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圖冊

2024-08-15 00:48:00 作者: 唐酒卿
  ?屋內酒過三巡,疏離感散了不少,雖然仍舊沒有親熱起來,卻已經能夠把酒相談。

  紀綱摘了脖頸間的風領,嘬了口酒。左千秋見他露出的脖頸上也是燒痕,不禁問道:「當年邊沙騎兵入侵端州,你……你怎會變成這個模樣。」

  紀綱轉著酒杯,笑一聲:「沈衛退得快,端州連一日也沒抵住。邊沙騎兵的馬太快,我腿腳已經不如從前,哪跑得掉?當時已經存了死志。」

  他說到此處,想起了花娉婷,不禁喉間哽咽,別過頭搓了把臉,沒再繼續。

  左千秋一杯飲盡,說:「沈衛,該殺!」

  「該殺的不僅僅是沈衛。」紀綱幽怨地說,「中博兵敗那般蹊蹺,都推在沈衛一個人頭上,是算定他活不了了。」

  左千秋說:「你久離闃都,怎麼這般確定沈衛是個替死鬼?」

  「五年前川兒入都,在詔獄之中教人暗算。」紀綱說,「當時沈衛已經死了,卻還有人想要斬草除根,為什麼,不正是為了滅口。」

  左千秋悶聲喝酒,片刻後說:「如今人都死了,再想要徹查中博兵敗一案,只怕不容易。你徒弟,想為沈衛報仇嗎?」

  紀綱酒已上頭,他這五年戒酒戒得徹底,今夜算是為了左千秋破了戒。這會兒扶著桌沿,冷笑道:「報仇,川兒為何要為沈衛報仇?左千秋,你怎麼也與他們一樣迂腐!天下姓沈的都有罪不成?川兒長大了,他明白事理,也辨得清黑白。他跟沈衛,不過是湊巧了生成父子,除了那身血肉,再無半點關係。你們逼著他幹什麼,沈衛已經死了啊!所謂的中博血仇,此刻不該找邊沙騎兵報嗎!」

  紀綱陡然砸碎了杯盞,胸口起伏。

  「徹查中博兵敗一案,不是為了誰,而是要弄清楚,他到底為何要受這樣的罪!你也做將領,你想不到嗎?五年前有人能讓中博兵敗,五年後對方也能讓其他地方兵敗。當時邊沙騎兵追得那樣緊,沒有內應,沒有地圖,他們能做到嗎?!」

  左千秋嘆聲,說:「綱弟休怒,既明當年趕到中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隔斷中博通往丹城的要道,為的就是徹查邊沙十二部哪裡來的消息。但當時形勢危急,你知道有多難,百種證據都指向沈衛,偏偏沈衛一把火燒了自己,就留了一個不得寵的庶子,這怎麼能讓人不生疑?」

  紀綱沉默須臾,說:「你徒弟踹他的那一腳,險些要了他的命。」

  左千秋再飲盡酒,說:「我不辯白,但你且聽我一句。綱弟,咱們各有見聞,各為所求。」

  紀綱冷笑,說:「好嘛,動一動嘴皮子就算過去了?」

  左千秋話不多說,翻過空杯,沖門外喊道:「阿野!」

  門當即打開,左千秋一手倒酒,一手擲杯,說:「向你師叔與師弟賠個罪。」

  紀綱筷子一橫,把酒杯顛在尖梢,說:「當時是我們技不如人,川兒,這杯酒你來敬吧!」

  話音一落,只見那酒杯凌空轉向沈澤川。蕭馳野當空一攔,說:「蘭舟,這就不要與師兄爭了吧?」

  沈澤川抬腳點歪蕭馳野的手臂,那酒杯一晃,就落了下來。他說:「師命難違,師兄,讓我一讓。」

  兩人手掌相錯,蕭馳野反手推回沈澤川的手臂,那酒杯將要跌在地上,沈澤川伸腳一抬,又把它帶了起來。

  兩個人過招間似有風聲,那酒杯起起落落,竟然滴酒未濺。


  紀綱筷子沒松,吃了幾口涼菜,說:「這身法不是紀家傳的。」

  左千秋看著兩人,說:「那是蕭家的功夫,猶如猛禽攥物,被拿住了,就難掙脫。蘭舟,專攻他下盤,讓他亂了方寸。」

  沈澤川頓時撤手,稍退一步,猛然出腿。蕭馳野避閃些許,想對沈澤川說什麼,但當著師父們的面,到底沒說出來。他擋時握住了沈澤川的腳踝,借著身體的遮擋,沿著那小腿曲線摸了一把,把沈澤川輕輕帶向自己。

  「太狠了,」蕭馳野面上沉著,「踹得我毫無招架之力。」

  沈澤川被他摸得身形不穩,還要出手接酒杯。蕭馳野也不急,待他接住了酒杯,驟然出拳,直打向沈澤川的面門。

  「紀家拳!」紀綱頓筷,忍了片刻,還是說,「……不怪川兒誇他。」

  這具身體太適合了,這一拳打得紀綱都挑不出錯處。

  沈澤川一手抄著酒杯,不能硬接,便陡然後仰。那拳風掃過鬢邊,他還沒有起身,蕭馳野邁步迫近,打出去的拳順勢下放,在沈澤川的領口裡一點,掐出朵剛才被沈澤川咬過的殘梅。

  「中招了。」蕭馳野眼裡透出使壞的意思,把這半朵梅花送進口中。沈澤川要起身,他便擋,抬頭快聲說:「酒撒了!」

  沈澤川一愣,仰頭一看——蕭馳野一把扣住他的手,拇指沿著他的內腕向上推,借著他的手,把酒一口乾了。

  「多謝師弟賞酒,」蕭馳野立刻後退,正人君子般地說,「喝起來口齒生香。」

  沈澤川手腕內側還有被他摩挲過的燙意,起身揮袖,拜了一拜,把酒杯放回了桌上。

  紀綱不知他們之間的波濤暗涌,見狀,說:「雜糅百家難在貫通,你教得好。」

  左千秋說:「他還差得遠,蘭舟專攻紀家心法,定力才是真了得。」

  他倆人重新倒了酒,蕭馳野與沈澤川便又退了出去。

  門一合,蕭馳野便拉住了沈澤川,說:「這酒今晚喝不完,外邊冷,我們屋裡坐。」

  穿廊往北是姚家原先的書房,為了保持屋內乾燥,書不壞,下邊通了地龍。現在書還沒撤完,四層全敞小書上擱的都是古玩字畫。

  蕭馳野脫了氅衣,坐書桌邊架著腿翻書看,說:「這院子最初是姚家老太爺蓋的,藏了不少好東西。姚溫玉不愛玩兒,一直擱在這裡,都沒動過。」

  沈澤川擦淨手,才碰了書架上的書。

  姚家人愛書,姚家老太爺給它們分門別類,擺放整齊。只是過了這麼久了,書頁上還乾乾淨淨,想必是蕭馳野接手後叫人好生看顧,沒落半點灰。

  兩個人各居一邊,誰也沒再開口。

  沈澤川留心,看到了風物誌里有本鴻雁圖冊,他打開,果然看到了鴻雁山的地勢圖。

  鴻雁山分東西兩脈,西山脈通落霞關,連接泉城,隔住了槐州,是從前大周的邊防線。後來蕭方旭擴增版圖,把邊防線一路推到了東山脈,拓出了離北大郡今日的形狀。

  沈澤川往後翻,看見了東北糧馬道的詳述。

  闃都調遣天下糧倉,軍糧多從厥西琴州調,往北、東兩大地域傳送通不了水路,就只能開鑿專門的糧馬道。啟東要複雜些,離北的東北糧馬道就非常清晰。糧食由琴州運輸到關宜港,再由關宜港到闃都,闃都運到泉城,泉城便能驅馬走東北糧馬道,直線到達離北大郡。


  東北糧馬道是離北重要的輜重運輸道,由離北鐵騎層層把守,就是皇帝本人去了,沒有蕭既明的通行兵符也過不了。一直以來不論邊線打得多狠,東北糧馬道的防禦都固若金湯,從來沒有讓邊沙騎兵靠近過。

  實際上五年前中博兵敗,蕭既明能那麼迅速地調兵南下,就是因為東北糧馬道正好橫在茨州西北方,給了他能夠馬上出兵的底氣。

  「東北糧馬道,」蕭馳野不知何時靠了過來,他順著沈澤川的手掃了幾眼,說,「你對行兵打仗也有興趣?」

  「沒有。」沈澤川不假思索地說道。

  「無妨,二公子教你。」蕭馳野握住他的手腕,帶著他的手指滑到最東邊的茶石河,「這裡你認得吧,中博的茶石河是大周居中的最東防線,越過去就是邊沙大漠。說起來也有點意思,一直以來,邊沙只敢打邊郡。」

  沈澤川隨著手指看向天妃闕東南下角,那裡是緊挨著大漠,如同大周唯一豁口的邊郡。

  「因為邊郡太巧了,它往上的地方有天妃闕阻攔,往下的地方有鎖天關橫擋,唯獨邊郡這一塊,是大周東南方無法藉助地勢設防的要害。」蕭馳野湊近些,專注在圖上,「陸家就守在這裡,陸廣白的稱號你知道嗎?他之所以叫『烽火吹沙』,就是因為陸家守的是萬里黃沙烽火台。邊沙騎兵奸詐,喜歡夜襲,每一次交鋒,陸廣白都要點燃烽火。邊郡守備軍是大周最好的夜擊步兵,他們擅長設伏。」

  蕭馳野說到這裡有些高興,他索性握住了沈澤川的手指,點了點邊郡。

  「天下四將里,師父是最擅於防守的將軍,那是因為天妃闕地勢所需,不需要強襲出兵。不要看邊郡不起眼,其實最會打消耗戰的就是陸廣白,這一點就是大哥和戚大帥也沒有他厲害。」

  「邊郡沒有騎兵。」沈澤川稍微側頭,看他一眼。

  蕭馳野笑了,他這時候似乎外放鬆,說:「陸廣白不需要,他的兵是所有騎兵的克星。陸家世世代代都守在黃沙里,氣候不好,荒地根本墾不出田,是真的窮,所以養不起馬。但是沒有馬,仗照樣要打,陸家就這樣摸索出了專門抵抗騎兵的陣法。」

  「你說有點意思,」沈澤川看回圖,「是指五年前邊沙騎兵一改往常,猛攻茶石河防線很不尋常?」

  「沒錯。」蕭馳野思索時習慣性地要轉扳指,但他此刻握著沈澤川,於是像是沒意識般地捏了捏,「你要先知道一件事,邊沙十二部是統一稱號,他們在大漠,一開始不止有十二部。離北互市上通的回顏部,是被邊沙其他部族驅除出水草肥美之地的小部,投靠大周存活。總之現在的邊沙十二部也分強弱,他們始終沒有特定的大君,所以一直跟我們談不攏,只能打。其實每次打一場,對於邊沙而言才是重創。他們北邊是最強的悍馬部,專門對付離北鐵騎,南邊是最快的勾蛇部,專門對付邊郡守備軍,這都是在長期對抗中形成的固定局——可是五年前,悍馬部與勾蛇部都朝中部集合,連句招呼也沒打,直接痛擊了茶石河防線。」

  蕭馳野頓了頓。

  「這種情況只有一種可能。」

  「他們胸有成竹,」沈澤川說,「確信中博攔不住,離北和邊郡也救不及。」

  「所以有了沈衛通敵的傳聞,」蕭馳野說,「長驅直入是件很冒險的事情,他們想要在陌生的環境裡以戰養戰並不容易。他們已經習慣馳騁在沙漠,巷戰對於他們而言就像是束著手腳打架,並且越靠近闃都,他們的行軍意圖就越明顯。」


  「攻破闃都並不是好選擇,闃都是大周的中心,他們在這裡待久了,就會落入離北鐵騎、啟東五郡守備軍還有八大營的三重包圍。」沈澤川垂眸,「我一直不認為邊沙騎兵要打這裡。」

  「你太聰明了。」蕭馳野誇獎著,把沈澤川的手指滑過全圖,點在最西方的厥西,「我認為他們想到這裡去。厥西臨海,有兩大港口,還有三大糧食儲備州。離北、闃都、啟東三方軍糧全部從這裡出,只要進入了厥西的範圍,他們甚至不必攻下城鎮,就已經掐住了三方的咽喉。」

  「如果沒有內應,這就是異想天開。」沈澤川沉吟著說道。

  「中博與厥西是一條東西直線,越過中博就是最短的路。沈衛為他們打開了門,給了他們繼續深入的勇氣和糧食。如果沒有東北糧馬道,大哥起碼還要再晚七天才能出兵。七天,八大營如果沒守住,邊沙騎兵就該到關宜港了。」蕭馳野說,「這才是離北憤怒的原因之一,鐵蹄之下不容苟且。我們可以原諒沈衛兵敗,但絕對不會原諒沈衛捅的這一刀。」

  沈澤川忽然轉頭,與蕭馳野近在咫尺地對視。

  「怎麼了?」蕭馳野沒打算鬆開他。

  「沈衛通敵,」沈澤川流露出古怪的笑容,「沈衛通敵……邊沙十二部要打厥西,沈衛哪來的厥西軍事地圖?」

  「兵部有。」蕭馳野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重金賄賂就能買到。」

  「既然如此,」沈澤川說,「除了沈衛,別人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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