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德高望重的龐德公家,又迎來了四面八方的青年們。
諸葛亮和「自覺」幫忙的均倉促地忙完農活,匆匆趕來,進屋後已是人頭濟濟,排排攢坐著一直延綿到門口。兩人正準備隨便尋一處空處坐下,席上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孔明怎不坐到龐公近前來?」抬頭看去,一身材矮小、國字方臉的酒紅長袍,坐在龐公身邊顯赫的坐席上,略有玩味地打量著二人。
「士元兄……」諸葛亮拱了拱手,沒有要移步的樣子。
龐統本住在白沙洲,聽說今天的清談會,給自己取字「極亮」的諸葛亮也會參與,便早早趕來,想要在清談會上一舉奪魁。
諸葛均好奇的看著席上的矮胖紅袍男,這就是龐統,龐士元?他來到隆中很多年,龐統還是第一次見到。也聽過很多人談論起龐統,與後世史書上的寥寥幾筆不同,史書上說司馬徽與龐統「共語晝夜,甚異之,」稱他為南州士之冠冕,意為南方一帶最有才華的人。「由是漸顯」(於是名聲開始逐漸顯露)
但對於荊襄之地的年輕人來說,龐統更像是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就多有神童之論,各個教導過龐統的先生無不嘖嘖稱奇,「南方士之冠冕」傳開之後,龐德公也贈了他一個綽號:鳳雛!更是讓他的名聲再上層樓。
均曾問過二哥,自以為比龐統如何,二哥只是笑笑沒有言語。均小時候也一直對這位後世赫赫有名的「鳳雛」先生心生嚮往,直到聽說龐統是龐德公的從子後,那種好奇感才逐漸消減。
這不跟《我的區長父親》一樣嗎?諸葛均看著席上人玩味的眼神莫名的不爽。
「孔明喲,來,來。」半臥在席上的龐德公笑著沖諸葛亮招了招手。
諸葛亮本想避避龐統的風頭,怎想到龐德公親自招呼,只好硬著頭皮躬著身,越過眾人,一直走到席前。龐公面前總是不能放肆的,他心裡想著,深深一禮,大半個身子幾乎快伏在地上。惹得席邊的龐統噗嗤一笑。
諸葛均在門口看到這一幕更是有些惱火,又不好發作,於是找了個角落憤憤坐下,鼻孔哼著氣,惹得旁邊一蒙著面紗的青年側目。察覺到了目光,諸葛均轉過頭看到面紗也是一愣,這個年代戴面紗的也有,多是有些隱疾不便示人,均拱了拱手,不著痕跡地往旁邊挪了一丟丟。
「孔明不必如此多禮。」龐德公擺了擺手,示意諸葛亮坐在一旁,眼神溫和地在他身上停留了少許,隨即抬頭輕咳了一聲,原本略有嘈雜的堂內驟時安靜了下來,目光都匯集在了老人身上。龐德公清了清嗓子,朗聲道:「今日邀請諸位前來,是想聽一聽年輕人的志向。」
「公威,」龐德公掃了一眼座下躍躍欲試的眾人,點了孟建的字,「你先說說。」
孟建字公威,汝南人士,因戰亂流離荊州。或許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原因,能互相理解背井離鄉的心情,一來二去,也是諸葛亮的好友。
孟建咽了咽口水,「去年十月,北方的曹操以數萬兵力大敗袁紹數十萬大軍,更是在戰後將許都暗通袁紹之書信一炬焚之。建以為,曹操知人善用,胸有韜略,幾年之內,必能一統北方!所以,我想北上,在曹公麾下效力。」
此言一出,席間又是一陣竊竊。曹操奇襲烏巢,繼而擊潰袁紹主力,將雄踞四州的袁紹打得只剩八百騎倉皇逃回河北。其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事跡早已傳到了荊襄,惹得南方才俊們對其心生仰慕。
此時的荊州不同於劉表初南下的時候,彼時的劉表,還是「八顧」之一。「黨錮之禍」後,對於這個既是宗室,又是名士,屢次拉攏卻不為所動的人,董卓想殺又不敢殺,於是一紙調令其南赴荊州。
當時荊州刺史王叡被袁術部下孫堅所殺,官場暗流涌動,一紙調令將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扔到如此生死難知的險地做州牧,本就不安好心。怎想到劉表單騎下荊州,卻讓自己真正走上了歷史的舞台。
一個無兵無權的空頭州牧,到宜城後暗自聯繫荊州大族蒯(kuai)家,先向荊州大小武裝發請帖,言辭極盡謙卑,宣稱自己才疏學淺,德不稱職,只是受董卓排擠不得不沾染貴地,董賊想借諸位的手殺自己,而自己只想求個平安立身之地,望各豪族賞臉赴會,共商州事。
而招待荊州眾豪強的盛宴,上的全是蒯家蔡家宗族精銳的刀斧手。舉了舉盛滿豪強血的犀角樽,劉表連著整個荊州,一飲而盡。
隨後一年的時間裡,他用驚人的行動力廣納才士兵甲,組織手邊武裝,擼起了帶甲十萬的千艘戰艦,將一盤沙沙的荊州整合得鐵板一塊。
然而,也僅限於此了。劉表得荊州後,逐漸顯露本性,多疑樂忌,好於座談,整日泡在蔡夫人的溫柔鄉中,再無四方之志,只重用蒯、蔡二族及其附屬,荊襄才俊又陷入無門之境。
現曹操擊敗袁紹,北方一統在即,這些年又屢次和劉表張繡發生摩擦,不少青年都隱隱有些想法,若是曹公兵吞荊襄,也許自己就有了用武之地。孟建的話令席間一陣騷動,唯獨諸葛亮靜默不語,顯得有些突兀。
「怎麼?孔明不贊成嗎?」孟建小聲問。
「中原多是士大夫,遨遊何必歸故鄉?」諸葛亮一語道破孟建心中更柔軟、更衝動的想法:公威是想建功立業後好回到故鄉去啊。看著諸葛亮的微笑,孟建臉上一紅,「建離鄉十餘年,何況富貴不還鄉,如同錦衣夜行……」孟建越說越小聲。
「孔明不想還鄉?看來真孜孜於功名啊」蒯越突然故意大聲地說,惹得周圍人一陣議論。諸葛均眉頭一皺,怎麼哪裡都有這個傻逼!?!?
叔父諸葛玄還在的時候,曾把大姐許配給蒯越的大哥蒯良,說起來雙方也算親家,但蒯越一直覺得諸葛家不過是外來的沒落門第,賣女求榮而已,那時起就沒少對諸葛兄弟冷嘲熱諷。諸葛玄還曾想過把二姐配給他,二姐死活不願意,把叔父氣得不輕。
叔父病故後,諸葛家迅速沒落,蒯越更是變本加厲,一有機會就跳出來嘲諷拉仇恨,「孔明不想家也正常,陽都怕是也沒什麼田產了吧!何況北方多才俊,假如回去,孔明可就如泥牛入海了,哈哈哈哈哈……」蒯越有些放肆地大笑。
所有人都在等諸葛亮反駁,龐統也微微翹起唇角,抬起眼皮望向諸葛亮。諸葛亮像是沒聽到一般,微微笑了笑,沒有回應。
「傻逼!」突然不知道哪冒出個聲音。
「誰!?誰!?說的什麼!?有種的站出來再說一遍!」蒯越怒道。荊襄這些年外來躲避戰亂的人很多,各地的土話方言罵人的應有盡有,雖然聽不懂什麼意思,但在座的人基本都聽得出不是什麼好話。
徐庶一把按住想要站起來的蒯越,別人不知道「傻逼」什麼意思,他可知道,誰罵的更是不言而喻。忍著笑意,徐庶一臉的漠然:「想再聽一遍罵麼?居然還有這種要求,莫在龐公家丟了蒯家的顏面。」
角落的均沒再出聲,倒是旁邊的蒙面青年突然悄悄給他豎了個大拇指,均眨了眨眼,以示回應。
眾人繼續熱烈談論起來,直到龐統發言,又漸漸安靜。「我是南方人,自然要守在南方。至於劉表……」眾人一驚,儘管這些年青年們私底下對劉表發風評不斷下降,但畢竟是一州之主,沒人敢隨意直呼名諱。
「如水鏡先生所言:『劉表喜善而不能用,恨惡卻不能除。外不能馭將士,內不能治家政。』年老志衰,我若在他手下為官,恐不長久。而江東孫權,年紀雖幼,但聰明仁慧,敬賢禮士,從善如流。令有張昭、周瑜等人輔佐,日後必成大業。若能選擇,我可能會前往江東。」
眾人議論紛紛,大都恍然且覺得有理,來不及讚嘆,只見龐統面向諸葛亮:「孔明呢?」
「噢……?」
「孔明兄長,不是已經入仕孫權了嗎?」
「是。」
「孔明若去江東,要個一官半職,該不是難事吧。」龐統笑著說。
以窮小子的身份,被人輕視、揶揄,對諸葛亮來說,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一官半職?呵。但在龐德公面前,諸葛亮又不太想與龐統針鋒相對。
「生逢亂世,雞蛋還是不要放在一個籃子裡為好。」諸葛亮突然想到以前從均那聽來的雞蛋理論:小時候兄弟二人去賣糧產牲畜,均嫌一籃子雞蛋太重,非要分一部分放在自己這裡,不由得莞爾,「兄弟同處一地,一榮俱榮固然好,若是一損俱損,不免害了家族之名。」
這番話雖然沒什麼深刻的道理,雞蛋的比方還是讓青年們眼前一亮,紛紛點頭。
可哪怕諸葛亮一再退讓,剛剛的莞爾一笑卻讓龐統覺得似是諸葛亮在笑他的問題過於簡單愚蠢。早就聽說諸葛亮能言善辯,今日必須得挫挫他的銳氣才行。
「孔明莫非不出仕?若安守穹廬,倒也安穩自在。」
「亮是入世之人。」諸葛亮淡淡的回答。
「那……去北方嗎?」龐統追問,若諸葛亮說是,他就可以拿剛剛諸葛亮說孟公威的話來堵他。
「不,如公威所言,數年之內,北方將盡歸曹操所有。但亮因為一些緣故,不會出仕曹操。」
龐統繼續追問是何緣故,諸葛亮只是搖了搖頭。均看著二哥,兀自嘆息一聲,蒙面青年疑惑地歪頭看著了眼均,均沒有說話。
假如沒有曹操,他們不至於流落荊州……不至於離開父母的墳冢,翻過白骨皚皚的山丘,踏過腐臭猩紅的河流。是曹操,東征徐州時的肆意殺戮,讓村鎮變為廢墟,沃土盡皆荒蕪,屍體堆積起來堵住了泗水,腐腥味如影隨形地伴隨諸葛姐弟一路南下,成為了姐弟幾人兒時的夢魘。
若不是叔父,他們早就死了,諸葛均心想。
也是那時候起,諸葛均才明白亂世之中的人命是真的如草芥一般,刀斧一揮,一割就是一大片。血與火之間,他第一次深刻體會到:生在和平年代是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若說剛穿越到漢末的他還有些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想法,兒時的這段夢魘才讓他真正放下幻想,也許年齡的成長讓他明白了天高地厚,那麼兒時的經歷則讓他不想這個世道因為自己的緣故更添殺孽。
已經夠亂了,均心裡想著。
噢、對了,還有華歆。不得不說穿越到這個時代,才能真正感受到在這個時代能夠留名青史的牛人們有多麼的令人神往,也會不由得被他們所影響。
那是剛到荊州的時候了,小霸王兼併江東風頭正盛。孫策兵臨豫章,派虞翻去見時任豫章太守的華歆,姿態很低「您善理政事庇護一方,百姓都很感念你的仁德。但您缺乏軍事才能,不適合做一方諸侯。您能守他們一時,卻護不了他們一世,我雖然才德淺薄,但幸有一身勇武,也有如周瑜張昭等才智之士的追隨。為了您轄內的芸芸百姓,能請求您將這片土地交給我嗎?」
華歆隨即開城投降,被孫策當做老師一般尊敬。
均還記得事情傳到隆中時,叔父拽著二哥的袖子,激動的說:「亮兒,你看,這個世道還有救!明明是敵人,卻有著基於對天下蒼生的共識!於是其中一方可以將自己的權位、安危乃至於夢想交予給另外一方!本該是敵人的一方。這是多麼的……!」
均不記得叔父當時哽咽到是否找出了合適的形容詞,他只記得那間書房裡,二哥的眼神很亮,似乎明白了如何拯救這個亂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