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Knight

2024-08-12 22:59:56 作者: 耿其心
  儘管沒有著涼,倪裳還是沖了包感冒沖劑喝下。

  溫暖從胃部全身,睡意很快襲來。

  她陷入一個冗長而繁雜的夢境。

  夢中,她沒有站在後窗台,而是像一隻小鳥一樣歡快跑下樓。

  想徑直奔到男人面前,可大門卻怎麼也推不開。

  門後傳來女人的尖叫,夾雜男人的罵聲和不知道誰的哭泣。

  倪裳抬手使勁拍門,無人回應。她低頭,看見門縫下居然有鮮血汩汩流進來。

  倪裳發出一聲聽不見的尖叫,轉瞬又跌進一片嘈雜的黑暗中。

  「……那個畜生!他把孩子一個人鎖在屋裡!」

  「他把孩子扔下走了!畜生!畜生!」

  ……

  老人的拐杖伴隨叱罵「咚」地沉重搗地——倪裳猛地驚醒過來。

  心跳亂了節奏,她盯著天花板深深呼吸,手從被窩裡伸出來抹了下前額。

  一腦門的冷汗,就好像真的病了一場似的。

  倪裳懶懶從床上坐了起來,抬手一下一下輕柔眉心。

  醒來容易,但夢境帶來感覺卻一時不散開,倦怠又傷神。

  拿過床頭的手機,倪裳瞟了眼窗外,皺眉更深。

  都快早上九點了,怎麼天還那麼暗?

  她拉開被子下床,趿拉著拖鞋走到窗邊,立時大驚失色。

  天空仿佛遮罩一層幕布般陰沉,暴雨在她熟睡時如期而至,來勢比預期的更加兇猛。

  老宅地勢低,雨水似乎全部匯聚到這裡——他們的院子已經變成了一片小溪。

  倪裳來不及穿衣服,隨手拿了件大衣就往樓下走。

  「奶奶——」她在樓梯上大聲叫道。

  無人回應。

  下樓後,倪裳突然停住腳步,倏地瞪大眼睛。

  一樓已經進水了!

  積水堪堪與門框平齊,寒意從腳下襲來,刺得她渾身一個哆嗦。

  倪裳朝老人臥室的方向喊道:「奶奶!」

  依舊沒人響應。

  倪裳急了,踩著水直奔奶奶房間。

  門沒鎖,但好像被什麼堵住了,她擰著門把推了兩次都沒推開。

  好不容易推開巴掌大的縫隙,倪裳低頭,看見奶奶穿著睡衣的一條胳膊堵在門後。

  「奶奶!」她驚叫道,一面奮力擠進門去,「奶奶你怎麼了?!」

  倪鴻幸倒在地上,後背都泡在水裡,一張臉毫無血色。

  「奶奶!」倪裳趕緊蹲到她身邊,一時手足無措。

  老人身體一向很硬朗,怎麼會……

  所幸倪鴻幸沒完全暈過去,還有點知覺。她嘴唇囁嚅了兩下,沒發出聲音,眼珠默默往房裡的方向轉。

  倪裳順著望過去,看見床邊的電暖氣,上面的顯示燈已經滅了。

  她皺了下鼻尖,這才嗅到一股淡淡的,燒焦的氣味。

  觸電!

  倪裳腦中轟地反應過來:

  房裡進水,電路可能燒了,奶奶關暖氣時沒注意,所以觸電了……

  倪裳伸手抹了把老人臉上的水漬,心焦如焚:「奶奶,你怎麼樣?」

  倪鴻幸說不出話來,眼睛依舊死死盯著電暖氣的方向,眼皮眨動。

  倪裳立刻點頭:「我明白!」

  那塊地方可能還在漏電,不要靠近。

  倪裳吃力地將老人拉起來,顫顫巍巍架著奶奶去了對門的工作室,將她平放在沙發上。

  做完這些後,她半個身子基本也被浸透了。小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還是水。

  安置好奶奶後,倪裳又沿著樓梯匆匆上樓回到自己房間。

  她跑向床頭一把抓起手機,快速摁下120。

  等了片刻,話筒里沒有任何動靜。

  倪裳皺眉放下手,看見屏幕左上方出現了一個小×。

  ——沒有信號了。


  **

  昨晚剛離開倪家老宅,天上就開始往下砸雨點。炎馳轟動油門調轉方向,回了距離更近的別墅區。

  早上起來打開房間門,他步子還沒邁開,腿就被一個小東西抱住了。

  「小叔叔!」

  低頭看見小孩,炎馳訝異揚眉,伸手呼嚕了把楠楠的頭毛。

  「小子,你今兒怎麼沒去幼兒園?」

  楠楠搖搖頭,舉起手裡的摩托車模型給他看,嘴裡還「嗚嗚」的模仿引擎聲。

  炎馳彎腰在小孩屁股上拍了一把,一手就把他提溜起來,攔腰倒抱著往外走。

  楠楠腦袋朝下嘎嘎直笑,兩隻小手在空中又揮又抓的。

  進了餐廳,炎馳把小朋友放進兒童椅里,自己坐到旁邊。

  他問正在剝雞蛋的許芝蘭:「這小子怎麼過來了?」

  「嗐別提了,還不都這雨下的。」許芝蘭沒抬頭,翹著指頭專心剝蛋殼,「你嫂子早上天剛亮就把他送來了,說幼兒園今兒不上課,她還得趕去醫院加班。」

  醫生加班不稀奇。炎馳淡淡往窗外瞟了眼,又問:「怎麼不上課了?雨不都快停了麼。」

  「哪兒停得了啊。」炎嵩逸突然出聲,他一手抓著紅糖饅頭,一邊在平板上劃拉,「你看這新聞說的啊,什麼颱風過境疊加風暴,引發特大暴雨,挺嚴重的呢。」

  他皺眉搖頭:「咱們這兒問題不大,但聽說南城那邊都快淹了……」

  炎馳倒牛奶的手頓住,黑眸微動:「你說什麼?」

  他扭頭敏銳問:「哪兒淹了?」

  炎嵩逸掰了塊紅糖饅頭給楠楠,漫不經心道:「南邊啊。老城區地勢低,這雨下成這樣,估計夠嗆……」

  炎馳神色滯了下,一手立刻摸出手機。

  和倪裳的聊天記錄,還停在他起來時發的「感冒好點沒?」

  她一直沒回復。

  男人擰眉,摁下語音請求,兩條長腿已經起身離開餐桌。

  許芝蘭偏頭看了兒子一眼:「你吃完了?」

  炎馳舉著手機置若罔聞。

  許芝蘭不滿橫他背影:「又不吃飯啦?」

  炎嵩逸突然抬頭,似是一下子想起什麼。他朝許芝蘭遞了個眼色,湊過去低語幾句。

  炎馳沒有注意到父母的小動作,一門心思全在手機上。

  連播兩個語音沒人接後,他又打了個電話過去。

  暫時無法接通。

  他眉心更緊,收起手機徑直往大門外走。

  **

  將車停到老巷巷口,推開車門後,炎馳愣了下:「臥槽。」

  得虧是開車,不然可能都過不來。

  一路開過來,地勢越來越低,積水也越來越深。

  他挽起褲邊,下車蹚過曲折小巷。等看見倪家老宅的厚木門時,水位已經漫過男人小腿。

  炎馳的臉色愈發嚴峻。

  這邊地勢低,倪家更是在最低的一塊地方。

  所有的積水盡數向這邊涌,江流般滾滾湍急,有的地方甚至都卷出了小漩渦……

  炎馳避開水流最急的地方,邁上老宅門前的石階。

  抬手剛要敲門,木門突然從裡面打開了。

  看見他,倪裳怔住,茶色眼眸劇烈晃動兩下,居然同時流露出喜悅和委屈兩種情緒。

  「炎馳……」

  她很輕地喚了他一聲,細碎的音節掩蓋不住無助。

  炎馳的心剛落定,又狠狠揪了下。

  「你怎麼樣?」他抓上她冰涼的小臂,黑眸關切打量,「沒事兒吧?」

  倪裳搖搖頭,拉上男人的手腕帶他進門來:「我沒事,奶奶她……」

  她把事情三兩句話簡單說了遍。

  聽到「觸電」兩字,男人臉色微變。

  他抬眸打量匯流成溪的院子,問:「你們家的總電閘在哪兒?」

  「廚房那邊。」倪裳回答。


  炎馳沒再說話,反手握緊女孩的手,牽著她快步往廚房走。

  總電閘被關閉後,陰沉雨幕下的老宅,陷入一片臨近傍晚的暗色。

  兩人抹黑回到工作室,倪裳查看沙發上的老人:「奶奶。」

  倪鴻幸毫無生氣,只有眼皮輕微動了動。

  「信號全斷了,電話打不出去。我剛才是想出去找人的……」倪裳對男人說,尾音不自覺就帶出焦急的鬆軟哭腔。

  真是奇怪,她剛才明明一直很鎮定的……

  炎馳握女孩的手緊了緊,另一隻手摸出手機看了眼。

  真就一點信號都沒有。

  「這裡車也進不來。」他走到沙發前,「這樣,我先帶奶奶到巷口,再打電話叫急救。」

  倪裳幫忙將奶奶放到男人背上,又翻出件雨衣罩上去。

  炎馳扭頭看她:「街上水都起來了,你一個人別出來。我送完奶奶就回來找你。」

  外面那狀況,他顧得了背上的就顧不了手邊的。

  倪裳點頭,又趕快搖了搖頭:「你別回來了。我去樓上呆著,等雨停就好。」

  炎馳背著老人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看倪裳,一雙黑眸特別幽深。

  他騰出一隻濕漉漉的手,摸了摸女孩同樣濕滑的側臉,低聲:「別怕。」

  「我一定回來。」

  倪裳濕潤的長睫輕顫,說不出話來,只有唇角挑了下,像努力微笑,又似在強忍眼淚。

  炎馳帶著老人走出院門,發現雨又開始下了。

  好在不算大。他冒著淅淅瀝瀝的雨一路蹚水回巷口,將倪鴻幸放進車裡。

  抬眼望著已經變成水城的街道,男人猶豫了下,沒有叫急救,直接驅車往最近的醫院快開。

  他運氣不錯,走到半道,迎面遇上帶著醫療人員的救援隊。

  炎馳一心掛著倪裳,將老人交給醫療隊後,立刻往回趕。

  他剛坐回車裡,就聽到一聲轟隆巨響。

  擋風玻璃上嘩啦衝下水來,急促如水簾洞的瀑布。

  炎馳愕然向車窗外看。

  只在一瞬之間,天空就像被豁開無數道裂口。

  雨水鋪天蓋地,傾盆而下。

  **

  男人帶著奶奶離開後,倪裳一個人呆在工作室里。她也沒閒著,擰開手電筒,將工作檯上的布料,和沒有完工的幾件旗袍都拿上了二樓。

  封好臥室所有的門窗後,倪裳又想起什麼,心裡咯噔一下——儲物間裡還有不少東西呢……

  她站在原地猶豫片刻,從柜子里翻出一雙雨鞋來換上,咬咬牙又下了樓。

  踩進一樓齊膝深的積水中,倪裳心頭倏地騰起不妙的預感。

  為什麼雨越下越小,但這水卻越積越多了……

  顧不上多想,她打開了儲物間的門。

  一屋子的舊桌子老柜子都泡在了水裡。倪裳也來不及心疼,撿了幾樣最重要的,包括太爺爺的那條月華裙,分撥往樓上帶。

  上上下下跑了三趟,倪裳最後拿了太爺爺生前的工具盒出門。剛蹚水走到樓梯拐角,房門處突然響起譁然聲響。

  倪裳扭頭一看,立時目瞪口呆。

  積水沖開了房門,發水一般洶湧而來。

  **

  這場暴雨去而又返,且來勢更加迅猛。

  炎馳拋下汽車,跟著救援隊員一起回到城南。

  老城區已然被雨水淹沒,往日詩情畫意的青石板巷被泥水衝出九曲迴腸。

  好在這片的居民本來就不多。救援隊員帶來了三艘皮划艇分頭行動,挨家挨戶搜尋被困人員。

  炎馳和其中兩名隊員坐著皮划艇,徑直劃向水流最深處的倪家老宅。

  到達目的地後他們的行動又受阻:倪家的木門厚而窄,偏偏圍牆又高又深,皮划艇進不去門,更沒法從牆上翻過去。

  兩名救援隊員拿出對講機,說要請求支援破拆大門。

  炎馳望著被水流滾滾包圍的老宅,心急火燎,無論如何都等不住了。


  他一把抓過安全繩索扣到腰上,不顧身後救援隊員的呼喊阻攔,徑直跳進了水裡。

  三兩下翻牆進到院內後,炎馳被眼前的景象一震。

  樹下的石桌和魚缸早已被吞沒不見蹤影,幾棵樹的樹幹也淹掉了,只剩枝破敗搖擺婭在風雨中,不堪一擊。

  男人頂著齊胸深的流水,又刨又游地移至房前。

  他走前拉了閘,屋內一片黑,完全看不到是什麼狀況。

  炎馳扯開嗓門大吼:「倪裳!倪裳!」

  沒有人回答他。

  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擠壓他前胸,比冰冷的水流還要令人窒息。

  炎馳又快步來到女孩的房間窗下,聲嘶力竭:「倪裳!!」

  她應該會上二樓。

  她必須就在二樓!

  男人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水,兩條結實的胳膊攀上一樓窗戶的鐵欄,縱身躍上牆。

  換做平時這並不難爬,但現在淹水又下雨,牆上和窗台到處都滑溜溜的。炎馳剛抓上二樓的窗台,踩著欄杆的腳突然一滑——

  他另一隻手迅速扒住牆面。身體穩住了,但手翻過來一看,蹭破的掌心混合泥濘,正往外冒著紅血絲。

  「操!」男人低罵了一句,一腳蹬了下身後的海棠樹,借力一下子翻上二樓窗戶。

  窗內同樣漆黑一片。

  炎馳咬了下後牙,曲肘猛地擊向玻璃。

  **

  屏幕上依然沒有信號顯示,滴的一聲輕響後,又彈出電量低的警告。

  倪裳無奈嘆息,放下手機。望著窗外突如其來的暴雨,她心裡也涼成一片。

  外面一眼都看不見干地。天上像是直接扔下來一條巨大瀑布,砸的地上水波翻湧沸揚。

  雨水吞噬了天地。

  吞噬了街道和小巷。

  也吞噬掉她一貫的淡然和冷靜。

  災難滋生恐懼,黑暗又加深了無助感。

  倪裳強撐起精神,從工作室帶上來的布料中,翻出一塊鮮紅色的布。

  她扯下一段紅布,打開窗戶頂著風吹雨打將布條繫到窗頂。

  現在這樣的狀況,應該會有救援隊來的。

  到時候他們應該會看到吧……

  完事後她剛關上窗戶,就看見自己費勁系的紅布被風吹掉了。

  脆弱的布條在空中打了兩個旋兒,轉瞬就掉進翻滾的泥水中不見了。

  倪裳呆怔地望著被湮沒的紅點,仿佛自己的最後一絲希望也被吞沒了……

  她離開窗前,默默走到床邊,將床頭的玫瑰玉簪揣進口袋裡,隨後很輕地抽了下鼻子,整個人都慢慢縮進床里側。

  黑暗中,一切的感知都會被放大。沒一會兒,倪裳就聽到了什麼動靜。

  她下床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後,彎腰皺眉盯住地板。

  門縫下面有水正慢慢流進來。

  汩汩緩動的污水流在黑暗中好像變了顏色。

  ——和她夢中那扇緊閉的大門下,流出的鮮血一樣刺眼……

  倪裳腦中一震,連連後撤退步,又被身後的椅子絆倒。

  她跌坐在地,內心最後一道防線也終於崩潰。

  窗外雷雨交加,房內漆黑一團,她望著緊閉的大門,怎麼都出不去——一切都變得和以前一樣。

  而她也變成那個滿心恐懼的十歲小女孩,無助至極,只能抱起雙膝蜷縮發抖。

  隱約之中,她聽見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是奶奶和太爺爺來找她了麼?

  他們會像上一次一樣,接她回家的。

  ……

  不對,不對。

  太爺爺已經不在了。

  奶奶也不在……

  「奶奶……」倪裳閉著眼睛,將臉埋進膝間,「太爺爺……」

  她含糊不清地低聲啜泣:「囡囡好怕啊……」

  「倪裳!」

  一聲高呼伴隨破裂的聲音劈了進來。

  倪裳渾身一震,怔了好幾秒才木然回頭看。

  男人沾著血的手從破玻璃外伸進來,拉開窗拴推窗而入。

  他渾身濕透,泥水滿布,以最狼狽的形象走向她。

  卻帶來最極致的希望和溫暖。

  倪裳仰起滿臉淚痕的臉望著男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原來真的有人。

  原來真的還會有人,在大雨顛倒的世界中,在漫漫無邊的夢魘里,為她而來,給她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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