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寒塘渡鶴（下）

  「三月行江至揚州，展采齊明拱面南；風和日麗瓊英盛，日暖高隨玉露暹。照地神光臨午陛，鳴皋仙羽下重檐。五門回仗如天上，看舉雞竿雨露沾。」蔡京仰頭思慮，一首詩傾瀉而出。

  蔡京已經七十多了，浮沉宦海多年，三起三落，對於眼下的風波，只覺像過眼雲煙。

  被蔡京打壓的舊黨人也趁此機會上書，他們壓抑太久了，終於等來了機會。面對一封封如雪花一樣飛來的奏章，罷相的聲音充斥著每一日朝會，官家也無可奈何，事情超出了他預想的範圍，最終他只能決定：蔡京罷相，蔡攸革職，朱勔降職。

  朝堂並未因蔡京一黨的沉淪，雲開霧散，乾坤朗朗。蔡京罷相，被提拔為相的竟是王黻，此人被百姓稱呼為蔡京第二。官家增設了尚書內省新的職權，讓梁師成領睿思殿文字，以後有多少文書去往睿思殿，官家還會否再來宣和殿呢？厲芙清也不知前程。

  厲芙清憤憤不平，吃在嘴裡的花生小酥也不香了。她和皇甫澈二人共處一室，在畫同一幅山水圖。

  四下無人，有些話厲芙清必須得說。

  「你去御史台找李綱了，他才敢彈劾蔡攸，是也不是？」厲芙清問他。

  「我寫了三份，把我知道的事列出來，一份呈報官家，一份呈報中書省，一份呈給御史台。沒想到，最終卻是最不抱希望的御史台有了下文。」原來是皇甫澈在背後推了李綱一把，才會有彈劾蔡京的風波出現。

  「哎，尚書內省沒收到你報的奏章。說到底，還是官家喜歡蔡京，強拿下蔡京、朱勔、蔡攸，並沒有讓他覺得自在，這群國賊他依賴慣了，突然拿下，反而讓他陷入無人可信的境地。蔡京能幫他辦事，能幫他斂財，能滿足他的欲望，拿下這群人，殿下難享齊天之福。」厲芙清說出了朝臣不敢說的話。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可別說給第二個人聽。」皇甫澈捂住厲芙清的嘴，「此事不能怪官家，是蔡京一味蠱惑官家在前，奸黨欺瞞奉承在後，才致官家受蒙蔽。」

  「梁師成、王黻到底做了什麼？才會讓官家把相位、把尚書內省都交給他們？」厲芙清不明白，她並沒看到梁師成、王黻在背後推波助瀾，王黻在朝堂上不表態度，喜歡碎嘴的梁師成也沒在深宮散播消息，二人明面上是毫無動作，為何會成為「藥發傀儡案」最大的贏家？

  「你若是不明白，只消看他們上位後做的事便知一二了。」皇甫澈只能提點到這了，「江影沉沉，寒塘渡鶴，若能噤聲，安敢嘶鳴？」

  厲芙清一瞬就明白了，他在教誨她保命的方法。二人私語時，皇甫澈在畫的，分明是一隻傲立洲頭的白鶴。

  這是他第一次對厲芙清袒露對朝局的看法，此番對抗蔡京，厲芙清也知力有不逮，她是該收斂鋒芒了。

  藥發傀儡案追查告一段落，江南侵地只折了兩個知州，明面上走了一個蔡京，暗地裡蔡相餘威還在，此番上去的還是王黻、梁師成，清流們的日子更不好過了，百姓的日子也更難了。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呢？既然已涉入朝堂，自然會有人希望你出來，也有人希望打壓你的。」厲芙清想知道皇甫澈真實想法，「就算不做中書舍人，你也有想去的地方吧？」

  皇甫澈搖搖頭，用畫筆點了白鶴的眼睛，淡然說道：「此地便是我心歸處。我只管拿好手中的畫筆，以官家為師。」

  前朝風雲，並未影響到宣和書畫院開課。畫師們還是一門心思撲在畫作上，官家常來教習。若說與以往不同，那便是，自梁師成得勢後，氣焰果然更是囂張。原本在宣和圖畫院，他還是不能做主的，而今，他升了官，宣和圖畫院掌事便是他說了算。

  官家近來教習的內容，也十分古怪，從他喜歡的花鳥，轉為畫美人圖，他還給畫師們布置了新的課業，名為「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官家對著畫師們親口承諾，被評為第一的作品，將嘉獎宅子一棟，眾畫師的作品，將被放到禮部張榜的殿外一個月。

  這句詩，是當日李白給楊貴妃作的，眾位畫師拿到考題，自然知道該畫美人。難就難在，官家心中的美人是怎麼樣的呢？

  此題流出之後，後宮的嬪妃們可高興壞了。「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李延年當日一曲，讓漢武帝識得傾國傾城的李夫人，而今，畫家的一幅畫，也可以讓養在深宮的三千佳麗有出頭之日。

  哪個深宮女子，不盼著能被畫家畫進圖中，呈給官家，從此告別冷宮，一日選在君王側，萬千寵愛於一身？於是乎，妃嬪們都想著辦法給畫家塞錢，想辦法去翰林院轉一圈，變著花兒在畫師面前露個面。

  厲芙清因是女官，妃嬪們得以親自上門來找她的，不但奉上美玉真金，還要跪著哭求，只為能被她畫入畫中。無奈之下，她只敢躲在畫院裡，出了畫院去宣和殿辦公，乾脆穿著男裝戴璞頭，貼上李唐從市集幫她買的灰白美髯，這才得以逃脫。

  李唐幹完活回家，路上便有無數奉迎的，場景絲毫不比他金榜題名那日遜色分毫；回至家中，他新娶的夫人秦氏是鄭皇后表親，秦氏對他炫耀一隻極白極潤的羊脂玉手鐲，李唐當即明白是有人賄賂的，追問之下，秦氏才交代，是宮中周鏡秋周順容送的，李唐讓秦氏趕緊退回去。

  非但後宮在爭議，街頭巷尾的百姓也在議論，有說官家從揚州帶來的俞小蓮極美，有說非官家最寵愛的金秋月莫屬……畫師要畫美人，儼然成為了一場皇家發起的大型選美比賽。

  藥發傀儡案籠罩在皇城和東京上方的陰霾，也被一掃而空。從呈入的奏章也可以看出，畫美人圖也引發了朝野關注，有勸官家莫要耽於其中的，有說此事是與民同慶的，有贊官家文明開化的……

  很顯然，「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背後，藏著官家的弄權之術，全民娛樂，無人再理會那死於藥發傀儡下和江南侵田的百姓。

  厲芙清看清楚這一點後，對於獻畫的興趣也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