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月光如水,流淌在星星點點暖黃的燈光之間,為寂靜的街道添上了幾分柔和。
屋舍重重,掩在星光里,伴著幾隻悄悄發光的螢火蟲,靜謐且安然,人們沉睡於夢鄉,聽不到風的輕吟,也說不出心中深藏的話語。
組織的基地里總是燈火通明。
慘白的燈光落在冰冷的儀器上,觀望著一場無聲的博弈,一個人瑰麗且絢爛的生命,最終也只不過是化為紙頁上幾行單薄的數據,無聲地報告著慘烈的戰況,摻著幾聲無用的嘆息。
或許,微弱的生命會在某個星夜裡綻放生機,又或許,它會徹徹底底地在某盞燈光下消亡,無聲無息。
白川遲摘下眼鏡,捏了捏已經發酸的鼻樑,向外看去。
視線稍稍有些模糊,但並不妨礙他捕捉到玻璃窗前的身影。
淺金色的劉海似乎又長長了些,被厚重的禮帽壓著,遮住了大半張臉,墨綠色的眼睛近乎專注地盯著實驗室里,一眨眼,又好像根本看不到那張冷峻的臉上有什麼別樣的表情。
一個月了。
距離上次監測到雲居漱月對外界產生反應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月。
這似乎意味著這場一年有餘的人體實驗將要結束了。
Silver Bullet中變異基因組的作用已經查明,後續的研究進行得出乎意料地順利,最新版的藥效,在第三次動物實驗之後,也終於和白川遲當初向雲居漱月描述的一樣了。
只可惜,那個少年還是沒有醒來。
每當夜半,組織的研究員總能在走廊里看見一身黑衣披星戴月而來的琴酒。
自上次實驗室門口的對峙以來,兩個人幾乎從來沒有過什麼交流。
但他們明白,對方的心思和自己一樣。
組織的Top Killer 在等,Silver Bullet 的研究員也在等。
也有可能,是黑澤陣在等,白川遲也在等。
在等一個瀕死的人重新撿回他所遺失的生命。
在等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奇蹟。
★
雲居漱月只覺得自己好像蜷縮在一個狹小的角落裡,四周一片黑暗,虛無飄零的不真實讓他格外不安。
自己快要被徹底剝離出去了。
他胡亂地思索著,注意力卻完全無法凝聚起來,零星的幾個念頭閃過,他卻如何都捕捉不到。
一切都不受他的控制了。
他想。
真熟悉啊。
四肢百骸里叫囂著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要清醒過來,疲憊的思維想在記憶中抓住什麼,卻總是無能為力。
記憶的深處翻湧著,他原本以為已經忘記了的那一切又重現在他眼前。
訓練營里拼死廝殺才掙得的那一條生路好像一個笑話。
一閉上眼睛,就仿佛能看到當年的情景。
站台上的一句無心之言,成了刺穿他平靜生活的一把利刃。
孩提時對陌生人懵懂的打量,成了他這一生不可磨滅的陰影。
如果能選擇的話,他寧願當時自己不出一言,他寧願當時自己不要那麼東張西望。
或許父親母親就不會死。
安靜無人的鄉間小道,瀰漫著麥浪翻滾時散發的清香,溫熱的血濺在臉上,眼前是被抓著頭髮,逼著烙死在記憶里的畫面。
父親母親滿身是血,痛苦地哀鳴,卻還瞪大了眼,哀求著對方可以放過他。
他死命掙扎著,卻無能為力。
眼睜睜的看著父母倒在自己面前,耳邊還縈繞著惡魔的低語:
「看啊,是你害死了他們。」
是啊,是他害死了自己的至親。
他才是這萬惡之源啊。
他是如此的不堪啊……
莫大的悲傷與憤怒一齊湧上心頭,蓋過了恐懼與慌亂,他狠狠咬上拿匕首抵住自己脖頸的手,任由皮膚上面留下一道深色的血線,接住從那個渣滓手中滑落的的匕首,發了狠的反擊著。
就像他們對父母做的那樣。
他不記得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耳邊是他們的驚呼,和隨之而來被狠踹的劇痛。
一瞬間的迷茫之後,等他再回過神來時,一個半大的少年站在他的眼前,一頭及肩長的金髮在陽光下閃爍著,宛如臨世的神祗。
他清楚的記得,那雙墨綠的眼睛無比認真的盯著自己,問道:「你想報仇麼?哪怕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他毫不猶豫的點頭。
「我甘之如飴。」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
他願為此付出一切。
哪怕生命。
少年的眼神淡淡的,卻又包含著很複雜的情感。
是什麼?
惋惜,憐憫,讚賞,感嘆……
還是同病相憐的天涯淪落人之間的共情?
他到現在都看不清。
少年拿著那把染滿了血色的匕首,手把手地帶著他制服了那幾個兇徒,把他們捆成一排,像待宰的豬羊。
他說:「殺了他們。」
好像那些惡魔的低語。
他看著他們臉上露出和父母如出一轍的驚恐與乞求,忽然笑了。
對啊,是我害死了他們。
黃泉路遠,他們得有多孤單啊……
所以,請你們,也去陪他們吧。
當作你們提醒我的謝禮啊。
他不清楚為什麼這些想法會如此水到渠成的出現,就像是已經對自己說了無數遍。
他知道這是不對的,但那又怎麼樣呢?
教導他不要這樣的人……已經躺在血泊里了。
所以……還有什麼意思呢?
顫抖的手指用力握住黏糊糊的匕首,並不熟練地劃破了他們的喉管,聽著他們垂死掙扎時從喉嚨中溢出的嗚咽,一直壓抑在心中的情感終於得已抒發,眼淚爭先恐後地涌了出來,止也止不住。
少年冷淡地將還未死透的幾個人拖進旁邊的深林中,就著清涼的溪水洗了洗手,起身,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
「我叫黑澤陣,你答應的代價……我會親自來找你取的。」
他走出幾步路,忽然聽到了來自身後的回應。
「我叫漱月……雲居漱月!」
「我會付出我所承諾的代價的。」
「我從不食言!」
等警視廳搜查一課的人接到報案姍姍來遲時,現場只有滿地的血跡,兩具冰冷的屍體和一個蜷縮在屍體邊上滿身傷痕的孩子。
那天陽光正好,只可惜後來風雲蔽月,他再也成為不了父母所盼望的那般光風霽月的人了。
那彎皎潔的月已經沉淪於黑暗。
雙手染上了再也洗不乾淨的血跡。
他雲居漱月就是這麼一個爛在泥里的人吧。
他甚至沒有看到最後的光明,就已經淪陷在黑暗裡了。
十年……
都不需要十年。
從那天血色沾染了陽光,轉瞬間陰雲滿天——
就足以讓他滿身泥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