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戚，你在哪裡，在哪裡！」我像一個瘋子，聲嘶力竭，卻始終無力回天，雙手都已經鮮血淋漓，但我不想放棄，繼續用力刨著這一片狼藉的廢墟，碎磚爛瓦再怎麼扎手，也抵不過內心的半點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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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今天是東都淪陷的日子，也是我一生最黑暗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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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九，聽聞手握河北三鎮重兵的安將軍，於范陽起兵二十餘萬，北上遠征，聲稱要討伐楊丞相，共誅國賊，換天下之太平。
皇上當時聽到消息龍顏大怒，直呼一派胡言，他力排眾議，聲稱安將軍憨厚老實，雖是蕃將，卻忠心於大唐，根本沒有造反之心，還覺得是我們討厭安將軍，故意造謠中傷，今日之事，只能不了了之。
安將軍是貴妃娘娘義子，如此一看，在朝中的地位也是如日中天，不可動搖的。
安將軍驍勇善戰，戰功顯赫，這點確實不容置疑。可是，蕃將真的就沒有野心嗎？我記得此前吐蕃已經與朝廷交鋒數次，唐軍也吃了不少虧，還沒長記性嗎？
同年十一月十五日，安賊已經徹底控制了河北，這點我並不意外，那本就是他所統轄之地，對於當地情況他自然是了如指掌，而且他也確實深得民心。所到之處望風瓦解，不少縣令都開門迎敵，也有人棄城奔逃，還有幾位，因為誓死不屈，已經不在人世。
皇上這時候才開始著急，楊相國臨危受命，但他的本領，除了斂財害人拍馬屁，似乎也沒別的了…
聽說封將軍負責防守洛陽，我也迫不及待的想去一趟洛陽。那裡的景象很好，在我的印象里僅次於長安城，甚至更勝一籌，更何況，我視為一生知己的小戚，也在那裡。所以這一次，我也想主動請纓，一來為國爭光，二來也重訪故人。
皇上剛退了朝，宮裡只剩下了我們倆。我趁機輕輕地拽了一下皇上的龍袍袖子。當然，皇上平時一直都很客氣，私下裡真的像個慈祥的鄰家老爺爺。
「小蘭子，有什麼事就說吧。」皇上雖然因為叛亂之事正在氣頭上，但對待我還是很寬容的，所以我也就開門見山了:「皇上，聽說朝廷眼下缺兵少馬，奴才想去洛陽入伍，為國效力一番，救百姓於水火！」
皇上聽了，對此十分驚訝，他打量了我一番，好奇地問:「你呀，秀氣得像個小女孩，去了準會被人欺負，況且沙場無情，九死一生，你不怕麼？」
我知道皇上也是在關心我，服侍多年，我們也情同父女，不禁淚如雨下，皇上也很體貼人，毫無顧忌地用龍袍幫我擦去了淚水。
「皇上，給您惹了這麼多麻煩，我也想戴罪立功一次，拜託了！」我是真的對不起皇上，惹了這麼多事，都是皇上在保我。現在，真的該好好報答了。
「小孩子不懂事犯錯很正常，改了就行，況且，朕與愛妃有你作伴，也是很快樂啊。」皇上很大度，讓我更加無地自容。
「有心為國是好事，你不妨再去和貴妃娘娘商量一下，她可是最疼你的。」一語道破，我也明白了些什麼，便直奔寢宮而去。
貴妃娘娘此時也面露難色，她曾喜愛過的義子，如今成了舉國之賊，換是誰都會覺得難以接受，就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兒，如今被蛀蟲所傷，多了些扎眼的傷痕，不復從前了。
祖爺傳給我的天賦，我終究還是沒能好好運用，沒能說服皇上。
雖然，很多事情都讓人難以置信，發生了之後才去後悔，實在是太多了。
「娘娘，小蘭子要去洛陽了，還望娘娘准許，恕奴才不忠！」沉默許久，我含著淚水，還是鼓足勇氣說了自己的想法
「小蘭子…」娘娘也緩緩地開了口:「去了那裡，記得平安回來。」說罷，還塞給了我一把荔枝，每一顆都晶瑩小巧，紅潤鮮艷。儘管我平日也能分到娘娘吃剩下的，但此刻卻顯得意義非凡，我給娘娘磕來了一個響頭，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最後還是咽了下去，轉身離開了寢宮。
也許，沉默是最好的告別，勝過千言萬語。
十一月三十日，經過一番長途跋涉，我總算來到了洛陽。封將軍自己的本事自然是沒得說，不過眼下的兵士可謂是一言難盡。
朝廷重兵俱在關外，如今尚在趕回中原，洛陽駐軍都是市井弟子臨時充當，不僅缺乏實戰經驗，而且連基本的訓練都沒有。如果對上安祿山那些身經百戰的精兵，怕是毫無勝算。
眼下我還是更關心小戚，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雖然身為一郡之主，卻一點架子也沒有，對我也很好，和我也算是情同姐妹。
時值豆蔻年華的她可謂是貫徹了俏皮可愛，臉蛋也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娃娃臉，一雙大眼似水般玲瓏剔透，鼻子很小，雖然也塌，但是也絲毫不損面相，加上她個子也很小巧，活脫脫就是一個惹人喜愛的小郡主。
天真單純的小戚正端坐在洛府里，輕閉雙目，著一襲紅紗綢裙，靜若紅蓮。
「小戚…」我又一次用自己獨有的腔調逗弄她，她立刻激動地睜開了那對大眼，也顧不上什麼郡主的形象了，飛快地離了座，撲入我的懷裡，差點撞得我仰面摔倒。
「小蘭姐！」她又叫我姐姐了。也許，我確實很適合當姐姐吧。雖然，把宦官叫成哥哥也的確不合適。
「小戚乖，我來看看你的。」面對這樣人畜無害的小姑娘，我也不得不收斂往日的浮躁偏執，盡力裝作一個溫柔和善的姐姐。
我的不少溫柔都給了小戚。儘管，世道給我們留下了太多的殘忍。
「小蘭姐，多陪陪我吧，拜託了。」小戚依舊像小孩子一樣粘人，我也愛不釋手，這也是我很喜歡的一位妹妹。
只可惜如今這年代兵荒馬亂的，形勢不容樂觀。我大唐繁榮昌盛數十年從無如此浩劫，楊相國又是那般靠不住，只怕連長安估計都保不住了！
生逢亂世，屬實是身不由己；身為宦官，一生是血淚作歌。
我一個卑微無能的小太監，在小戚這裡卻如同座上卿，以禮相待，酒肉甚豐。
小戚是我的一生之交，只可惜，沒能長久相伴。
十二月十二日，叛軍已經兵臨城下，楊相國召集的那批援軍卻連個人影也沒。
我恨啊，我恨楊相國無所作為，只知苛捐雜稅，把這大好江山拱手讓人，有這樣一個堂哥，怕是貴妃娘娘也會覺得羞恥吧！
封將軍急令眾守軍迎戰，場面極度混亂。但是很顯而易見的，我軍很快便已經潰不成軍，死傷極為慘重，只得退回城內，叛軍則趁虛而入。昔日繁華美麗的洛陽城，如今屍橫遍野，再也看不到一點曾經的輝煌！
封將軍年紀也不小了，卻堅持親自上陣殺敵，倒也鼓舞了那些初入沙場的將士們，逆凶還，歸無期。
我也看不下去了，我不忍心讓洛陽城就這麼毀於一旦。此時我也顧不上眾人詫異的目光了，輕吹笛曲，同元霸一起上陣支援去了。
元霸當年一夫當夫，無人能擋，如今雖成一具死屍，但力量依舊不減當年，雙錘亂舞之下，殘肢血飛四濺，此景可謂極為血腥。來犯之敵皆心生畏懼，這可不是普通的猛將，而是一個純粹的殺人怪物，一切生命於他而言，都如同蜉蝣般脆弱。
我自己也拔劍殺敵，儘管不及元霸一半，但也能收拾一些小雜兵，不得不承認安祿山帶的兵也有些本事，都懂得一擁而上、見招拆招，只怕是宮內的御林軍，對上他們也要吃些苦頭。
不過安祿山果然不是省油的燈。很快，一排投石車便讓他們推進了城裡，炮火連天，慘叫聲不絕於耳，不時地看見一個個兵士焦頭土臉，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俱是傷殘在身，看得我熱血沸騰。
然而終究是我們無能為力。無奈之下，封將軍下令撤出洛陽，即便我們心裡再怎麼不甘，也只能忍痛答應。
元霸還在孜孜不倦地與敵軍廝殺，我也無奈地吹奏了笛曲，示意他回去，但是這次他並沒有聽話，反而殺心更起，直衝敵軍包圍之中，又開始了他的屠殺。
「元霸！回來！」我儘自己最大的嗓門試圖呼喚他，可也不知是因為對敵聲音太大蓋住了我的聲音，還是因為他裝作沒聽見，就是不肯回來。
與此同時，天空濃雲密布，雷聲大作，元霸突然轉過頭，沖至敵軍前方，沖我作了一個詭異的笑容，但很快便再次被叛軍包圍，數十桿長槍從四面八方貫穿了他瘦弱的身軀…
「元霸！」我的聲音已經開始夾雜著哭腔，即使他是死屍，遭此重創，也只能是萬劫不復。
這時我注意到他舉起了雙手的金錘，剎那間一道閃電直衝雲霄，落入敵軍之中，數百敵軍瞬間灰飛煙滅…
「袁公公，快和我們一起撤吧，來不及了！」封將軍畢竟和我相識，而且皇上娘娘肯定也打過了關照，所以對我也挺照顧。
我憋住了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急匆匆地朝著洛府跑去。我已經失去了元霸，失去了好多重要的人，不想再失去小戚了！
小戚一直很乖，她也是個好孩子，她得好好活著。
當我氣喘吁吁地跑到洛府，府內的人已經三三兩兩走空了，小戚還站在門口，似乎正焦急地等待著我。
「小戚！」「小蘭子！」互相稱呼之後，她也興奮地下了台階，絲毫沒有了對戰火的顧慮。
卻不料，一發火炮直擊洛府屋頂，洛府那鑲金朱漆的牌匾轟然落下，砸在了我的面前，也把小戚壓在了下面。
我頓時大驚失色，感覺那塊牌匾砸在了我的心口，幾乎停止呼吸。這還沒完，又是幾發炮火直擊洛府，很快洛府只剩下了斷垣殘壁，一堆碎磚爛瓦傾泄而下，蓋住了那塊牌匾，
「小戚！」我幾乎是瘋了，不顧一切地用雙手去挖掘那堆碎石，一不留神便被割破了手指，血流滿地。
封將軍嘆了口氣，自己先領兵離開了，還不忘了高喊一聲:「袁公公！城外十里亭見！」
一片淚眼婆娑，幾個叛軍走了過來，把槍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不想理會，只想快點救出小戚，雙手指甲已經磨得精光，也沒法讓我住手。
「住手！」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叫住了這幾個即將動手索命的叛軍，我抬頭一看，此人絡腮鬍子，豹頭環眼，雖然一臉橫肉且肥頭大耳，卻依舊透著一股豪邁之氣，正是曾與我有一面之緣的安祿山將軍！
「袁公公，您這是…在做什麼？」安祿山對我的行為也很不解。
「你問什麼？你自己更清楚！」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眼淚了，即便說我是淚人，我也不在乎了。
「小戚因你而死，好多百姓都因為你而喪命！是你發動的戰爭！小戚還是個孩子，她才十五歲！」我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著他的過錯，那個曾經很和藹可親的大叔，現在成了最讓我深痛惡絕的人。
「對不起，袁公公，這是我的過錯。」安祿山也長嘆一聲:「自古兵家征戰沙場，傷及無辜在所難免，這是我的錯。」隨後他招呼了剛才那幾個叛軍:「你們幾個，都過來，幫袁公公一把，把人救出來。」他自己也接過一把鐵鍬，親自來協助我。
有了幾位幫手，很快這堆碎石便被移開，只剩下那最後一塊牌匾，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我們一齊發力，搬開了那塊牌匾。
小戚十分安靜地趴在地上，像一隻熟睡的小貓，我一見狀，急忙抱住了她，太多的擔憂，此時總算減輕了些。
「你們，不抓我嗎？」我好奇地轉頭問了安祿山一句，雖然安祿山是叛徒，但也還算講些仁義。
「你走吧，我們無冤無仇，我沒必要和你過不去。」安祿山大度地笑了，尷尬卻又不失禮。
「多謝了。」我向他深深地作了個揖，便抱起小戚準備轉身離去。
「等一下！」安祿山突然叫住了我，隨後又牽來一匹花馬，親自扶我坐了上去，還塞給了我一個包裹。
「這…」安祿山對我這麼客氣，屬實是我意想不到的。
「回長安替我跟乾爹乾娘問個好！」他爽快地沖我一笑，又補充了一句:「還有，別忘了告訴楊國忠那個狗賊，老子一定扒了他的皮！」
我苦笑著點點頭，便帶著小戚駕馬出城，遠遠地還聽到了安祿山的招呼聲:「一路順風！」
我心情複雜的很，安祿山如今雖是國賊，似乎並沒有那麼不堪，會不會，也是有難言之隱呢？
當我來到十里亭，封將軍和他的幾名親信，正在亭內小憩，見到我平安歸來，都是又驚又喜。
「小蘭…姐…」突然聽到了小戚柔和而又略帶沙啞的嗓音，我急忙低頭望去。眼下的事情，沒有什麼比小戚的安危更重要了。
只見小戚睜開了她似水般的大眼，臉上雖說沾染了些許土灰，卻依舊遮不住她的秀氣。
「姐，我能有…愛自己的…丈夫…麼？」小戚說話非常吃力，她本來就體弱多病，而今又遭逢此劫，怕是要這麼夭折了！
「會的！一定會的！姐姐相信你！」我淚都流出來了，有幾滴也落在小戚臉上，除去了她臉上的灰塵，露出了她原本白嫩柔軟的皮膚。
「小蘭…姐…認識你…真好…」小戚還想再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口，她費力地拔下了頭上的珠鳳玉簪，塞到了我手裡。
等我回過神來，那嬌小玲瓏的小手已經無力地落了下去，那對會說話的大眼睛也永遠地閉上了，再也映不出我曾嫌棄的面容。此生此世，再也無緣！
昨天還和我談笑風生的少女，今天就變得這麼無聲無息了！
我恨我自己，沒能留住小戚美好的生命，當時但凡動作快一點，也不至於如此！
還有元霸，元霸呢？！我下意識地又一次吹奏笛曲，然而，這一次，那個骨瘦如柴的身影，並沒有出現，也再也不會出現。
「袁公公，節哀順變…」封將軍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常年與刀鋒為伴的他顯然是不善言辭的，估計也找不到別的詞安慰我了。
我也點點頭，擦乾了淚，低聲念叨了一句:「我們一起平亂…」
小戚被我們安葬於洛陽北郊的黛眉山，那裡花團錦簇，風景如畫，也是她平時經常去玩耍的地方，對於這個純潔的少女而言，也是個不錯的安息之地吧。
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麼葛太傅為情所困多年，當你真正在乎的人離你而去，那樣的疼痛，絕對是痛徹心扉的！
葛太傅的情是愛情，我作為宦官不配擁有愛情，如果說是友情，應該更合理些吧。
戰爭才剛開始，恐怕今後要失去的還有很多，怎麼辦呢？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