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述用哄小孩的語氣說:「夢都是反的。」
然後姜蕪從他懷裡抬起頭來,一張蒼白的、汗涔涔的臉。
她自嘲地笑了笑:「都是反的麼?」
「那我的父親,其實很愛我?」
聞述的表情變了變:「你夢到他了?」
姜蕪沒說話,安靜地緩了一會兒,等手臂不自然抽動停了下來,開口和聞述說了剛剛自己夢到的那些事情。
破舊的小廚房,煮開了的鍋子,酗酒的、有暴力傾向的父親,被燙到卻被要求只能忍著,以此來「長記性」的傷口。
她的語調很平淡,措辭也簡單,像在闡述一個別人的故事,說到最後她一直逃、一直逃的時候,姜蕪抬起眼來,看著近在咫尺的聞述,平靜地說:
「這樣的過去我能接受,你可以和我說實話。」
「不用讓他來我面前演那一遭。」
聞述沒有回答,低頭將她整個人揉進懷裡,兩人的身體緊密貼合,四肢也纏在一起,分享著彼此的心跳。
她聽見聞述說:「抱歉,你失憶了,我不想讓你想起來這些不好的事情。」
姜蕪看著亂糟糟的床鋪,說:「沒關係的,那都是我經歷過的事情。」
她的身體會幫她記住一些東西,即使失憶了,就算一輩子都想不起來,自己也不會從那種夢魘中逃離。
聞述側頭吻了吻她的掌心,說「好」。
他不放心再放姜蕪一個人睡覺,從外面將筆記本搬到了臥室里,坐在姜蕪身邊的床上。
姜蕪在噩夢中精疲力盡,醒來後還折騰了一番,回到安全的環境中,上下眼皮很快就打架了。
她睡覺睡得很安分,朝一邊側著蜷縮,看起來沒什麼安全感,但也不會主動往身邊汲取熱源,偶爾夢見什麼,就是皺起眉頭,將自己縮得更緊一些。
聞述低頭看著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他第一次見姜蕪是在秦家的老宅里。
秦兆川過十八歲生日, 大肆宴請了圈子裡的每一家人,聞述作為聞家的繼承人,也被迫出席。
自他十歲回到聞家以來,就因為是個在貧民窟長大的孩子而受了不少白眼侮辱,說他是野種,他媽是小三,說他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聞家以後交到這種人手裡,遲早會完蛋。
最初他和說這些閒話的富家子弟打了一架,對方養尊處優,自然打不過他,但事後他被父親關在房間裡,兩天兩夜,半點食水未進,然後拉出來,去那個被他打了的男孩家裡,同他道歉。
他憔悴得像是只剩下了一把骨頭,對著那個被自己打掉兩顆牙,還打歪了鼻子的男孩道歉,卻在擦肩而過的時候,貼著他的耳朵說:「這點代價,換打你一頓,我一點兒不虧。」
之後這些人便很少再招惹他。
但來到宴會上,總免不了有些社交,聞述很快受夠了這些口蜜腹劍的交流,找了一間空客房休息。
沒過去多久,原本遠離宴會中心的走廊忽然吵鬧起來,是幾個年輕男孩滿是惡意的聲音:
「姜蕪,你就穿成這樣?」
「明明知道今天是秦兆川的生日,還假裝不知道,穿個校服裝清純,裝出水芙蓉,想勾引秦兆川是吧?」
被罵的女孩兒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不是的,我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
她的聲音清亮,沒有因為那些莫須有的羞辱而急於自證:「秦兆川說讓我放學一起過來,幫他看一看卷子。」
然後是一道重物落地聲,姜蕪似乎被搡到了地上,緊接著是更加尖利的諷刺傳來:「你能不能別這麼裝?」
「知道你成績好,你除了成績好,還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東西?」
「你爸是個司機,你媽是個跟人跑了的婊子,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別以為秦兆川能讓你進秦家,跟你玩玩朋友遊戲,就真把自己當什麼白月光!」
聞述聽不下去,想推門出去,便聽到了女生冷靜的質問。
「你再說一遍。」她說。
「我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媽是個跟人跑了的婊——」
他的話被攔腰截斷了,換成了掙扎和「你幹什麼!」、「你敢!」之類氣息不穩的威脅。
聞述從裡面打開門,看見姜蕪騎在那個男生身上,手上高高舉著個保溫杯,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他。
她有一雙動物般的冷靜雙眼。
被壓在地上的正是陳穆白,他知道這個姜蕪性格陰沉的人,害怕她真的能幹出拿東西砸自己的事情,發現旁邊的門開了,正張大了嘴要呼救,就看清了門裡出現的那個高挑青年的臉。
陰沉、冷淡,高高在上地看著他,好整以暇的模樣,並不出手相助。
「砸了我,你知不知道你家要賠多少錢?把你賣了都還不起!」他尖叫道。
姜蕪舉在半空中的手開始微微發抖,而聞述適時地出聲了:「你儘管砸,我幫你賠。」
「你敢?聞述,你還想被你爸關禁閉嗎?」
姜蕪猶豫了一下,手重重落下,保溫杯擦著陳穆白的臉頰,砸在旁邊的地板上。
陳穆白緊緊閉著雙眼,雙腿抖若篩糠,睜眼時,姜蕪依然是面無表情的模樣,而聞述站在她身後,撿起那個凹進去一塊的杯子,在手裡掂了掂,戲謔地笑:「她不忍心下手,我倒是可以幫忙。」
「我爸只會關我禁閉,我兩天不吃飯,換你的兩顆門牙,很划算的買賣。」
陳穆白一身冷汗,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連狠話都沒來得及放,就跌跌撞撞地離開了走廊。
姜蕪從地上站起來,她當時應該是剛上高中,手長腳長,皮膚白而頭髮烏黑,臉上幾顆小痣,穿著松垮的校服,襯衫皺得厲害,裙擺落到小腿邊,語氣如常地同他道謝,從地上撿起書包,很快離開了。
忘了帶走地上落下的一張照片。
聞述撿起來,發現那是是她和另一個人的合照。
照片上姜蕪和普通的女孩一樣,有些侷促地對著鏡頭微笑,全沒有了剛剛兇狠的模樣。而她的身邊,是這場宴會的主角秦兆川。
再聽到這個小姑娘的消息,是從陳容的嘴裡。
她接了秦家的請柬,去參加秦兆川的婚禮,回來之後偶然提到了新娘。
「長得很漂亮,性格看起來也很好,」陳容說:「就是聽說沒什麼家世,不知道是怎麼得了秦家那兩人的青眼的。」
「那個蘇娉可是個超級勢利眼。」
他在陳容丟到垃圾桶里的請柬上看到了「姜蕪」的名字,想原來那個沒有家世,但是很漂亮的新娘子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
之後他在海外分公司呆了幾年,再回來,重新見到姜蕪,就是在那個給林月秋洗風接塵的酒局上。
她依然很瘦,微微低著頭,纖細脖頸如落了雪的枝。
和多年前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然後他看到姜蕪將那一張紙推到秦兆川面前,說要離婚。
而那個秦家的繼承人,那個被姜蕪收藏著照片的人,那個花花公子聲名在外的秦兆川,露出了不可置信又像是嘲諷的表情,拿了最荒唐的理由來推脫。
於是他走過去,給對方遞了一支筆,欣賞他惱羞成怒的模樣。
而姜蕪只是執拗地看著秦兆川,並沒有注意到他這個人,自然不會認出他來。
姜蕪的車禍和失憶不在他的意料之內。
但當他看到她如薄薄紙片般躺在床上,渾身插滿管子,只有胸膛還在微弱地起伏;當黃毛帶著難言的表情將調查來的,姜蕪這些年的經歷交給他;當姜蕪從三天的昏迷中醒來,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
不記得秦兆川,也不記得那個昏暗的走廊,問他:「你是我的丈夫麼?」
他下令瞞住了消息。
最初他只是覺得好玩兒,又也許是因為回憶與現實的割裂而對姜蕪動了惻隱之心,應下自己是她的丈夫,為她布置了一個「從前的家」,與她一起生活,共同做飯。
他之前從未這樣照顧過一個人,並不覺得厭煩,反而有種奇妙的感受在心裡蔓延。
姜蕪並不是一個傳統的,「需要照顧」的柔弱女孩。
但他對她撒了謊。
撒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謊言來彌補。他將她撿回來,與她建立聯繫,就會期待她的吻,以及從一個吻延伸出去的更多東西。
不用任何人來提醒,他也知道自己做得太多、太過,無論姜蕪是否會恢復記憶,他都沒有辦法抽身而去,冠冕堂皇地說些「你有自己的未來」之類的話。
但他向來不是個瞻前顧後的人。
黃毛在半夜十二點鐘接到了自家老闆的消息。
問他之前派去盯著姜天賜的那些人,是不是還在跟他。
被吵醒的黃毛:「哥哥,我們是正經公司,你是正經總裁,不是黑社會。」
「盯姜天賜的那幾個人就是暫時沒事幹的實習生,這兩天也上著班呢,您又想到了哪一出?」
聞述:「……沒事了,你睡吧。」
他可以自己去。
第二天,他批了那個B市政府項目投標的方案,提前下班,又來到之前那個小區。
王姨很熱情地同他打招呼,說小容之前給的那個外國進口的膏藥,就是好用。
聞述風度翩翩地笑,說太好了,我媽肯定很開心,您用完了就接著找她代購。然後他問:「王姨,能借您這兒燒壺水麼?」
沒過多久,聞述穿著風衣,拎著一壺燒開的水,笑眯眯地敲開了姜天賜家的門。
姜天賜前段時間靠演戲拿了一大筆錢,又被勒令不許拋頭露面,樂得天天往小區的棋牌室跑,白天賭博晚上喝酒,像一灘爛泥一樣地生活著。
他醉醺醺地打開門,看到面前是那個之前雇他演戲的,自稱是姜蕪的朋友的漂亮青年,還美滋滋地想著大概是有新活兒,都說兒子好,他女兒作為一個招商銀行,可是一點兒都不差勁!
可是他手上為什麼提著一個水壺啊?
聞述垂眸看著他諂媚的臉,沒多解釋什麼,只讓他伸出手來。
姜天賜乖乖照做了,還眯著眼想像新的一筆錢到來後的美夢,就被手臂上突如其來的劇痛給扯回了神經。
「啊啊啊啊啊啊!」
那個漂亮的、斯文的、女兒招來孝敬他這個岳父的「商」,正面不改色地將一大壺開水往他胳膊上澆。
他劇烈地掙扎著,掀翻了輪椅,整個人歪倒在地上。
聞述卻並沒有停手。
開水落到水泥地上飛濺,姜天賜很快捂著臉尖叫起來。
「你到底要幹什麼!」
「你要我乾的我都幹了,你到底是——」
等一壺水澆完了,他才慢條斯理地蹲下來,拍拍姜天賜的臉:「沒有想幹什麼啊,就是心情不好,看你不爽,想讓你長長記性。」
地上的姜天賜雙眼突出,死死地瞪著他:「你就不怕我找姜蕪,你就不怕我找秦家!」
「把你乾的這些事兒全部告訴他們!」
「是麼,這是你的選擇。」他擦了擦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角帶笑:「就看你是想報復我,還是想活下去了。」
「之前給你的那點錢還有剩嗎?就當做醫藥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