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的時候,我們專業自發組織了一場小旅行,所有的同學一起出去玩一周。」
「我與小北借著這次旅行像度蜜月一樣於山水間形影不離——在棧橋上,在古鎮的巷子裡,在瀑布前,在竹林小徑中都有我們合影的照片。我後來翻看那些照片,覺得我好醜,他很好看,那個時候化妝這事兒還不普及,連口紅都不塗,整個專業里只有幾個女生會化淡妝,所以翻看那些老照片的時候我都不忍看自己,甚至覺得他怎麼會看上我這麼個哪裡都很普通的女孩子。」
「也就在那時,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室友,在我們居住的賓館一樓大堂,抱了他一下。」
「我並沒有看到,是好朋友自己和我說的,抱完了她就跑上來對我說:『我剛才抱了下小北!』」
「我們的關係一直很好,我並沒有生氣,也沒有多想,笑著看她像實現了什麼願望一樣,自己也很開心,問她:『怎麼樣?感覺還不錯嘛?』」
「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還不錯!哈哈哈...』」
「我們都大笑,她就是最開始四個女孩裡面的一個,應該是最先喜歡小北的,她要是成了小北的女朋友,還沒畢業就生孩子我都信,這傢伙個性十足,一定愛得瘋狂,如今被我截了胡,只一個擁抱就打發了。」
「實際上,即便她與我光明正大地一起喜歡小北我都不會生氣,我也想得明白,小北和誰在一起了並不影響誰喜歡他,又沒結婚,值得的話幹嘛不爭一爭。可她沒爭,她就要了個擁抱,從那以後,小北再不是她喜歡的人了,無論她喜不喜歡。」
「我後來問小北,『她抱你和我抱你有什麼區別?』我覺得這是一個無論他怎麼回答我都不會開心的問題,但女生就是這樣,喜歡自討苦吃。」
「他說:『還不是你開的好頭......沒這樣對比過,抱你和抱其他人的意義不一樣,沒法這樣比。』」
「『單純的就感覺來說呢?』我依然不死心地問。」
「他呵呵笑了一陣,『這麼說吧,抱你的抱和抱其他人的抱不是一個抱,抱你是帶感情的,抱其他人是禮節性的,像握手一樣,沒有什麼複雜的感情夾雜在裡面的。當然,這麼說來有點奇怪,如果不是我們的朋友,不考慮場景和情面的話,我是不會隨便抱其他人的,我的禮數在心,不在表象。』」
「『切,你們男生就會騙人!』我不屑地說他。」
「他仿佛看透了事物的本質一樣無奈地笑笑,沒有說話。他當然知道那個擁抱和我最開始主動給他的那個擁抱具有同樣的含義。後來他告訴我,『我雙手一直握著拳頭。』我嗔怪他,『我謝謝你哦!是不是還得誇你兩句?』他憨憨地笑,像個小貓小狗一樣親昵地摟著我的胳膊來回地蹭。」
「每年的暑假,寒假,還有各种放假的節日,我們都要暫別某些天,因為我家離學校所在的城市很近,坐火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因此一般的節假日我都會回家,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去車站送我,這也是他難得的出校門的時候。這麼一想,好像是,他一般不出校門,只有為了我才會出去,給我買水果,為了我買小物件,陪我逛街,送我回家……的確,除了過年回家,他好像真的沒有自己主動想出校門過。」
「我們輾轉幾路公交到火車站,小北暈車暈得厲害,特別是節假日人擠人的公交車,嘈雜,亂七八糟的氣味,頻繁的剎車,我一個不暈車的人都覺得噁心,他就更不用說了。」
「在公交車上他的臉蠟黃,眉頭緊皺,強行忍耐下壓嘔吐感使他的眼睛總是含著淚水。」
「每次我都對他說:『你不要送我,我自己去車站就好,送我你自己還要回來,又要暈車。』」
「他偏不,他就是看不得我手上拎一點兒重的東西。」
「我說他,『你把我慣得太嬌氣了,我沒有那麼柔弱,我提得動這些東西。』」
「他倒回得乾脆,『有我在還要你拎,那要我幹什麼!』」
「到了車站,我們總是會在站前廣場的肯德基里坐一下,他喝一杯雪頂咖啡,我吃個冰淇淋,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緊握著我的手,來回地撫摸,仿佛我再也不回來了。」
「當時的我感覺不是很好,我覺得有點莫名,有的時候只是三五天就回來了,有什麼好這樣末日般珍惜的呢!現在我才明白,炙熱的愛是一直沸騰的,並不時冷時熱。他每天送我回宿舍的時候會一直看著我在樓梯的轉角處消失,眼神那樣用力地拽我的衣角,如果那個時候我再跑回去給他個擁抱,他的眼神會輕鬆一點吧!可惜,這好多奇珍異寶般的細枝末節,都是我在後來的偶然中猛然間領悟,每領悟一點,心就轟隆隆作響,腦子裡烏雲密布,眼睛就噼里啪啦地開始下雨。」
「他不是個油滑世故的人,也守規矩,可幾乎每次,他都可以混到站台上送我,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方法。在列車開走的同時,我轉頭的前一秒,眼睛總是看到他一個人落寞地立在站台上,我拉扯著他的視線,抻得好長。我不知道他當時心裡在想什麼,為何每次都誇張的悲傷與我的分別。」
「其實我應該問問他的——問他如何那樣愛一個女孩兒的,問他怎麼平衡愛與被愛之間的差別的,問他在站台上站了多久,問他與我在一起的時候是否感到孤獨……」
......
「我們吵架的次數不少,我覺得他有點兒敏感,他覺得我不夠細膩。」
「每次吵了架以後他就不去上課,或者刻意地避開我們一定要共處的活動,他總是一個人坐在湖邊或者操場角落裡的空地上,好像生活中除了我就是空白。我討厭他這樣,要是我不找他,他可以一直這樣過日子。」
「和好的時候,我們在食堂或者宿舍樓下見面,那一瞬間尷尬得像是剛認識一樣,他總是過來牽起我的手就走,也不說話,可能他也覺得有點尷尬。」
「每天早上,我都會打電話給他叫他起床,然後一起去教室上課,中午一起吃飯,回宿舍午休;下午有課的話再去上課,傍晚可能在操場或者草坪上坐一會兒,聊聊天,吃點東西;晚上一起吃飯,然後就各自回宿舍休息。」
「這就是我們平常最具代表性的一天的生活,講起來不咸不淡沒滋沒味的。就是很多個這樣的一天,組成了我們四年的愛情。也很奇怪,正是這些平淡,回憶越嚼越香,每次像牛羊倒嚼一樣把往事從記憶的深處拖出來咀嚼都有不一樣的味道,無數細節和後知後覺的感受都是慢慢咀嚼出來的,磨一樣把無形的愛碾出具象來,我再一點點地嘗味道,有的甜,有的酸,有的苦,所有的味道都難以下咽。」
講到這,她把杯子裡剩下的香檳喝完了,轉過頭對孟宇星說:「接下來的故事,就沒有這樣快樂了,再給我倒一杯吧!」
孟宇星繞過櫃檯進去又給她倒了一杯,再回來在椅子上坐定,準備聽她後面要講的故事。
「我們一個南方人一個北方人,談戀愛沒有問題,到談婚論嫁的階段就很麻煩,我爸媽希望我留在南方,包括他,工作或者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大概都能鋪墊得差不多。他呢,也想在南方,但他想自己奮鬥,去一線城市靠自己給我一個將來。」
「我是一個從小沒吃過什麼苦的女孩,人生的每一步都很正常,沒有特別用力特別拼命地為一件事努力過。他不一樣,他算是吃過苦的,做過好多事情,大學周末的時候還去打零工,為了一百塊從早上九點幫人家清理倉庫一直到晚上十點才回學校,大夏天的,衣服可以擠出水來,臉曬得紅黑紅黑的,回來就跑到我宿舍樓下把一百塊塞到我的手裡,告訴我這是他賺的,然後急匆匆地朝自己的宿舍跑。」
「其實他的家庭條件不錯,算不上富但也不窮,這應該與他經歷過的事情或小時候的成長環境有關係。」
「我對他講過我父母的想法,他拒絕了,他覺得他二十出頭的年紀如果要靠人養著,那就是個廢人了,而且如果娶我都要別人幫忙,這樣的人還是要我不要嫁了,還好他不是這樣的人。」
「畢業以後,他就走了,南下去了廣東。」
「走之前他信誓旦旦地對我說——『等他找好工作站住腳了,就叫我過去,我們一起生活。』」
她咳了一下,繼續說。
「兩個月後的一天,他興奮地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找到了工作,租好了房子,對我說我可以過去啦!」
「我當時就是個單純稚嫩的小女孩,沒有想過他這兩個多月是怎麼熬過來的。」
「後來聽同專業的大學同學說,那個時候小北剛到廣東,寄住在他租的城中村的房間裡,那個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小衛生間,除此之外僅剩一個可以容納一個人行走的過道,他就在那個過道上打地鋪,和蟑螂,蚊子,潮氣還有他最討厭的濕涼一起,住了兩個多月。」
「我現在才稍微可以了解一點,那種條件下的艱苦。」
「可當時,我很慚愧心裡並沒有太多感觸,就想為什麼?可以租房子住呀為什麼要打地鋪,為什麼不問家裡要錢或者問我要也可以,先過渡一下,等找到工作不就好了麼!」
「我讓他的心和他一樣出去流浪了。」
「為了能早點和我一起生活,他每天起早貪黑拼了命地出去找工作,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用雙腳丈量那個超級大的城市。人家吃的雖然也不是很好但至少可以正常吃飯,他為了攢租房子的押金和房租,一天只吃一頓飯。他特別喜歡燒烤,每次路過烤生蚝的店或者賣糖水的店喉嚨都狠狠地打結,儘管那些東西都不貴。」
「那是他愛我的方式,他為我努力的方式,他覺得他受的苦遭的罪都會勾成芡讓他對我的愛更濃烈粘稠。」
「他以為我們終於迎來了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幸福的小日子,可當我拖著行李走進他租的房租每月3000元的房子裡的時候,臉上未加控制嫌棄的表情像把尖刀一樣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胸口。」
「我嫌棄了他拼盡全力給我的全部......」
「以第三人稱的視角再次看過那個畫面後才發現,那天,我的殘忍讓我害怕。」
「他血淋淋的傷口疼得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可他還是把漫上來的一切火熱全部壓了下去,顫抖地笑著和我解釋,『這房子是小點,但獨門獨戶,又在市中心,周邊什麼都有,小區里也不亂,我上班就怕你自己在家不安全,你也知道,我現在一個月工資就三千塊,等轉正了,賺得多了,我們就租個好一點的房子,咱先過渡一下。』」
「當時我不怎麼開心,對這個新環境不是很滿意,完全沒考慮這個地方是他付出了多少辛苦換來的。」
「這是個一室無廳,在去衛生間的過道旁有個小廚房的公寓,臥室靠床頭的一側有個小陽台,是個老建築,裡面的裝修也很舊了,最要命的是蟑螂特別多,而且個頭很大,客觀來講這地方的條件的確不好,可來都來了,怎麼著也沒辦法了。」
「房間裡面的裝修很一般,但所有老舊的家具和地面牆面都異常的乾淨,顯然在我來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被人精心打掃過。可好多物件真的很舊了,再怎麼努力的整理也擦不去歲月的痕跡,多少年的斑駁哪是一塊抹布能抹平的。」
「就這樣,我們的同居生活開始了,小北特別忙,幾乎沒有休息的時間,連基本的晚上睡覺的時間都不夠,他經常凌晨兩三點左右到家,第二天早上七點左右就出門了,周末也要加班,颱風天也要上班。我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可每天連幾句話都說不了,晚上他回來的時候我都睡了,他早上出去上班的時候我才剛剛起來。」
「我心裡苦悶極了,找不到工作,在那個城市也沒有認識的朋友,一整天一整天的煩悶,讓我的情緒很不好,他又不在家,幾乎沒有時間陪我。」
「終於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崩潰了。」
「凌晨快兩點他到家的時候看我還沒有睡,他就也感覺到了,我一定是情緒很壞,趕緊放下東西問我,『怎麼了寶貝?哪裡不舒服?』」
「我不說話,只是哭。」
「他雙手撫摸我的臉,把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前,緊緊地抱著我。他知道我為什麼哭,我也能感覺到他滾燙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身體不規則地抖動著,身上的煙味濃烈。」
「當時的我太壓抑了,一股腦地把自己所煩惱的,自己所忍受的,自己所盼望的全部講出來給他聽。」
「他聽完之後沉默了好久,一直在說:『知道,寶貝對不起,我知道,我都知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我不知道,那些話幾乎把他壓垮,差點讓他倒在人山人海的地鐵口。」
「他是個男人沒錯,可他才剛剛走出校門,他也剛剛脫離舒適圈不久,他的肩膀也還稚嫩,我讓他承受太多了,而且沒有給他一點精神上的支撐。」
「從那以後,我經常性地哭泣,眼睛總是紅紅的。」
「他每天回家總是滿身的煙味,雖然他每次都刻意地把衣服放到遠處去洗完澡再出來,可其實,從他進門的一瞬,我就能聞到。」
「有一天,他早早地就回來了,一進門就蹲在地上牽著我的雙手對我說:『我們走吧!離開這個地方,也許這裡安家太難了,我們去個小城市,去個寶貝喜歡的城市,在那兒生活。我已經辭職了,接下來我什麼也不做,就陪著你,帶你到處看看玩兒一玩兒散散心,好不好?』」
「我淚流滿面,抱著他說好。」
「他也拍著我的後背哭了好久。」
「他心裡也堵得慌卻像哄嬰兒一樣拍打著我,安慰著我。」
「後面的那幾天,我們走遍了這個繁華城市所有的景點,退了房子,打包好了行李,就去了另外一個城市。」
「我們不知道,未來的路遠比我們想像中的更泥濘,這個城市毫不誇張地說已經讓他嘔心瀝血了,即將到達的那個城市,將把他的傲氣,他的倔強,他的努力,全部無情地化為灰燼,讓他失去最後僅剩的一點點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