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的鐘聲方一結束,季耀就翻窗戶跳了出去。
展覽館的位置在客棧的西南方向,這一路上丁點兒聲音他都沒聽見,就仿佛整個村子都按了暫停鍵。
展覽館的門沒鎖,老舊的木門輕輕一推就發出劇烈的吱嘎聲,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人魚手裡的油燈依舊亮著,不過那點微弱的光對這漆黑寂寥的展覽館來說實在是太微弱了。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怎樣,季耀覺得紅布前的這六尊人魚雕塑變了。
他依稀記得上午剛進來時,這人魚雕塑皆是低著頭的,可現在,它們的臉全都朝著門口,就好像知道有人會來一樣。
「噠,噠,噠……」
季耀的腳步聲迴蕩在整個展覽館,最終停在了紅布前。
屋子的窗不知何時打開了,一縷帶著腥氣的風吹了進來,懸掛在穹頂的紅布隨風飄動,皎潔的白骨若隱若現。
季耀握住了紅布一角,奮力一扯,一具三米多高的魚骨出現在面前。
沒有頭顱,沒有血肉,只剩下一副光禿禿的骨架。
白骨顯露的那一剎那,展覽館的牆上突然湧現現了無數張人臉,每張臉都在發出痛苦且絕望的嘶吼。
不知哪來的火種點燃了整個展覽館,透過窗戶,季耀看到整個村莊燒了起來。
就連上方的天空都被燒成了霞色。
起先是一個人的哭聲,而後是成百上萬人的哭聲。
這哭聲震耳欲聾,如同一把尖刀刺進季耀的耳朵。
四面的壁畫紛紛脫落,堅硬的牆體裂開或大或小的紋路,裡面埋藏的白骨紛紛顯出形跡。
這些屍體全都是跪著的,朝著中間這具人魚骨跪著,像是在懺悔自己的罪行。
有陳年老骨,亦有剛開始腐化的屍體,它們都在這熊熊烈焰中扭曲著,哀嚎著,尖叫著,痛哭著。
這景象如同他在鳳凰山過的那一日,地獄業火點燃了流淌到人間的黃泉水,生人哀嚎陰靈慟哭,天地間沒了一絲活路 。
這展覽館本就回聲極大,萬般聲音同時響起,猶如一記重錘敲在了季耀的腦袋上,讓他腿腳發軟,五臟六腑都在震盪。
撐到這兒的他再也忍不住單膝跪倒在地上,張嘴吐了一口鮮血出來。
還是托大了,季耀苦笑了一聲,他本以這地方作惡的是這具無頭的人魚骨,可萬萬沒想到最大的殺器竟然是展覽館本身。
「你所承受的痛苦,不及我的萬分之一」
桑德不知何時走到了他的面前,在這萬千哭嚎聲中,他沒聽到一丁點腳步聲。
「人類是這世界上最貪貪婪的生物。」
白日裡還笑嘻嘻的老人,此刻手裡提著一把尖刀,滿臉的陰沉。
他的雙眼透過窗戶望向被大火焚燒的村落,仿佛回到了千百年前。
「那一年人族君王為求長生,下詔讓天下人為他尋找一盞千年不滅的長明燈。
整個中原大陸的商人盡皆帶著從各地找來的神燈趕到皇城。
可這些燈沒有一盞是君王要的長明燈。
這時有一個道士向他進言,說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
桑德說到這時冷笑了一聲,接著又開口說道,
「就這一句話,讓人魚族和我們鮫人族成了眾矢之的。
你知道嗎,這裡是我們兩族的族地,當初他們先祖流亡至此,還是我們族人幫他們捕魚才活了下去。
沒想到就因為君王的一句話,他們便舉起屠刀對向我的族人,就連剛出生的幼崽都沒放過!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真是可笑又噁心。」
桑德一步一步的走向火牆,他的手穿過火焰觸摸到鑲嵌在牆裡的白骨。
「不過,我回來了。
我殺了他們,任何想來族地獵殺人魚的人都死在了這。
他們的靈魂將永生永世被困在這裡,跪著懺悔他們的罪行。」
桑德的過去季耀不想評判,但如今被他害死的更多都是些手無寸鐵的普通人。
「你殺了他們無可厚非,但你不該對後來的這些人動手。」
季耀撐著風華從地上站起來,左手指甲深深地嵌進肉里,也只有這樣的疼痛才能讓他在哭聲中保持一絲清醒。
「受人之託,他幫過我,我也要幫他。」
桑德轉身走了回來,
「你也要死,我會把你做成最好的人油燈,進獻給那位大人。」
季耀扯了扯嘴角,又是容蘅,
「你不是第一個說要殺我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風華出鞘,冷銳的劍鋒在空中划過一道圓弧,他的目標不是桑德,而是身旁這具人魚骨。
「你要做什麼!」
桑德發出暴怒的嘶吼,手裡的尖刀就要扎進季耀的後腦勺。
「你的故事很好,但我想真正能控制聲音的不是你,是這具人魚骨,不,準確點是鮫人骨。
桑德,它才是你的本體對嗎?」
風華的劍鋒划過這巨大的骨架,發出尖銳又刺耳的刺啦聲,就像是細長的指甲划過黑板,叫人聽了頭皮發麻。
魚骨很硬,便是風華也只斬斷了它胸腔處的兩根長刺。
不過這足夠了。
哭聲戛然而止,就連那無邊的業火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黑夜還是那個黑夜,展覽館還是那個展覽館。
「你該死了。」
季耀摸了一把嘴角殘留的鮮血,不費吹灰之力的從六隻人魚雕塑中走過。
斬斷的頭顱、雙手、魚尾掉落的到處都是。
他沒去管那些還在蹦躂的殘肢,要是有時間,他甚至可以把它們削成一片一片的魚生。
風華橫陳擋住了桑德揮過來的尖刀,劍刃一斗,削下了他右邊胳膊。
可桑德就像察覺不出疼痛一般,借勢貼了過來,左手寒光一閃,一把刻刀插進了季耀的肩頭。
得虧季耀一直警惕著,要不然這刻刀插的位置就是心臟了。
他忍痛抬手,沾著血跡在桑德身上畫了個符。
這符如同直接畫在了桑德的魂魄上,將他逼出肉體,倒在地上哀嚎了不久便消散了。
桑德消失的同時,他身後的魚骨也在一瞬間化成齏粉,被窗外的風捲起飄向了不知何處的遠方。
季耀突然想起那個叫許嘉澍的和尚來,要是他在,估計還能念上一本超度的經文。
世間萬物皆有因果之說,如果當初那些村民沒有貪圖君王的賞賜,或許現在的一切都會是另一種樣子吧。
季耀略微感慨了一下,便不願再多想。
今朝有酒今朝醉,tomorrow is another day .
想那麼多幹嘛,嘶,胳膊還挺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