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柔爾覺得雷古勒斯是一個矛盾的男孩。
他的身上有一種與這座老宅如出一轍的,神秘而憂鬱的氣質。
當和他的家人們在一起時,他總是沉默地接受著母親的教訓,不為自己辯解一句。
而和海柔爾在一起時,他也並沒有改變這種特質,無論海柔爾提議做什麼,他都說「好」。
這反而讓海柔爾看不懂他在想什麼了。
她知道自己從前是誤會他了,他根本不喜歡什麼「找刺激的事」,也根本不想改變自己安靜的天性,那麼又為什麼會對她青睞有加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去想了。
反正上屋頂的事,他們是再也不會做了。
這天黃昏,當烏鴉在西坡的那片家族墓地上空徘徊時,海柔爾感覺到雷古勒斯那股異常憂鬱的情緒達到了頂峰。
【討厭的烏鴉。】海柔爾不喜歡這種蕭索的氣氛,【明天我就去把它們都抓起來,讓克利切扔到別的地方去。】
雷古勒斯似乎是被這種氣氛感染,從畫架後取出一把小提琴,拉起了一首婉轉悠揚的夜曲。
「這是什麼曲子?」海柔爾問。
她當時正在坐在畫架前浪費他的顏料,試圖創作出像樣的風景畫——雖說她的確沒有從母親那裡繼承到半點藝術天賦。
海柔爾就是在他逐漸變調的琴聲中察覺到了那種憂鬱,她發誓自己這輩子沒有聽過比這更討厭的調子了。
「嗯,我還沒有想好。」雷古勒斯放下小提琴,「我還沒有把譜子確定下來呢。」
這下海柔爾必須得承認了,雷古勒斯在藝術方面的確是個天才。
但他完全不看重自己的這種天賦,因為他做起這些事情來完全是為了排遣憂鬱,海柔爾幾乎從來沒有在他的作品裡感受到一絲積極的情緒。
至於雷古勒斯憂鬱原因嘛,海柔爾也清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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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沃爾布加忽然心血來潮,非要兩個孩子同她一起去打獵。
「你也是時候該學一學了,」沃爾布加皺著眉頭對雷古勒斯說,「不要做出這一副扭扭捏捏的樣子,看著讓人心煩。」
海柔爾看出來她的心情不好,焦躁的情緒從她那微微凌亂的頭髮里透露了出來。
「好的,媽媽。」雷古勒斯抿了抿嘴,照例露出了一個笑容。
【孩子可不是你的出氣筒!】海柔爾對沃爾布加的意見一直很大,【不過我最好還是不要管別人的家務事。】
沃爾布加的獵場其實就是在密林外圍劃出了一塊一百碼的空地,動物都是由家養小精靈們從別的地方抓捕來的。
因為這片過於茂密的黑林其實是很難有哺乳動物可以生存的,裡面過高的氧含量對它們來說是毒藥。
鐵籠子一打開,那裡面的動物便像預感到了危機一樣,嘩啦啦地四下散開,憑藉自己的本能遠離人類。
海柔爾沒一會兒就鎖定了一頭黑毛豬,子彈擊中了它柔軟的腹部。
但這樣的槍傷顯然不足以讓它斃命,它嘶吼著拖著半個身子向海柔爾衝來。
海柔爾沒有絲毫地慌張,扔掉已經沒有子彈的燧石槍,迅速支起弓箭,一連兩發摧毀了那隻野豬的兩個眼睛,於是它的復仇之路走到一半便偏離了航向,只能在原地打轉,腥臭味的血液流了一地。
無論是弓箭還是獵槍,海柔爾從前都受到過朱利安細心的指導,他們父女倆可以在十月的高山上蹲守一整天,只為埋伏一隻紅狐狸。
更何況這些動物都被圈在了場地里,被獵狗不停往主人身邊驅趕的。
「看來我們今天晚上可以吃蘋果燉豬排了。」沃爾布加挑了挑眉,露出一個滿意的微笑。
她隨即又轉向了自己的小兒子,面龐便又緊繃了起來。
雷古勒斯顯得心不在焉,畢竟他的手是用來拿畫筆和琴弓的,火藥的硝煙和沉重地槍桿都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於是他就只能讓自己的視線飄向遠方,不再關注眼前血淋淋的屠殺。
「把槍拿穩了。」沃爾布加對兒子這副茫然的樣子感到很不滿,厲聲呵斥道,「看我做什麼,盯著你的獵物!」
「……」雷古勒斯瑟縮了一下,終於將視線從西坡的墓地收了回來,任由沃爾布加調整著他的姿勢。
「看著那隻鹿。」沃爾布加灰綠色的眼睛緊盯著場地中那隻被槍聲嚇破了膽子的小梅花鹿,它的四條腿都癱軟在地,大大的黑眼珠里閃爍著恐懼。
「保證你的視線與它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沒錯,現在屏住呼吸,等你準備好了就可以扣動扳機了。」
雷古勒斯深吸了好幾口氣,那聲音漸漸急促得就像是犯了哮喘。
海柔爾疑心這個可憐男孩要暈倒了,於是不動聲色地靠近了幾步,以便在他摔倒時及時托住他的腦袋。
「哐當。」
那把沃爾布加引以為傲的燧石槍被摔在了地上。
「我不願意殺它。」雷古勒斯說,「媽媽,我不願意。」
「雷古勒斯·布萊克!」沃爾布加的眉毛豎了起來,「我命令你把槍撿起來,像個男子漢一樣!」
「我做不到,媽媽。」雷古勒斯依然用那種溫和而堅定地語氣說,「這不是狩獵,這是屠殺。
「狩獵是為了生存,今天被打死的動物已經夠我們吃一個星期了。」
這樣的反抗全顛覆了海柔爾對他的印象。
沃爾布加真正生氣的時候是很嚇人的,什麼話都說得出口,也不管對面的人跟自己的關係有多麼親密。
「你果然是你爸爸的種!」沃爾布加突然扯掉了自己的帽子,胸口劇烈起伏,「我怎麼會嫁給這種窩囊廢,然後生出這麼個軟腳貓一樣的兒子!」
雷古勒斯咬著嘴唇低下頭,默默忍受著母親的責罵,不再為自己辯解一句。
沃爾布加撿起那把燧石槍,冷漠地結束掉了小鹿的生命。
「克利切,還是鹽炙鹿肉更和我的心意。」她淡淡地吩咐道,「讓廚房來人把它們拖走吧。」
「遵命,女主人。」
克利切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沃爾布加,便又關切地走到了雷古勒斯身邊:「小少爺,請不要生女主人的氣,她今天實在是太難過了。」
「我知道的,克利切。」雷古勒斯對待它的態度也很溫和,「爸爸又做錯了什麼事?」
「唔,克利切不應該妄議主人的……」
這個擁有「管家」地位的小精靈惡狠狠地瞪了海柔爾一眼,於是海柔爾便識趣地走遠了一點。
不過,她的耳朵可是很靈敏的。
「不過想必這個消息大家晚上就都知道了,所以克利切應該提前告訴小少爺。」克利切露出了一副憤慨的表情,「老爺提前從非洲回來了,應該今天晚上就到。」
「這麼說,奴隸叛亂的事情解決了?」
「不,還沒有。這就是女主人生氣的地方——他竟然丟下三老爺,一個人逃回來了!」
「啊,」雷古勒斯皺起了眉頭,「情況很差嗎?媽媽前段時間不是還說,西格納斯舅舅馬上就可以回來了嗎?」
「哼,要不老爺非要橫插一腳,三老爺又怎麼會被……」克利切壓低聲音咕噥了一陣,海柔爾沒有聽清,反正西格納斯·布萊克現在一定是陷進很大的麻煩里去了。
「克利切早就提醒過女主人了,老爺是個稻草腦袋,這一點是不會隨著年齡而……哦不!我不應該說老爺壞話的,壞克利切!」
「沒關係,克利切。聽我說,這件事暫時先不要告訴德魯埃拉和姐姐們,媽媽一定會想到辦法的。」
「沒錯,有女主人在,什麼問題都會解決的……」
【原來如此,】一旁的海柔爾暗自嘀咕,【布萊克夫人實際上過著很不如意的生活嘛。】
她的丈夫奧賴恩·布萊克看起來是個徒有其表的人,大兒子西里斯·布萊克又以和她作對為終身事業。
而小兒子雷古勒斯·布萊克呢,表面上對她言聽計從,實際上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想法。
沃爾布加之所以一定要讓他殺死那頭小鹿,是想要看到這個家庭里還有能支持起下一代的男孩,好讓她的心感到一絲安慰。
海柔爾突然就理解起沃爾布加來,包括她那嚴肅到沒有一絲柔情的眼睛也變得情有可原起來。
她已經把家族裡所有的擔子都挑在肩上了,又怎麼能要求她再做一個溫柔的母親,賢惠的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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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奇怪,我居然能理解布萊克夫人。】海柔爾皺起眉頭,望了一眼正在給琴弓上松節油的雷古勒斯,【她的親人都不能理解的事,我居然能懂。】
「怎麼了?」雷古勒斯抬起頭,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視線。
「唔,我在想有什麼辦法可以使你開心起來。」海柔爾眨眨眼,「雖然憂鬱是藝術家的靈感繆斯,但它非常不利於你的身體健康。」
「那麼,你想到好辦法了嗎?」雷古勒斯反問道,「海柔爾醫生?」
「當然。」海柔爾放下畫筆,「看看我畫得怎麼樣?」
「很有童趣的作品。」雷古勒斯果然露出了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
「所以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事和不擅長的事。」海柔爾絲毫沒有被打擊到,「任何人都有自己不了解的獨特模樣,你不必因為不能滿足母親的期待而自責。」
「好。」雷古勒斯點點頭。
「其次嘛,你今天要拒絕下去和他們一起吃晚餐。」海柔爾接著說,「讓克利切把東西端上來,我們就要在畫室里吃。」
「可是,」雷古勒斯遲疑了一下,「如果我不陪著媽媽,她會感到寂寞的。」
「雷爾,你不明白嗎?你媽媽要是看到一個委屈求全的孩子,只會覺得更寂寞。」
「我不明白,」雷古勒斯皺起眉頭。
「簡單來說,就是學學你哥哥的樣子。」海柔爾想到了西里斯那桀驁不馴的笑容,「以後不許別人來告訴你應該怎麼做,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可是哥哥總是惹她生氣,不是嗎?」
「那麼,你覺得她更喜歡你,還是更喜歡西里斯·布萊克?」
「她……更喜歡西里斯。」
「這就是原因,雷爾。」
「嗯。」雷古勒斯沉默了一會兒,重新笑了起來,「我不想吃鹿肉。」
「那就讓僕人們重新做好了。」
「媽媽說的沒錯,你果然和她很像。」雷古勒斯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氣得海柔爾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嗎?」偏偏對方還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灰眼睛,柔軟的捲髮像小羊羔的鬃毛一樣貼在額頭上,完全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海柔爾:( '-' )ノ)`-' )
「說得很好,」海柔爾使勁兒揉搓著他的小臉,「下次不許再說了!!!」
自從雷古勒斯暴露自己寬和的本性後,他就任由海柔爾「欺辱」起來。
當然,她是不會讓沃爾布加或者克利切看到這種場景的的。
「寄到了……」雷古勒斯苦惱地眨了眨眼,女孩兒的心思真是難懂。
他明明是在誇她和世界上最偉大的女人一樣優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