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聲過後。
他發現眾人都在看他,連場中三隻金毛狨猴也在看他。
是的,三隻。
一隻肥似圓球,一隻高高瘦瘦,一隻又矮又瘦。
此時它們都聚攏在場中老者身邊。
那老者黑白髮,茂須覆蓋整片下顎以及兩頰腮幫。
臉面紅潤,身姿挺拔。
雖著麻布長袍,但卻無法掩蓋他自身攜帶的威嚴氣息。
他掃眼打斷表演的阿命,又望向神情不滿注視阿命的圍觀百姓。
臉上掛起溫和笑容。
撫須低頭,與腳邊高高瘦瘦的狨猴說。
「阿二!」
「再給大夥翻個跟頭。」
「啊,啊啊哦…」
阿二猴叫著跳回場中,原地高跳後翻,看得在場眾人一陣叫好。
「好!」
「翻的漂亮…」
「跳個火圈…」
隨著阿二的表演繼續,場中冷卻的氣氛重新沸燃。
這讓剛才一直被關注的阿命。
長舒口氣。
不多時他也與眾人般,沉浸狨猴阿二的表演當中,跟著鼓掌喝彩。
「好!」
「好厲害!」
猴耍表演持續,直至半個時辰後天色突變。
場中老者望眼天空。
見烏雲翻滾聚攏,似有從天墜落的趨勢。
他擰皺下白眉,稍後舒展。
抱拳與眾人笑說:「諸位,老朽初來乍到,日後還仰仗諸位多多照顧。」
「今日眼看就要下雨,咱們也不得不終止表演。」
「若諸位沒能盡興。」
「那煩請諸位明日同一時辰,咱們再來此地相聚如何?」
「散場了?真掃興!」眾人不悅嘟囔。
但見天色逐漸陰沉,他們也不好多說其它。
只得悻悻然離去。
老者見眾人開始分散,忙向狨猴阿二打個眼色:「阿二,還不快去。」
「啊,啊啊哦…」
阿二心領神會,捧起場中放置竹簍旁的銅鑼,歡叫著向眾人跳去。
眾人也明白,這是討賞。
奈何白嫖者居多,打賞者寥寥,只有少數人願意慷慨丟下一兩文。
「噹啷,噹啷…」
數十枚銅錢拋灑場中,有的落入阿二捧著的銅鑼里。
有的散落在了場地。
老者對此並未表示不滿,反而笑呵呵的道謝撿錢。
「謝謝!」
「謝謝諸位!」
阿命自然是沒錢可賞。
他環顧左右已走七七八八的百姓,再看場中三隻狨猴。
有些沒盡興的轉身準備離去。
恰時。
一枚帶有污漬的銅錢,咕嚕嚕的滾到了他的腳邊。
他眼瞼逐漸撐開,瞳孔微妙收縮。
瞳珠一斜。
瞥向場中弓腰撿錢的老者,他抿抿唇,心裡糾結起一個大膽的想法。
要不要撿?
老花子不高興怎麼辦?
可老花子需要錢看大夫,雖說這錢少些,但總比沒有強吧?
他掙扎許久後,再次偷瞄老者。
瞧老者並未關注這邊,他輕咬嘴唇,悄摸將赤裸的小腳丫挪向銅錢。
「啪嗒!」
輕微的響動。
沒有瞞過耳朵靈敏的阿二。
它眯著眼睛望向阿命腳下,猴臉上展露出一抹人性化的疑惑。
短暫時間。
它猴叫著跑到老者身邊揪他褲腿。
「啊,啊啊哦…」
「嗯?」老者疑惑低頭,望堪堪高至自己膝蓋的阿二問:「怎麼了?」
「啊,啊啊哦…」
阿二揪著老者褲腿,伸展猴爪指向阿命腳下。
老者隨它所指望向阿命腳下,又看向阿命臉蛋。
見他時不時偷眼瞄向自己,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老者心裡瞭然。
不過他沒有生氣,反倒笑臉向阿命走去。
阿命本就心虛。
此刻見老者走來,還當他是發現自己的小動作要來打自己。
嚇得撒腿就跑。
「不要打我…」
「我不是故意的…」
「呵呵呵…」望扭動小屁股,奔跑逃走的阿命。
老者撫須微笑,眼神里閃過一抹趣味。
他沒有追趕。
只是靜靜佇立原地,默默注視阿命逃走消失。
反觀阿命。
他正一面奔逃,一面回頭張望。
瞧老者並未追來,他心裡暗鬆口氣,隨即尋了處有屋檐的街邊沿階,懷抱豁口碗盤腿坐下。
「嚇…嚇死我了,怎麼會被發現呢。」
「嗯!」
「肯定是那隻死猴子。」
他揮舞著小拳頭,恨聲恨氣的嘟囔。
殊不知,在他身旁不遠處。
正有一名粉衫裙,雙平髻,兩髻各戴一朵牡丹絹花的六七歲小姑娘。
在大眼直勾勾的盯著他。
怒盯。
「喂!」
「呀!」
突然之聲將阿命驚嚇的站起,小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他循聲轉頭看向小姑娘。
眼睛一瞪。
臉上的不滿表情,絲毫不做掩飾。
「你什麼時候坐這的…」
「幹嘛要嚇唬人…」
「要你管?」小姑娘翻個白眼,向街道上努努嘴道:「你不准坐這,到別處坐去。」
「憑啥?」
阿命氣惱,眼睛瞪的如銅鈴般大小。
與小姑娘理論說。
「凡事講究個先來後到。」
「我先坐這的,我還沒趕你走呢,你反倒趕我走。」
「你還講不講理。」
小姑娘掐腰站起,帶點嬰兒肥的小臉蛋氣得鼓鼓。
她嘴巴高高翹起,小腳重重一跺。
「你走你走,是我先坐這的。」
「你先坐這的?」
阿命稍事回憶一番,撇嘴啐口唾沫。
「我呸!」
「你先坐這的,那我怎麼來的時候沒看見你。」
小姑娘蓮花小腳再跺。
左手掐腰,右手食指指向阿命道:「你一直回頭張望,哪瞧得見我在這?」
「呃…」阿命語塞。
他沉默頃刻,翻著白眼向屋檐外走去。
「呸!」
「誰稀罕坐這。」
腳步邁出,卻是逐漸放緩。
他疑惑側耳,竊聞身後傳來的輕微抽泣聲。
當回頭。
他正見小姑娘坐在街沿抹眼淚。
他微微擰眉,心裡暗生一股負罪感。
我把她給罵哭了?也沒罵呀?
他縮回邁出的小腳丫,一點點挪悠到小姑娘身邊。
似是尷尬,似是扭捏道。
「你,你怎麼了?」
小姑娘腦袋微抬,淡淡瞥他一眼。
旋即立馬垂低。
抹著眼淚抽泣道:「不要你管!髒兮兮的,你走開。」
「呀?我還懶得管呢。」
阿命賭氣般扭頭就走,邊走邊嘟囔:
「說人家髒兮兮,誰討飯不是髒兮兮的…」
說話間,他低頭望向自己胸前。
「V」形的衣服敞口,裸露著部分胸膛,上面凸起的根根肋骨清晰可數。
不過這不算什麼。
最讓人難為情的,當屬皮膚上覆蓋的一層薄薄污垢。
他停下腳步,注視那層污垢。
聲音細不可聞道:「好像,人家說的也沒錯。」
「白饃!」
「剛蒸好的白饃…」
「嗯?」佇立在清風卷土的塵揚中,喃喃嘀咕的阿命,被一道吆喝聲牽引目光。
循聲而視,那是一家蒸饃攤。
攤桌擺放磨盤大的籠屜,籠屜里不斷向外溢出滾滾濃白蒸煙。
蒸煙隨著攜帶塵土的雨前風,時東時西,時南時北的四散飄搖。
臉面蠟黃。
肩搭白布巾的青年乾瘦男子,於籠屜後掃視街道行人,沙啞的嗓音重複吆喝,「白饃,剛蒸好的白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