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芬自尊心強,好面子,有幾分錢都要花在別人看得見的地方。
她不怎麼會做飯,家裡的大小雜事也基本都交給了外婆。
每天早上摸黑起床,只為給母女兩人熨好衣服,再一把拽過還沒怎麼睡醒的小江喬,攥著細齒梳,仔仔細細地給她編頭髮。
小時候母親的生意不怎麼好。
正因如此,江玉芬給她買的鞋子都是大牌,卻幾乎沒怎麼穿過合適尺碼。
空空蕩蕩大兩碼買下,怕鬧出笑話,不能跳也不能跑,步子只能邁得很小。
墊上厚鞋墊將就幾年,沒合適多久又擠了。
即便是這樣,只要樣子看上去還光鮮,江玉芬就不覺得有再買的必要。
鞋頭頂得大拇指鈍痛,江喬只能走一段路,就把腳趾在鞋子裡往後退一退,借著長褲的遮掩,悄悄地踮起腳來。
虞可嵐說得那麼委屈,覺得在她的襯托下,自己的童年顯得毫無尊嚴。
殊不知她在蘇城的那些年,為了表面上的這點體面,苦頭全都吃在暗處。
可無論如何。
這麼多年過去,記憶里的傷口好不容易才癒合,她沒必要為了虞可嵐再重新撕開。
虞可嵐的睫毛細微抖動,「我真的,好討厭被叫小江喬啊。」
「你太耀眼了,我好像身上唯一一點可取之處,就是和你長得有三分像,只要出現在你身邊,我就註定只是一個永遠散不掉霉味的影子。」
「一開始我煩得要發瘋,一邊哭一邊求我媽,不要再提起你,可我後來卻不自覺地開始模仿。」
「我照著你的樣子編頭髮,攢錢買同款的書包掛墜,相似的發繩和衣服。」
「聽說你學文科,我也跟著你報了文科,可我明明成績最好的是物理。」
「你外婆炫耀你去京市讀高中,考到了京大的外語系,我拼命咬牙追趕了兩年,才終於站到你面前,裝出一副遇見同鄉學姐的驚喜樣子。」
「可為什麼,我都已經這麼努力了,還是得不到你十分之一的運氣?」
她不是不夠努力。
而是恰恰因為拼盡全力地努力過,才發現,很多東西是模仿不來的。
比如出生前發生的事情,比如江喬從爺爺輩的娃娃親約定開始,就已經兌了獎的投胎彩票。
而她呢。
最初好像也是好的。
她的父母在有了這麼漂亮的女兒之後,即便家境並不富裕,但也願意拿出相當比例的開支供她學舞蹈和音樂。
可當她一路進入重點高中,咬著牙拼了一千多個日夜,終於考進京大,家裡人的開心卻浮於淺表。
唯一的期望也只不過是,女兒能抓住機會找個京圈權貴家庭出身的男朋友,趁對方還沒畢業好拿捏,和對方趕緊領個證。
從此嫁入豪門,帶全家人跨越階級,脫離眼前的泥淖。
江喬看著她眼底的執念和恨意,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她不可能和虞可嵐真正溝通下去。
因為她們,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你的努力方向,可能從一開始就錯了。」
江喬許久都沒說話,她看著情緒有些失控的虞可嵐,聲音里甚至有些無可奈何的嘆息。
「世界很大,如果只看得見我一個人,你的眼界會縮得很窄。」
這種垂憐的眼神,卻正好刺痛了虞可嵐脆弱的自尊心。
她突然古怪地抿起唇,哼出一聲冷而利的輕笑,「是,你眼界最大,所以你什麼都看得見,又裝作看不見。」
「公主的世界是這樣的吧,所有的好運和好事都會被自動吸引到你身邊,可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當做理所應當。」
「連裴知鶴這樣的男人都從你初中開始就願意等你,可你那時候正眼看過他一次嗎,你恐怕還打著從裴家兄弟里挑挑選選的主意,把他當備胎吧!」
江喬心口被揪扯。
她坐在那裡抬起眼睛,烏亮的杏眸像是蒙了一層水霧,微翹的眼睫緩慢地眨了眨,很輕地問,「……什麼叫,從初中開始就願意等我。」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虞可嵐表情很怪,語氣譏諷至極,「你們家每年秋天吃的大閘蟹,是誰送到家門口的,你從沒出去迎過?」
筒子樓老舊,每層共用一個大廚房。
她家住在違建的小閣樓上,自己用電磁爐開火,但也礙不住鄰里嘴碎,把一樓灶台上聽來看來的八卦,有意無意送進她們一家的耳朵里。
江家沒有男人,外婆媽媽帶著小女兒,誰都說一句可憐見。
媽媽包下的鋪子經營慘澹,賺不來多少閒錢,平時還有酗酒的毛病。
江家小老太太平時不顯山不露水,除了臭美愛折騰,捯飭完自己又捯飭家裡的小院子,也看不出哪裡富貴。
可就這麼一家人,每年到了吃湖蟹的季節,螃蟹從來都是疊著蒸好幾屜,黃滿膏肥,又大又漂亮。
一開始鄰居還傳,抱著螃蟹箱子上門的中年男人是江家的新姑爺,特意表孝心來了。
可先不論江玉芬從哪能認識出手如此闊綽的男友,人家到底有沒有這層意思。
即便只看男人那身黑西裝白手套的裝扮,也不難猜得出來——
他也只是受人之託,替人開車辦事。
那輛本地牌照的黑色邁巴赫纖塵不染,流光熠熠,根本就不是他的所有物。
於是眾人口裡的風聲又轉了向,都想去偷瞄兩眼車后座,看看那位安安靜靜坐著的低調小少爺。
後來還是被江喬外婆很嚴肅地警告了一次,才消停下來。
可虞可嵐不一樣。
中學時候的她性格孤僻,在小區里沒有相熟的玩伴,在學校里也沒有朋友。
家裡氣氛沉悶,她閒暇時候最大的娛樂,就是捧著充滿電的舊手機,跑到小區院牆外的香樟樹下,找個舒服的地方靠著打遊戲。
手機屏碎成了一張蛛網,但她摸起來格外熟稔,根本不用看遊戲畫面,僅憑音效就能通關。
弄堂里人多嘴雜。
來來往往有人經過,說起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她就分出點心神聽一聽。
自然也就沒錯過,每年幾乎同一個時候,都會出現在江家院子外的少年。
她的反問聲落下。
江喬眼波微晃,是做不得假的一片空白。
像是真的,對她說的事一無所知。
虞可嵐極力整理好面部表情,深呼一口氣,再次開口道。
「每年那輛邁巴赫開過來的時候,司機抱著蟹箱去送,總會有一個男生走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