜天賜的輪椅上,然後抬起頭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姜天賜,說:
「陪我演一場戲,裡面的錢就全都歸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