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受歡迎的最好證據就是此書居然掙錢了。
司禮監經廠印書經常是入不敷出。
這單位最初只是給司里建印一些衙門公文、重要慶典的用書，嘉靖年間，因為皇帝愛看小說，於是經廠收集天下小說，校勘開刻，專供皇宮享用。
作為司禮監的直屬機構，經廠的出品質量代表著皇家臉面。
司禮監本的書刻：刻板質量極好，所用材料極佳，印刷過程貪腐極多。
經廠上一次掙錢，還是嘉靖年間開刻《三國志通俗演義》，這幾乎是大明公開刻製販賣的第一本小說，版本在當時極其優良，印出來之後，立刻在宮中引起搶購風潮。
太監們人手一本。
司禮監經廠因此得了一筆利潤。
而之後經廠所印的書籍基本都是賠錢買。
奉萬曆皇帝的命開刻《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時司禮監也沒打算掙錢，卻沒想到這書發給京城文武百官之後，立刻在京中引起求購風潮。
司禮監的版，在京城之外還有人敢翻刻，在京城之中卻沒人有那麼大膽子。
江南的油印快本出來的時候，京城百姓買得到的還是手抄本，一套書售價十幾兩。京城一座四進的大宅子，一個月租金也才四兩。
哪怕是司禮監經廠自己印書都有利潤。
經廠手上的尾貨都賣出了高價。
孫隆看見經廠送來的帳本也是好笑。
作為司禮監掌印，他上任幾年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手下的部門居然有盈利。
孫隆挺高興，按照市面上書坊的規矩，給王文龍送了二百兩的分紅。
王文龍對此倒是無所謂，隨著油印技術的普及，盜版書猖獗的現象已經禁止不了。
好在王文龍早早布局了印刷品市場，他現在壟斷了大明十三省三成的油墨供應，一半的蠟紙銷售，全國各地，只要油印機開動，錢財便滾滾而來。管它是不是盜版。
而且王文龍已經將書籍在京城以外的正版授權給了袁無涯的書坊。
這一本書給他帶來的版權利潤估計也能有八百多兩。
京城的二百兩屬於意外所得。
而王文龍更重視的還是，萬曆皇帝要他先寫本書，現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寫出來還大火……所以萬曆皇帝什麼時候能讓他離開京城？
王文龍天天翻著報紙上的評論，希望此書鬧出的討論能大些，讓萬曆皇帝看到。
他想走走不了，但已經完成了萬曆皇帝的囑託，家中倒也不避諱接待外客。
居住京城，訪客不斷。
這天一早，王文龍聽說李廷機要來，連忙準備迎接。
採買的東西還沒回來，李廷機便帶著一個僕人到了。
他獨自走進院子，王文龍見到李廷機的模樣不禁一愣。
「閣老……清癯了許多啊……」
說清癯都是好聽的，眼前的李廷機頭髮亂糟糟，身上的衣服都是補丁，鬍子半灰半白，顯然沒時間打理，仿佛頜下長了一蓬衰草。
而李廷機看人的眼神也變得有些不對，說話之時目光總是飄到別處。
聽到王文龍的話，李廷機第一句便是：
「別叫我閣老，我辭官了！」
他這句話也不知跟別人說了多少遍，都快成了條件反射一般。
王文龍見他這模樣，心中大概明白李廷機應該是精神方面出了什麼毛病。
李廷機坐下便從個破布包中掏出一函《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珍而重之的打開函蓋。
就見那一套書的每一冊都夾了好多紙條。
「我今天來找建陽，是和你討論此書中之錯誤的。」
王文龍心裡嘆口氣，坐下道：「九我先生請指教。」
李廷機數著紙條翻到一頁，指著上面點畫了的文字道：
「你這一章叫漢代的選舉制，為了說明漢代尊重讀書人，說什麼書生跑進太學求學乃是漢朝對於讀書人的優待。」
「然而若讀漢使便知能進太學的並非普通的書生，乃是當時的門閥之後。」
「此輩所謂讀書人，未來都是形成黨羽。」
「你在書中將尊重讀書人寫的極為光榮，然後尊重了他們，這些人卻是要在背後做壞事情的……」
「又說唐代科舉之事，讀書人可以考試，故而可以使得百姓而言政事。」
「可以考試之人，那便不算真百姓，便是百姓，登了天子之堂，也自以為士大夫，不再替百姓小民做主了！」
王文龍點點頭：「九我先生見教的是，這書中對於讀書人是有些吹捧。」
王文龍在抄書的時候還刪改了許多錢穆的觀點。
要不然《中國歷代政治得失》裡頭的暴論還多著呢。即使這樣，在李廷機等較真的人眼裡也能看出許多問題。
李廷機又說了一大串問題，王文龍連連點頭，拿了張紙記下。
這些李廷機看出的問題有部分是李廷機和王文龍的觀點不同，但也確實有不少是原書選歷史材料時就有了主觀判斷，王文龍也沒發現。
王文龍記了滿滿三頁紙，誠懇道：「我想將先生此文寫成一篇改正，將來在重映之時便附錄書上，不知可否？」
李廷機看他這態度心中滿意，終於是顏色稍濟，點點頭：「就這樣辦吧，不用寫我的名字，免得給你惹來麻煩。」
王文龍收起稿紙。
見到李廷機一個人在那裡收書，因為年老，手都有些發抖。
王文龍不禁覺得不是滋味。
李廷機給王文龍的書指出的一大票問題，有不少都是表達對士人階層的不滿。
王文龍能猜到這是李廷機將書中的士大夫階層帶入了此時的東林和三黨。
李廷機在真武廟裡住了三年，東林三黨像瘋狗一樣，到今天還在追著他罵。
李廷機原本文質彬彬一個人，現在都快瘋了。
王文龍給李廷機倒了杯茶，坐下勸道：「先生還是回家吧。等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反而折損了自己的身子。」
此言一出，李廷機的嘴巴囁嚅兩下。
接著他咬著牙搖了搖頭。
「我是辭官，不能不明不白的走！」
李廷機賣掉京城中的宅子，住在廟裡，請辭的上疏寫到一百三十封，萬曆皇帝一篇都不回。
要不說京城中想走走不了的官員不止王文龍一個呢……
萬曆皇帝最早不讓李廷機辭職，是為了留李廷機在內閣平衡東林黨的勢力。
而現在東林黨在京察中都已經失勢了，李廷機卻還走不了。
萬里皇帝再是懶惰也不至於一百多封請辭的上疏一封都沒看見。
只能說是他不願意承擔讓閣老辭職的罵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