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珽正側著臉給劉令添茶。
她的目光專注地落在微黃的茶湯上,看著茶水匯入杯中。待斟了七八分滿時,她的手穩穩地一提,收起壺嘴,動作乾淨利落看上去沒有一點的情緒波瀾。
劉令這句話的試探直白的厲害。謝珽猜這大約才是他為什麼突然要她進宮的原因。
二弟請旨賜婚的事她當然是不知道的,也不應該知道。
謝珽和揚州的家書,每一封都是被看過後才到她手上的。即便劉令的人做得小心又謹慎,但信紙被打開摺疊的印深是瞞不過她的。
她最近收到的信上沒有關於謝飛白婚事的事。就算他是她的親弟弟,她現在也不能知道邸報外的消息。
劉令不放心謝氏。
她藏著心裡閃過的種種情緒,面上維持著眉眼裡含著兩分笑意的慣用表情,但似乎又帶了一點點不可見的失落和悲傷。謝珽握著暖爐的拇指在玉石上來回摩挲著,像是有些不安,沉默著不開口。
沉吟了好一會後,謝珽抬頭看向了劉令,展露了一個有些許好奇的微笑反問道:「這事臣倒不曾聽聞,不知是誰家的姑娘?」
但她這個笑容里啊,看著有幾分勉強,有幾分難過,屬於笑容的喜色倒是沒有多少,總有一種強顏歡笑的感覺。
劉令把謝珽一系列的反應都看在了眼裡。
謝珽很快地又低下了頭,不再看劉令。
楚楚可憐,這就是謝珽這模樣落在劉令眼中的樣子。
他終於起身去一旁的案几上拿過來了一本摺子,遞給謝珽示意她翻開,說道:「這是他請婚的摺子,你看看。你二弟求娶的是蘭陵的溫家大娘子溫明心。溫明心比你二弟大上三歲,一直在軍中磨鍊,耽誤了終身大事,至今也遲遲沒有婚配。」
謝珽仔細聽著他說的話。
這麼聽起來,溫明心姑娘今年已有二十。新年一過就是二十一。
二十一歲的姑娘啊,沒有婚約在身的確是遲了點的。
謝珽從劉令口中知道了二弟媳的名字,出身和年紀,說不上這是一種什麼感覺。開心不是,難過也不是,倒是覺得有點滑稽的可笑。
她的手只是翻開奏章,眼尾掃到了屬於謝飛白的落款和官印就把摺子合起來,放回到了劉令的手邊。
「二弟的親事陛下做主便好。陛下覺得是良配那便是。若陛下若有別的考慮,臣也去一封家書同父親和母親里說明此事。」謝珽這下笑得十分溫柔,話里話外都很是體貼,沒有什麼主見的樣子。
劉令沒說話。
他先是盯著謝珽白玉無瑕的面容看了好一會,似在品味著什麼。
半晌過後,劉令才展顏一笑,聽起來心情很愉悅地開口道:「即是廷玉的二弟,孤自然是要替你照看的。自家的弟弟有了心儀的女子,我又怎會有不允的道理。賜婚的旨意擇日會下,你可有什麼要一道送過去的?」
謝珽聞言起身朝劉令行了一個大禮,算是代她弟弟謝過皇恩。
這次她的態度是真的誠懇,十分真心。
有天子賜婚,這婚事放到邊關就是頂有顏面的事情了。這是劉令的帝王恩寵。
「那煩請送旨的大人到時替臣送一對紅玉同心結吧。」謝珽轉瞬就想好了這份見面禮。
這份禮物不輕不疏不易出錯又有好兆頭,再適合不過了。
「嗯,你晚點差人交給胡生就行。」劉令應下後,隨即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廷玉的胞弟都到了可以定親的年紀了。「
謝珽沉默著沒說話,等著劉令尾音後的未盡之言。
「廷玉明年也要行弱冠之禮了,可有看中的世子夫人之選了?」
「陛下,莫開臣的玩笑了。」
「那便是沒有了?」
「自然是的。」
「廷玉也別急,孤的廷玉自然是要配最好的。孤定會給你挑個最適合的世子夫人。」
說這話的時候,劉令側過了身子,目不轉睛地看著站在他身後的謝珽,眼神深邃,含義深遠。
「多謝陛下體恤。」謝珽裝作看不見劉令眼神里的幽深,彎腰行禮謝恩。
這個眼神她見得多了後,已經習以為常了。
這是她當年自己選的路,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不過就這麼一會功夫,她又是請罪又是謝恩的,膝蓋和腰都有些不舒服了。
她對外藉口的身體不佳也不全然是假的。
自從謝氏家變後,她的身子就大不如從前了。裡面的內情,劉令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冬日裡也沒強求她天天上朝當值,對她甚是寬容。
謝珽強忍著腰疼站直了身子,上前一步,不落痕跡地靠在四方椅借力站住。
無所察覺的劉令背對著謝珽望著窗外,招招手,示意身後的謝珽上前來看。
「一個冬日都沒進宮,我看你也不知道宮裡在修繕殿宇。這裡是剛修好的,所以今日就帶你來了此處。你以前不是說過熹煦宮裡的窗外景應當極好,來瞧瞧,可是你想的那樣?」
謝珽慢吞吞地走到劉令的身後,又不著痕跡地悄悄背靠在花架上,替自己分擔著些力氣。
進屋到現在,她這會才有時間認真打量這裡的陳設。
面前的窗戶並不是宮中慣用的九羅雲絹紗,而是剔透的御製古亭淨琉璃。
這古亭地處邊陲,以琉璃名冠天下。琉璃雖剔透晶瑩,但易碎難制,多年來均被將作監用來制了御用器皿。誰想竟被劉令拿來做了這窗子。
看來他在這熹煦宮舊址上很是花了心思。
她雖沒有到過這裡,但窗外的那片湖水她是見過的。
當年阿爺說過鏡湖邊的熹煦宮曾經住的是大皇子的生母熹妃,艷冠後宮卻一夜之間被褫奪了妃位,永遠地禁錮在了那片梨花之後,不久就病逝了。
被鎖起的宮門裡,誰也不知是一副怎樣的景象。
初進宮的時候,她曾被人引導到那宮殿之外。當時她無意地評論了一句,說這熹煦宮坐落此處,宮內窗景定是一絕,叫人艷羨。
當年差點無意之中為家中惹了禍。那個時候,祖父在,皇后在,哥哥也在,還有暗中幫了她的太子……哥哥。
謝珽的餘光落在了她身邊的劉令身上。
是從哪一步開始,事情漸漸地變成了她從沒想過的模樣?
自被黃正設計落水之後,她再也沒有去過熹煦宮方向的一片宮室,連帶著,她試圖去忘記那些和劉念許下的約定。
都是些舊人和舊事了。
謝珽瞧著窗外泛黃的雪景,思緒飄得很遠。
原來從裡頭望出去,那大片的鏡湖是這樣的小。
謝珽持續的安靜讓劉令偏過了頭,肆無忌憚地看著身邊站著的人。
透過琉璃的陽光正投在謝珽微翹的鼻尖上,靈動地閃耀著,像流金一樣美麗。那一點點的明亮讓他很是在意,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向那裡,然後視線逐漸往下。
不自覺地,劉令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陛下,李尚書已經在候著了。」
正當劉令想伸手靠近謝珽時,屋外響起了胡生的聲音,提醒他是該處理政事的時候了。
「那臣去惠妃娘娘那請安。」
感知到危險的謝珽一聽就藉機往後撤了一步,說是準備去惠妃那了。
劉令非要她去,她躲不掉的。
「嗯,你先去,我忙完就過去。」
劉令又喊了胡生進來,讓他備好小轎送謝珽去惠妃的住處。
謝珽走得十分乾脆,重新裹上大氅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轎上去給萬知文請安。
這場無聲的博弈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