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皇帝也知道今天大明朝的政治格局是皇權和文官之間長久鬥爭的結果。
即使他指出文官們的錯誤,也不可能真的把已經流落到官員手中的權力拿回來。
但拿不回權力,不妨礙他噁心想天下文官。
「傳朕口諭,著司禮監經廠開刻《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書稿……」
萬曆皇帝說干就干,真決定把這本制度史書籍發給滿朝文武。
……
常州,東林書院。
安希范拿著一摞書信走進高攀龍的雅舍。
「存之,京城消息。」
高攀龍連忙從裡屋出來:「情況有什麼變化麼?」
這一年的京察,東林黨損失的太利害。
連東林書院的君子們都要一起為顧憲成做名譽保衛戰,京城之中連續幾個月傳來的都是壞消息。
不是這個東林官員被端掉,就是那個東林御史被彈劾。
安希范嘆口氣:「王圖告老還鄉,孫丕揚情況也是危急……」
高攀龍聽的皺眉。
東林黨掌天下輿論十幾年,這一次的黨爭著實是傷了根骨。
「奸邪小人之輩倒是重新上位了!」
安希范和高攀龍是兒女親家,知道高攀龍的脾氣執拗,連忙安慰他道:
「情況已是這樣,我等更要及時適應,改善自己心境,方能夠重新開局。」
「除了這些書信之外,當今聖上倒是又弄出一個奇事。」
高攀龍皺眉:「聖上又如何了?」
和萬曆皇帝周旋幾十年,東林黨人對他實在是沒啥好評價,高攀龍下意識覺得萬曆皇帝肯定又在作妖。
安希范笑道:「倒也不是大事,不過是聖上把王文龍關在京城寫書,如今書成,聖上突然將之刊印,遍發於京城百官之手。」
高攀龍聽的苦笑:「天下許多大事不去做,倒做這等小兒般的事情。」
「就是這本書麼?」
高攀龍接過安希范手上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看了一眼標題,他還以為這是萬曆皇帝逼迫王文龍所寫的吹捧書。
瞬間鄙夷:「怕不是將我中華歷代政治,與當今之時局而比,專門要粉飾太平?」
「我中國歷代,哪見到這等憊懶時政!」
「王文龍也是個人才,被聖上留在京中一年,真將他當個詞臣來用。豈非埋沒了人物?」
安希范笑道:「存之這回卻是沒有猜中,此書還真不是吹捧之作。」
「這本書籍比對我中國歷代的政治治理,開篇立論頗有意思。我想存之或許會喜歡。」
高攀龍這才稍稍驚訝,請安希范坐下,自己也坐在院中翻開《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和萬曆皇帝不同,只看了第一章,高攀龍心中就對王文龍這本新作產生極好印象。
這乃是因為高攀龍的學術思想。
高攀龍的主要思想就是批評王守仁,認為儒家學者不應該務虛談玄,而應該干實事。
總結起來就是,「人生向道理上去」「道理向身心上去」:
對於修身養性的學說,高攀龍認為不應該討論什麼人生的本質,而應該把四書五經之中的道德實際用來規範個人行為。
不需要對於四書五經的理解多麼深刻,只要能照最簡單的方法實行,便能稱作君子了。
而對於治國理政的方法,高攀龍同樣認為應該要把儒家學說中的倡議落實在制度上。
他的這些思想,成為了東林書院的主要思想內核。
高攀龍自己就喜歡做制度研究。
他所寫的《周易孔義》《春秋孔義》都是典型「六經注我」的書籍,通過解釋四書五經的方式,為自己的黨派學派爭取話語權。
這種行為本質上和《中國歷代政治得失》之中歷朝歷代統治者根據自己利益而制定製度的方法一樣。
高攀龍花費一下午時間看完《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深感認同。
他笑著對安希范說:「王建陽真寫出一本好書也。我當在學院報刊上推廣此作。」
東林書院也有自己的報紙,而且在江南的上層文人中影響力不低。
高攀龍就是報刊的重要撰稿人,他放下書本就開始想如何撰寫書評。
萬曆皇帝想要東林黨看一看《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學會做實事,不務虛名。
但卻沒想到東林黨還真是同意做實事的。
只不過對於東林黨人來說,用政治制度噁心皇帝、限制皇權就是他們要做的實事。
萬曆皇帝可謂是完全沒罵到點上。
他主動推廣的書籍反而成為東林黨做輿論戰的好工具。
……
順天府大興縣。
方從哲也通過三黨的朋友拿到了一套《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閱讀之下十分喜歡。
他欣賞此書的方面則是認為此書立論足夠公正。
錢穆寫《中國歷代政治得失》的一個很重要目的乃是讓當時的人不要武斷的批評中國古代治理,立論自然要平和一些。
甚至很多方面在王文龍看來過於褒揚吹捧,王文龍在改寫的過程中,將一些對中國古代政治吹的太誇張的地方刪去不少。
但一本書的基調還是留了下來。
方從哲是個裱糊匠性格,反對激進改革,這種溫吞和尚的論調瞬間擊中他的喜好。
他甚至比高攀龍更喜歡王文龍的這本書。
從寫作內容到遣詞造句,全面欣賞。
方從哲在書評寫道:
「《政治得失》一書,書名雖起的驚人,然則內容中正平和,甚得中庸之要旨。」
「如時人皆以為科考拘泥僵化,聖有讀書人魚躍龍門,反誣八股為『臭簍言荃』,實不可取。」
「《政治得失》詳查科舉選人之源流,讀此書方知,科舉之初是真正為國取材,八股文之出現,也是為錄取真名仕。」
「無有八股文之前,則寫詩也可科考、讀經也可科考、甚或字跡寫得好也可科考,致使讀書之人上升渠道不清,高門大官可做手腳之處極多。」
「八股規則既明,則上至宰相之門,下至扶犁之子,皆可同場而較技。乃是制度上一大推進也。」
「故而知道每個制度創製之初,雖然有偏弊有流還,但這乃是與時代不符,並非創製之人全出自私心或言愚昧不智。」
「若真愚昧,則何能流傳數百年而不致反叛乎?」
「讀此書可知制度之變化,教人不斷、不專橫,不至於手指規章律令曰:制定此條律法之人不如我遠甚!」
「僅此一條,此書便大有可觀了!」
萬曆皇帝把書籍發給東林三黨本來是想氣氣他們,卻沒想到取得各黨各派一致好評。
萬曆都無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