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就到這吧,小均。」徐庶用劍柄按下了諸葛均不停練習刺擊的木棍,「你二姐給你們帶乾糧來了。」
均回過頭,只見不遠處二哥依舊大咧咧地坐在一塊凸起的圓石上,膝上擺著那張泛舊的古琴,朝遞來乾糧的二姐擺了擺手,示意不餓,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二姐諸葛鈴將乾糧一把塞進自己二弟懷裡,「想什麼呢?跟叔父一樣,每次一想事就不記得吃飯。先墊墊肚子。」
「大哥來信了,問二哥取字的事,二哥都坐這想一天了。」均拉著徐庶在一旁坐下,順手從二姐手上接過乾糧和水就往嘴裡送。
「你二哥何止只想了一天,」徐庶雖是插話,眼睛卻是一直盯著諸葛鈴。似是發覺如此盯著女孩子不太合適,又轉頭對著諸葛亮說:「幾日都不曾聽你撫琴,突然想聽《粱甫吟》。」
諸葛鈴早就感受到徐庶的目光,等他不再盯著自己,抬起頭微紅著臉,傲嬌地嘟嚷道:「聽什麼不好,偏又想聽那晦氣曲子。」
諸葛亮倒是不惱,一如既往的溫和:「元直果真要聽?那可是喪曲。」
徐庶笑道:「正要聽這喪曲。」
諸葛亮點點頭,雙手輕輕地放在弦上,似乎想到了什麼,就那麼定住了,低著眉眼,漸暗的天色下,一時間看不清他的表情。均有些不確定,他彷佛看到二哥的手指隱約有些顫抖,尚未看清,悠揚的琴聲伴隨著手指撥動琴弦洋洋灑開:
「步出齊東門,遙望盪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田強古冶子……」
十指代心聲,琴音婉轉如清泉湧水,彌散在天地之間,時而高昂,時而低回。少年本因練了一下午劍術而燥熱的血氣也慢慢平靜,二姐鈴緩緩挪動著身子,靠在了他的身邊。
《粱甫吟》是齊魯之地的民歌,諸葛姐弟離鄉多年,這首送葬亡者的歌謠卻一直盤旋在諸葛亮的指間,跟著他們四處流離,彷佛承載著整個兒時的家鄉。
「……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國相…齊晏子…」
前幾句諸葛亮唱得很慢,依舊低著頭讓人看不清表情,彷佛凝望著那早已回不去的故鄉,那陽都山下那累累的墳冢。越到後面越發高亢嘹亮,急促之間似乎在質問著什麼,而最後的調子又歸於緩慢平靜,彷佛在自問,又在自答。
徐庶怔怔地看著眼前有些哀傷的男子,靜靜的等琴聲漸息,才問道:「粱甫吟……在哪?」
「那是泰山邊的一座小山丘,傳說是亡魂居住的地方。」
「真有三勇士的墳冢嗎?」
「都是過去的事了,就算真有,連年的兵荒,怕是早已成了平地。」諸葛亮笑了笑,從懷中抽出張絲帕,擦拭著琴弦,「至少《粱甫吟》流傳了下來,在這樣的亂世,怕是我們也逃不過,連墳冢都找不到的命運。」
「管仲樂毅可不會說這樣的喪氣話。」徐庶笑著調侃。諸葛亮常以管仲樂毅自比,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只不過除了徐庶孟建石韜等至交,沒人相信他有這等才華。
諸葛亮笑了笑,收起手帕,抬起頭看著徐庶;「歌里的古冶子、田開疆、公孫接三人都是齊景公的功臣,宰相晏子卻說越是功勞大的人,性情倨傲者對國家和君王的危害也就越大,於是在他們尚未造成危害時設計殺害,元直以為,是對,是錯?」
徐庶沉默少許,吐出四個字:「仁者愛人。」
「二姐以為如何?」諸葛亮又問。
諸葛鈴一愣,她只是個女子,雖然因出身也讀過不少書,但卻從未深究過,此時被自己二弟一問,有些反應不過來。鈴想了想,摸著均的頭笑道:「只希望家裡別有如三勇士般恃勇桀驁的弟弟,」又看了眼諸葛亮,「也別有晏子般狠心的哥哥。大國如小家,平平安安才好。」
「家國天下之太平,怕不是二姐想想就能有的。」諸葛亮嘆了口氣,「假如我是晏子,恐怕也會那樣做……雖然虧欠、負疚,但……還是會如此。」
鈴隱晦地努了努嘴:「除了取字,大哥信里還說什麼了?」
「噢,小霸王孫策死了。」
「那江東豈不要亂?大哥要回荊州嗎?」
「不,甚至會比孫策在時更好。」
「何以見得?」這次是徐庶發問了。
「大哥近日出仕了孫權。」諸葛均啃著乾糧,冷不防地插一句話,「大哥不是個冒失的人,既然他會選擇出仕,但必然是覺得在孫權手下更能做出一番成就。」
鈴讚許地又伸出手,均掙扎地晃了晃腦袋,「婦道人家不要老摸我頭,影響我日後的八尺英姿!」
諸葛均一直不喜歡被摸頭,二世為人,他總覺得自己比哥哥姐姐們大上一些,但……他們又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這讓他對於日常親昵的舉動多少覺得有些怪異。只是上輩子獨生家庭,這輩子從小被二哥二姐拉扯著長大,讓他又生不出太多牴觸,以至於平日裡常和二姐打鬧。
「臭小子,欠收拾了!叫誰婦道人家呢!信不信老娘揪死你!」
徐庶樂呵呵地看著姐弟胡鬧,又看著同樣樂呵的諸葛亮:「那……你會去江東嗎?既然兄長和母親都在那裡。」
徐庶本以為諸葛亮會思索片刻,卻不料他擺了擺手:「不了,兄長會照顧好母親的。至於亮……」他環顧了一圈更深的天色,「亮喜歡隆中,近來更喜歡上了耕種,亮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這裡,除非……」
「除非什麼?」徐庶有些迫切的好奇。
「除非二姐早點嫁人!」打鬧著的姐弟跑過二人身邊,均適時地打斷道。
除非什麼?二哥能怎麼說?除非有人三番五次上門來請自己?二哥的傲嬌可說不出這話。插科打諢的事就交給我這個兩肋插刀的弟弟吧,諸葛均驕傲的想著,隨即感受到耳朵傳來劇烈的疼痛。
「哎喲喲喲喲喲!二姐!啊不大姐!大姐我錯了!弟弟錯了!大姐!啊你還揪,你再揪我就喊二哥做主把你嫁出去!嫁給誰呢~~~二姐喜歡的是……啊!」
伴隨著一聲殺豬般的慘叫,諸葛均左手揉著耳,右手捂著腰間的軟肉直撕涼氣。
「叫你胡說八道!」諸葛鈴薄怒道,原本白皙的臉上,又泛上了緋色,嘴唇嘴唇抿得緊緊的,掠了徐庶一眼。
只一眼,便叫徐庶痴痴呆住了。
「有了,有了!」諸葛亮突然清朗的聲音傳來,吸引了三人朝他看去。
「看!」諸葛亮走到山崖邊,三人循著他手指的方向,黑漆漆的天幕上,月牙微黃,只有一顆星辰,正好懸在諸葛亮的頭頂,閃閃發光。
「北辰居於中,而眾星拱之!二姐、元直、三弟,我有了!」
「你有什麼了!?!?」徐庶看著天空的北辰星,一臉的問號。
「為什麼先喊了二姐和徐大哥,最後才是我啊!?哎喲!」諸葛均吐槽著,又挨了二姐鈴的一揪腎上腺素。
鈴颳了均一眼,她一直不理解從小也算書堆里泡大的弟弟,關注點和腦迴路為何總是如此清奇。
「你有什麼了?」她跟著徐庶的話一起問道。
「我有我的『字』了,二姐。父親為我起名為亮,也許是預料到之後的天下,會像這夜空一般漆黑,他盼望著他日蝕之時出生的兒子,能像這北辰星般,多少照亮一些地方,哪怕是一個縣也好,一座城也罷,至於一州、一國……想必是父親從未敢想的。」
「父親從未想過的,我倒是可以想一想。就叫……孔明。」諸葛亮伸出手,指尖虛點在身前,一筆一畫寫下了「孔明」二字。
「『孔』者,極也,『明』者,亮也!孔明、孔明,正好與我的『亮』字相合!」諸葛亮面向徐庶,躊躇滿志地說道:「元直!你來做個見證。若諸葛亮日後真能照亮隆中,照亮這荊楚,甚至天下之時,你就……你就……」
「我就輸你兩壇十年陳的女兒紅!」徐庶大笑道。
「好!」諸葛亮一把抓住徐庶的手,擊掌笑道:「就這麼說定了!你我共一醉,十年陳的女兒紅!」
兩人爽朗的笑聲,隨著夜風、伴著星輝,一直傳到山下,傳入那溪水旁的小草廬中。諸葛均看著這一幕,忽然心潮一片涌動,有些快活,有些激昂,又有些悵然若失,玲似乎感受到了弟弟的情緒,一把牽過均,一面看著亮。
眼前的二弟,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懵懂的孩子了,再也不會像小時候一樣,拿著一把牛角梳,纏著要給自己梳頭,一邊誇讚自己的頭髮比那絲綢更順滑。他的眼光,將會投入到更深廣、更開闊的天地中去,投入到比草廬、比荊襄更遠的地方,只有那裡,才能讓他真正展開羽翼,成為他想成為的管仲樂毅!
而我,諸葛鈴輕嘆一聲,也許只能守著這片隆中,遠遠地被他甩在身後,甩在平凡的塵土之間,或許日後,只能從別人口中聽到有關於他的傳奇,興許連「諸葛孔明」的影子,也都望不見了。
諸葛均聽到了姐姐的嘆息,他能感同身受自己的二姐在想些什麼,他看著眼前擊掌大笑的二人,忽然一陣迷茫,「孔明」出世了,「臥龍」的名號還會遠嗎……接下來就是……三顧、赤壁、西川、漢中…三國……那麼我……又該何去何從?
上一世的自己也算讀過些許書,了解不少史,也曾自以為穿越到古代就能如何大殺四方。可當真正來到這個時代,才能切身體會到這個時代之下,亂世之中的無力。
上一世的自己連百人不到的公司都管不好,又哪來的自信在這個時代駕馭動輒數萬的軍隊和這些青史上赫赫有名的殺才智士。
我在這個時代,就如同一滴水滴在江海之中。均突然想起上一世一句矯情的話:
「像水消失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