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友夏家門口停了些看熱鬧的鄰居。
有拿著菜籃子的，有拖著鋤頭的，有端著洗衣盆的，有拿著梳子邊梳頭邊薅梳子齒縫裡的頭髮的……
他們看著書喬將那塊寫著「友夏縫紉店」的招牌掛在大門框邊的鐵釘上。
說是招牌，其實也不過是書喬河對岸陳安家西屋裡那張破床的床板之一。她趁著陳安去街上賣草包和雞蛋，選了最大小最合適的一塊麻溜兒跑回了河這邊。
張二名和張金花只是看著麼姑娘回來跑進房去，倒也沒有太防備，畢竟那是她們自己住的房間，沒有藏錢，也沒什麼有用處的東西。
孫友夏站在門旁，扶著書喬腳踩著得板凳。這個招牌讓她有點尷尬。按照她的意思，她其實希望不掛招牌，有熟人要補衣服做衣服的她就直接給人做了就行。但書喬堅持要做一個招牌：
「沒有招牌別人怎麼知道咱們是幹啥的？你要指著熟人介紹那就太慢了，我們要主動出擊！」
孫友夏聽不懂什麼主動不主動的，她只是覺得這樣突然變成一個做生意的人讓她覺得不自然。而書喬則認為，這本來就是做生意，你掛了招牌，以後不管是熟人還是不熟的人，但凡要你幫忙就都得花錢，你不掛招牌，就會經常有人來找你幫忙，錢多錢少是一回事，必須得給才行。
人群里跛子劉鳳抱著自己不滿一歲的兒子看著最為起勁：
「喬喬，你這沒上過幾天學，字倒是寫得不錯咧！」
這一點孫友夏也覺得意外，她自然不知道，書喬的這手毛筆字其實是在她的高壓下苦練過五年而成的，不過那是這個年代還沒有發生過的後話了。她只知道書喬初中畢業就輟學了，不曾想就張家這樣的條件，竟然能讓她練出這麼一手好字，看來婆婆陳安為了和黃微平結成親家，也算是下過本的？但為什麼不乾脆讓她讀完高中呢？
鄰居崇辛嬸抱著小滿，搖搖晃晃地哄著，聽了劉鳳的讚許，她笑眯眯接茬道：
「鳳兒，你這張嘴倒也能說出好聽的話來。」
劉鳳臉微微紅了，假裝低頭去哄兒子，不敢回嘴。
「中華——你來看看撒，這姑娘字寫得真好看。」崇辛轉回身朝著自己家門的方向，對著坐在家門口曬太陽看書的陳中華喊道。陳中華抬頭朝人群看了看，並沒有起身的意思。
「你們家陳書記才不願意湊這種熱鬧呢，書記是有大才幹的。」接話的是張維超媳婦盧欣望。
「維超媳婦你少在這裡陰陽怪氣咧，大不大才幹也都得過日子。」
陳中華將書放在椅子上，便帶著「我倒要看看能有多好看」的心思走了過來。
看罷，心中倒也是驚詫。字說不上頂級好，但要說就寫字的人是個沒上高中的姑娘來看，這字確實寫得非常不錯了。於是也給了一些偏官方的讚賞來。
聽了書記的讚賞，眾人都不怎麼說話，畢竟他們也聽不太懂一個字怎麼能有力道，有風骨了，只顧點頭或者隨意附和一番。
..
招牌掛出來十來天，也沒有生意上門。孫友夏有些著急，她早就知道做生意肯定不是一個招牌的事情，相反，掛了招牌沒有生意，反倒讓她覺得不太好意思跟鄰居們再說話。畢竟，她覺得大家都在等著看她能掙多少錢。
書喬卻不以為然。創業嘛，肯定是有個積累的過程的。自己住的地方比較偏僻，原本並不是一個好的店鋪選址。但目前資金有限，租店鋪肯定做不到，倒不如想辦法先接活兒干。
生意不上門，陳安倒是來了。
她早就知道書喬抽了她床上的木板，雖然其實對她而言一塊破床板算不上什麼，但一想到是給那個不會下地幹活的媳婦做什麼招牌，她就照例得提出一些反對意見，況且眼看著又是油菜收割的季節要來了，一想到那個腳不沾黃土的媳婦，她就氣不順。
「既然嫁進了門，就幫忙種種地，做生意是那麼好做的？親爹都差點被當成『走資派』抓走，這麼快就忘記了！」
孫友夏在廚房做飯，聽到婆婆說自己父親，心裡起了一些怒火，但她不敢還嘴。
因為一旦還嘴，陳安就會更加起勁，甚至還會罵到自己娘家去，向娘家「投訴」她這個媳婦好吃懶做，不下地、不孝順。這樣的事情，她經歷過好幾次。孫友夏母親李雲仙是個愛面子的人，怕別人笑話自家姑娘不遭婆家待見，每當這時候，都是勸孫友夏多忍耐，別無她話。
書喬早就預料到陳安會過來一趟，在屋後帶著小滿用泥巴捏小人兒，並不接茬。
陳安見沒人搭理自己，從大門外走到招牌邊，招牌就是木板上部打了兩孔，由細麻繩子穿過打結，然後掛在了門框的一根鐵釘上。
陳安撥了撥那個粗糙的並不值錢的木板，木板隨之像鐘擺一樣來回擺了兩次。木板上的字她是不認識的，她只從別人嘴裡聽說是「裁縫鋪」——她自然打心眼兒里瞧不上，裁縫鋪還能比過黃家的鋪子？
「怎麼，人咧，小賠錢貨呢？都躲起來幹什麼？又做了什麼虧心事了？」
吵架沒有人接話，陳安悶得很。她到底是下了絕招——她知道孩子是孫友夏的底線，每次一罵小孫女，孫友夏必然會還嘴。
陳安口中的「賠錢貨」，是指小滿。她和那個年代的很多人一樣，都覺得閨女是賠錢貨。她自己生了仨不說，最心愛的大兒子還生了個小賠錢貨。
「賠錢貨」自然一下子激怒了孫友夏，她將手上的火鉗往地上一扔，正準備接茬吵架。沒想到廚房外傳來書喬笑哈哈的聲音。
「哎呀呀……原來是奶奶呀……小滿快看……是奶奶。」書喬抱著孩子，一臉皮笑肉不笑來到大門口。
小滿手上拿著一個小泥人，看了看陳安，奶聲奶氣道：「奶奶。」
孫友夏停在廚房門口，悄看著這一幕，不甚明了。
聽見這句怯生生的「奶奶」，陳安心裡咯噔了一下，一時竟忘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麼。
「小滿……奶奶肯定是來看小滿的，快……讓奶奶抱抱吧……」書喬說著將懷中的小滿往陳安手中送。
陳安嚇得趕緊退後了兩步，驚道：
「我……我……我抱什麼抱……一手泥巴！」要知道，這小孫女出生到現在，她是一次都沒抱過，一個閨女而已，有什麼抱頭？歡天喜地抱了，以後又得來一堆閨女。
小孩子能感知到奶奶並不喜歡自己，摟著書喬的脖子並不放手，甚至更緊了一些。書喬卻依舊作出給孩子的姿勢：
「來嘛，奶奶也抱抱小滿，小滿多喜歡奶奶啊！」
陳安一時語塞，結結巴巴道：
「喜……喜……喜歡個屁……就知道拿我的錢往外搭！」
她這一句話說的自然是書喬了。
「哎呀，媽媽！」書喬的聲線素來溫柔，這帶著撒嬌強調的一聲「媽媽」，喊得陳安瞳孔都要放大了，自然也聽得孫友夏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孫友夏結婚這麼久，第一次聽見書喬這麼親昵地喊「媽媽」，要知道書喬平日裡都是「她她她」或者「老傢伙」代指的。果然死過一次的人，哪哪都不一樣了。
「你你……你……少在我面前耍妖精……拿我的錢……趁早還給我！」陳安已經又後退了一步。
「啊呀媽……你又不是不知道，做生意都是要投一點本錢的，我借你的錢以後加倍還給你……你進屋說撒！」書喬往前一步，騰出一隻手臂要上去拉陳安的手臂。
陳安揮了揮手表示拒絕：
「說什麼說……就在這說！」
「媽……」書喬故意壓低嗓門道，「我們錢不是很夠了，我看你還有不少錢，再借我們一點……」
「你想得倒是美哦！」陳安幾乎要蹦起來，扯起嗓子喊：
「我哪有錢，你們這些賠錢貨，一天天就想著吸我的血，我早晚把你們都嫁掉的！」
說著她轉了身準備走——再待下去，怕是又得被薅走錢了。
「別走啊媽媽，再聊一會兒，我給你講講我的掙錢大計呀。」書喬壓著嗓子笑道。
「你計個屁，老娘可沒時間聽你胡扯……」
陳安罵罵咧咧走了，走之前還不忘將孫友夏門前曬著的枯樹枝抱走了一捆——那是先前孫正望伐樹給人做成套家具的時候砍下來的細枝，想著女兒沒種地沒稻草垛當燃料，便提了幾捆過來給女兒當柴燒。
書喬看著陳安拖著樹枝斜著脖子走遠的身影，內心不免好笑——她老娘倒是從來不空手回。同時，書喬好像找到了對付這個難纏的老娘的辦法了！她又回頭看了看呆站在廚房門前的孫友夏，想告訴她這招叫「避其鋒芒」「出其不意」，但卻忽然聞到了什麼氣味——
「哎呀，糊了姐姐！」
可惜了一鍋好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