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天賜還接了幾個採訪,在鏡頭前保持著一貫的高演技,淚聲俱下,展示自己為了救秦老頭而截肢的腿,展示自己被秦家人燙傷的手臂,展示他昨天剛買來的,放到泥里滾了兩圈,然後說是姜蕪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偶小熊。
他說女兒從小就聽話懂事,成績很好,長得也漂亮。他當時在秦氏做司機,偶爾會將女兒帶到秦氏老宅去,和那些少爺小姐一起玩兒,可女兒那時候就因為家世的原因受排擠得很。
「我女兒手上有一塊傷疤,被燙出來的,就是那些小孩捉弄她,弄出來的。」
他已經得到了醫院熱情治療,裹滿了繃帶的手臂上比劃出一塊來:「我當時多心疼啊……」
熱度大概持續了一周,姜天賜突然拒絕採訪,還搬離了原本的屋子,過來的記者都撲了個空。
秦家給錢了。
姜天賜的腿確實為了秦家而斷,姜蕪的死也確實是他們的過失,再怎麼公關也說不出花兒來。至於姜天賜的胳膊,他一口咬定是秦家一個人帶著開水來的,描述得有鼻子有眼,說對方澆完開水後,還放狠話說我們秦家背後是黑社會。
他住的地方魚龍混雜,流動性大,沒有監控,怎麼都查不出那個人究竟是誰。
也不能這樣放任他說下去。
秦氏的高層一個頭賽兩個大。
現代社會開公司的,他們背後哪來的黑社會啊!再這樣下去,來了人查,黑社會沒發現,把他們偷稅漏稅的事兒抖摟出來該怎麼辦啊!
但是秦老頭知道他不愛女兒,只是想要錢。
所以他們給了錢,又連夜幫他搬了個地方。
這個為女兒維權的殘疾爸爸很快從大眾視野里消失了。
這件事差不多塵埃落定的時候,醫院的秦兆川也醒了,不再絕食,也吸收了上次的教訓,沒有暴飲暴食,在醫院沒養幾天,就堅持要出院。
蘇娉不讓,他側過頭去,看窗外的藍天,輕聲說:「我要給姜蕪辦一個葬禮,讓她好好地離開。」
蘇娉看著兒子瘦削的背影,和沉澱滄桑的氣質,既欣慰,又有些心疼。
他才二十五歲呀!
出院那天,她委婉地和他提起了林月秋的事兒:「那個女孩,我以前以為是個好的,但現在看來,不過是個勢利眼兒,咱們家不會與他們結親。」
「還是有很多好女孩兒的,我們再等等,再看看。」
秦兆川緩慢地搖了搖頭,雙眼透過略長的劉海,沉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說:「我不會再和任何女人結婚。」
蘇娉妝容精緻的臉又一次裂出了褶子:姜蕪嫁進來一年,沒有給秦家生下一兒半女,卻讓他正值青春年華的兒子說出了這樣的話。
她連忙勸告:「可是我們秦家,家大業大,只有你一個獨子。不能沒有孩子啊。」
秦兆川倔強地將頭扭到一邊,說:「沒有就沒有。」
「我沒辦法從姜蕪的事情里走出來,媽媽,」他有些哽咽:「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他在醫院反反覆覆這些天,不斷在昏迷和高燒中看到姜蕪的臉,看到那個他根本就沒有注意過的,滿是血跡的車,然後忽然明白了姜蕪提出離婚後,自己內心的慌亂和逃避的來源。
他常常無視她,偶爾覺得膩煩,更是因為家裡強迫自己和姜蕪結婚而厭惡她,卻忽略了姜蕪在自己身邊待了這麼久,像是他的影子,安靜,但總是在他能看到的地方等待。
無論他去哪裡,無論他做什麼,只要一回頭,姜蕪就會在他身後。
他曾經喜歡林月秋,覺得要同姜蕪離婚,和青梅竹馬在一起,才是自己的追求。
而現在,他失去了自己永遠的燈塔,才知道這一切都錯得離譜。
蘇娉把這件事跟秦老頭說,但他正因為丟了個搭上政府的跳板而氣得不行,在公司里發了幾天脾氣,回到家,蘇娉還說些兒子要為了那個死去的姜蕪,誓不再婚的話。
「那就代孕,那就撿一個回來養,能怎麼辦?」他吼道。
蘇娉被嚇了一跳,也不敢繼續和他訴苦,只能在華貴的沙發里,在價格不菲的吊燈下,默默地抹眼淚。
秦兆川不知道,或是說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家裡的風波。
他出院後,就住進了之前與姜蕪一起的房子裡里。
第一天,反覆觀看與摩挲姜蕪留下來的小物件,主要是那些照片,回味姜蕪曾經很愛他的那些證據,然後流下幾滴眼淚。
他故意低下頭,讓眼淚滴在照片上,模糊二人的臉,然後將照片捂在胸口,感受心臟的抽痛,抬起頭,喃喃道:「小蕪……」
「對不起……」
第二天,他按照網上的教程,自己去周邊的商超買了材料,一邊買,一邊想這是姜蕪每日都會走過的路;在柜子面前站了太久,被人撞到,他想姜蕪那麼瘦小,大概也會被撞到;買單被插隊,他想如果姜蕪被插隊,而他又不在身邊,只能一直忍氣吞聲,好可憐。
姜蕪跟著他,受了多少委屈啊。
材料買完後,他在家做了一個蛋糕。
大少爺這輩子第一次下廚,蛋糕胚做得像一塊咬不動的大海綿,而奶油也擠得七歪八扭。
將蠟燭插上去,他端詳了一下自己的成果,把裝在相框裡的,姜蕪和他的合照放在桌子對面,關了燈,輕聲唱了一首生日快樂歌,然後說:「小蕪,生日快樂。」
他幻想著姜蕪自己過生日的那個晚上的模樣,吃下了整個蛋糕。
然因為剛剛痊癒沒多久,就一下子吃這麼多,他上吐下瀉了大半夜,在臭烘烘的衛生間裡,看著鏡子裡胡茬冒出、頭髮邋遢,面色蠟黃,不勝憔悴的自己,輕聲笑了笑。
以前姜蕪很在意他的身體,總是能第一個覺察出他的臉色不好看,然後擔憂地勸慰。
現在,他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卻再沒有人來關心他。
他抬起手,撫摸自鏡中自己憔悴的臉,說:「看到我這副模樣,你還會心疼嗎?」
他哭了一場,然後心滿意足地睡覺去了。
第三天,他將父親秦老頭催他回去上班的電話拉黑,在家裡安靜地翻看姜蕪留下來的電影碟片和漫畫書。
秦氏公司里的人看到老秦總暴跳如雷摔了手機的樣子,知道小秦總還在叛逆期,不願意回公司,都鬆了口氣,工作效率比往日更高了。
第四天,秦兆川給陳穆白打了電話,說要與他商量姜蕪的葬禮的相關事宜。
陳穆白:「啊?姜蕪的葬禮不是在昨天就結束了嗎?」
秦兆川:「啊?」
陳穆白:「是啊,說是做給媒體看的嘛,我媽也去了,說沒看見你人,很奇怪呢。」
秦兆川將秦老頭的電話從黑名單里放出來,發現他昨天給自己打了很多個電話,但自己把他拉黑了,所以一個都沒接到。
他給母親蘇娉去了電話,質問道:「昨天是姜蕪的葬禮,你們為什麼瞞著我?」
蘇娉:「不過是做給媒體看的,沒什麼真心,媽媽也不希望你再為了已逝之人難過了。」
她苦口婆心:「你還年輕,兆川,可以往前看的。」
之前他是怎麼冷落嘲弄姜蕪的,蘇娉都看在眼裡,所以到現在也不相信他這些惺惺作態的「緬懷」是真的在姜蕪死後愛上了她。
只不過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覺得姜蕪的死與自己脫不開干係,覺得愧疚罷了。
秦兆川沒有力氣與她爭辯,重新給陳穆白髮消息,問姜蕪的墓選址在哪裡。
陳穆白很快給他發來了一個陵園的地址。
「我要去看看她,」秦兆川說:「你叫上他們,一起來。」
陳穆白覺得莫名其妙。
但作為秦兆川從小到大的跟班兒,他還是順從地給狐朋狗友們發了消息。
那些世家少爺們叫苦不迭:「昨天已經去演過一次了,今天怎麼還要去?」
但秦家還是秦家,秦兆川的話在這幫人圈子裡還是很有分量的,一個個將昨天穿回來的黑西裝重新套上,在陳穆白的組織下聚集在了墓園門口,抽菸的抽菸,玩手機的玩手機,聊飆車聊美女,聊家裡老頭最近又拿誰出氣。
秦兆川姍姍來遲地出現在他們面前時,都沒有人發現。
其中一個小公子以為是自己擋了別人的路,還頗有禮貌地往旁邊讓了讓。
原因無他,秦兆川是穿著家裡的睡衣來的。
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穿著小了一號的拖鞋,圓領印花的T恤外面是棉質的寬鬆外套。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兒來的流浪漢。
還是陳穆白看著這個人站在這兒一言不發,別人都給他讓路了,他也陰沉沉地不願意走,正準備上前把他趕走,卻發現那就是今天活動的召集者,秦兆川。
「阿川,你怎麼——」他欲言又止:「怎麼穿成這樣就來了?」
秦兆川無所謂地抬頭望天:「她不會在意我穿成什麼樣。」
他瘦了太多,一副精神受刺激的樣子,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們相互看看,其中一個上來攬住秦兆川的肩膀:「這麼多天不見,你怎麼變這樣兒了?」
「一會兒結束了,哥帶你去山上飆車去。就在旁邊的山上,剛剛好。」
秦兆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安靜地掙開他的手臂,對陳穆白說:「帶路。」
陳穆白對那個想飆車的打了個眼神,讓他別沒事亂說話,上前面領頭,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到了姜蕪的碑前。
這塊墓園風水好,葬的人非富即貴,經常是一地難求,秦家為了在媒體面前做做樣子,竟然真的給姜蕪弄到了這裡。
碑上面的照片是她和秦兆川結婚時拍的證件照上剪下來的,姜蕪緊張地翹著嘴唇,笑容有些僵硬,頭微微地向另一側傾斜。
秦兆川既沒帶束花,也沒想好要同姜蕪說些什麼,只是在她的碑前,一站就是十多分鐘,然後伸出手,在姜蕪的照片上慢慢撫過。
撫過來,撫過去,後面的那幫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互相打著眼色,有幾個人重新點起了煙,靠在旁邊別的墓碑上看起了手機。
秦兆川先是聞到了煙味,然後聽到了幾人竊竊私語的聲音。
「不知道……到底在搞什麼東西。」
「死之前就不安分,死了還要把我們折騰來折騰去。」
「看她爹那樣,她能是什麼好貨?」
秦兆川戀戀不捨地將手從照片中姜蕪的笑臉上移下來,轉過身來,找到了剛剛說小話的兩個人,走到他們面前, 然後揮出了拳頭。
他病了很久,力氣不算大,但是沒人想到他會打人,被揍了個猝不及防,捂著臉,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打我?」
秦兆川目光陰沉沉地看著他,說:「道歉。」
那人沒說話,他上去就又是一拳。
陳穆白架住秦兆川,慌得不行:「祖宗,他是陸豐,陸家那個在上頭做官的二叔的兒子,你怎麼敢的啊?」
秦兆川冷笑一聲,一雙眼陰鷙地盯著被揍的那個人,說:「我有什麼不敢?」
「你敢不敢重複一遍,你剛剛說了什麼?」
陸豐這輩子沒被揍過,這會兒氣血上涌,整個人都在發抖,咬牙切齒地回答:「說什麼,不就是說這個姜蕪死了還不安分,叫兄弟們多跑兩趟麼!」
秦兆川眼睛紅了,他掙脫不開人高馬大的陳穆白的鉗制,便直接咬了他的手臂一口,等他吃痛得鬆了些力道,就如脫韁野豬一樣沖向了陸豐,將他壓在身下,一拳一拳地砸到他的臉上。
陸豐也不忍耐,趁著其他人七手八腳地攔住秦兆川的陣兒,往他臉上「呸」了一口帶血的口水,掐住了他的脖子。
秦兆川被他的口水糊住了眼,但沒有停下動作,胡亂出拳,無差別地攻擊身邊的每一個人。
陳穆白掐住他的下巴,直視他的雙眼,道:「你真的要為了姜蕪那種人,和我們這些兄弟反目?」
秦兆川認清了眼前的人,齜牙一笑:「如果不是你,在小蕪生日當天,把她騙到那邊去,她也不會出車禍,也不會有事!」
他狠狠地咬住了陳穆白的鼻子,力氣大得幾乎要將他的鼻子給扯下來,陳穆白踉蹌後退幾步,秦兆川就跳到另一個人身前,手腳並用地在他身上來了一套組合拳。
他不講體面和章法,野狗似的見人就咬,嘴裡咕噥著:
「是你,之前提議找人裝服務員來捉弄小蕪。」
「是你,一直在外面宣揚小蕪是個怨婦,是個無趣的人。」
他滿臉的血,順著眼淚往下滑,聲嘶力竭地喊道:「都是你們,都是你們——」
沒喊完,他就被人慣到了地上,隨之而來的是狂風暴雨般的毆打。
陳穆白捂著鼻子,站在一邊,沒有去拉架,只是冷冷地看著,道:「我們幹這些事,沒有一件不是你默許的。」
「我們捉弄她,是因為你說你不喜歡她。」
「我們說她是個無趣的人,是因為你有段時間,一和我們出來喝酒,就不斷地說姜蕪的這裡不行,那裡不好。」
「在她生日那天將她找出來戲弄,也是問過你的。」
「如果她的死有一個最大的罪魁禍首,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