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那個城市的時候是深夜,漆黑的夜晚讓兩個無家可歸的人更尋不到方向。」
「我們剛開始還能住快捷酒店,每天到處投簡歷找工作,想得也很簡單,只想找個一般的工作能夠養活自己就行了,可我們不知道,小城市同樣意味著少資源。」
「很快的,快捷酒店就住不起了,沒辦法只能向城市的外圍遷徙,找一些便宜點的旅館。」
「在最後一次換旅店住的時候,為了省打車的錢,我們倆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蔫頭耷腦地走了將近一個下午,跨了一個區,才到目的地。」
「這是個很小的旅館,環境很一般,當他看到這樣的環境加上一個疲憊不堪的我的時候,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哭了好久。」
「而我,累得躺在床上睡著了。」
「他徹夜未眠,怕嗆到我躲在衛生間裡開著排氣扇抽了一宿的煙。」
「家裡人一直在催我回家,他們不理解我為什麼非得在外面和我的男朋友這樣折騰。」
「特別是我爸,一打電話就罵我,一罵我我就哭,我一哭小北就難過,很多個這樣的夜晚把他逼得走投無路,所有我爸罵我的話都進了他的腦子,變成了他的無能,他的幼稚,他的不配,他的瞎搞,他的錯誤,他的痛苦……」
「終於,他不想我再跟著他吃苦了,在第三個他徹夜未眠的早上,我剛剛睜開眼,就看到他在我床邊滿眼通紅一臉憔悴地笑著,他輕聲對我說:『寶貝,我送你回家吧!不能再讓你跟著我受苦了……』他臉上的笑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立馬不受控制的被痛苦扭曲,儘管他控制得很用力,可依然抵擋不住情緒的洶湧,眼淚像兩條河一樣在他的臉上筆直地流淌。」
「說真的,我早就想回家了,這一切對於我來說太痛苦了,我真的不想每天都不知道自己第二天要住在哪裡,真的不想動不動就拖著行李箱滿大街像流浪漢一樣找去處,真的不想過這種看不到未來一點光亮的日子。」
「所以我笑了,就想這樣了。」
「我的笑讓他的痛苦沸騰了,他也笑了,兩條小河匯成了一片海......」
「他說:『對不起,寶貝,因為我讓你受苦了,應該早點送你回家的,應該都弄好再讓你陪著我的,我應該更努力一點的,應該聽你爸媽的話的,對不起,對不起……』」
「我聽見了好多遍對不起,卻沒有聽見他的心碎裂的聲音。」
「在返程的火車上,他排了三個多小時的隊去補票車廂搶臥鋪票。」
「臨近晚上十點,他興奮地舉著一張票從遠處的車廂里朝著我邊揮舞邊快速地走,『我搶到啦!』他說:『你快去臥鋪車廂里休息,現在只有一張臥鋪,你好好睡一覺,我在旁邊陪著你。』」
「我說我不困,讓他先去休息。」
「他一定要我去睡,他說他可以坐在臥鋪邊的椅子上。」
「就這樣,一天一夜的時間,他就坐在我睡覺的下鋪邊,握著我的手,看著我,好像我是個患了絕症的病人,即將久別於他的世界。」
「即便在燈光昏暗的夜裡,在朦朧中,我還是可以隱約地看到他眼睛裡閃著的晶瑩。」
「他的票是到上海的,而我中途到家的那一站就下車了。」
「他還是要去遠方那個吃人的大城市流浪,他是不服氣的,殘酷的現實以我作為人質才讓他服了軟認了輸,否則,他永遠都不會屈服。」
「他對我說:『這回一定一定把一切都弄好再叫我過來,一定不會讓我再吃這些苦了。』」
「我幾乎沒有說話,只是笑著,表達的意思好像就算他成功了,我也不想再去了。」
「實際上我也是這樣想的,是的,我不想流浪了,不想離開這個我熟悉的地方跑去我很陌生的遠方流浪了。」
「他沉默了,眼睛裡的光突然暗淡下去,黑洞一樣的空虛,我什麼也看不見。」
「臨近我下車的時候,他把戴了好久的一串珠子摘下來虔誠地放到我的手心裡,哽咽著對我說:『它會保佑你,陪著你,讓你一切都好,你戴著它。』」
「我說:『不用了,你帶著,你才需要保佑。』」
「他兩隻手握著我的雙手,像是好久不見的長輩對我的喜歡一樣,想說好多的話,可礙於火車馬上到站,周圍人們收拾行李的聲音讓他緊張,一時間又不知道哪句該排前面哪句在後面,都擠在他的嘴邊堵著,直到我也開始收拾行李了,依然沒有聽見一句完整的話。」
「他急壞了,也憋悶壞了,眼睛裡含著流不盡的淚,一邊幫我提行李送我下車,一邊慌忙地抹臉上流星般墜落的淚痕。」
「下了車以後我接過行李,笑著和他在車廂門口說再見。」
「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很多張不同情緒的臉重疊在一起的,微笑的放在最前面。」
「我拿著行李轉身以後就沒有再回頭,也沒有放慢腳步,仿佛我是一個人下了車,車門處沒有要與我道別的人。」
「這幾十米我沒有回過頭的距離,扭曲了他的表情,讓他重疊的臉又收縮到一起,變成了一張臉——一張痛苦不堪的臉。」
她喝了一口杯子裡已經平靜了氣泡的香檳,接著說。
「從那以後,我們就開始了漫長的異地戀階段,我準備考公務員,在家複習功課,他在那個車水馬龍的城市,艱難地努力著。與那個城市相比,他的軀幹瘦弱,他的能量微薄,他的一切微不足道,但他還是努力地努力著,在看不到一點光亮的泥濘的道路上一點點地向上爬。」
「他把之前所有的恨都轉嫁給新的城市,對於他來說它們都是一夥的,他要征服那個城市,讓自己站穩腳跟,讓自己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去哪就去哪想帶誰就帶誰,他一個人在戰鬥著,戰場上屍橫遍野,他遍體鱗傷;他一個人孤獨著,習慣了睜著眼空洞地望著漆黑的夜。」
「他的心在遠方,這城市的車水馬龍、霓虹耀眼、燈紅酒綠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故事的結尾,暗藏在我的一個信息裡面,當時的我不知道,其實我應該知道。」
「我發信息問他,『以後有什麼打算,我考了公務員,以後肯定是不會出去了,你不來和我一起嗎?』」
「他苟活在那個城市裡,也苟活在我們的愛情里。」
「終於,他不再做任何解釋,在沉寂了許多天後的一個晚上發了信息給我。」
「很簡短的,就五個字——『我們分手吧!』」
「他覺得我等不到他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了,我無從辯駁,我是確定不會出去了,要我們在一起只能他來我的城市了,他不願意,功成名就又能怎麼樣呢?」
「後來各種機緣巧合下我漸漸地了解了一些我們分別後他的處境。」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在像乞丐一樣生活,飯都吃不上,工作也找不到,租住在破爛的旅館裡還經常求老闆寬限他拖欠的已經很便宜了的床位費。」
「我不在他身邊,他的不堪便沒有了下限。」
「那段時期的就業環境很差,很多公司紛紛倒閉裁員,他這樣剛畢業毫無工作經驗的人自然沒有任何競爭力可言。」
「他和我說分手的那段時間,是他最低谷的時期,也難免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自己失望,對未來絕望,他也覺得自己的成功遙遙無期了,不應該讓我等,我大好的青春,沒必要掛在遠方的他身上風幹著。」
「我的存在曾是他無數個失眠夜晚的精神支柱,他看著我的照片,看著我們往來的信息,在愛情這塊已經貧瘠了的土地上艱難地汲取著養分。」
「終於,僅有的這世外桃源也陷入了無底的深淵。」
「那段時間,他與這個世界脫離開了,原本已經很痛苦的過程迎來了更加痛苦的結果,從那以後,他就從我的世界裡消失了。」
「而從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天開始,到我們永遠地消失在彼此的世界裡,我們之間都不曾有過肌膚之親,即便是後來我反對的情緒沒有那麼強烈,可他依然聽得出我語氣裡面的恐懼和對未來不確定的擔憂。」
「他毫無保留地愛過我,他很偉大,很了不起,很可惜。」
「而我,放棄得很隨意。」
「分手後他和我說:『如果在送我回家的那天,在出站之前,我回過頭去看他一眼,就一眼,他就會飛快地奔向我,就留在我從小生活的城市裡,和我在一起……』」
「他當時很想拋棄那趟列車和列車上的行李。」
「他對我最後為什麼沒有回頭看他一眼有一種近乎極端的偏執,似乎如果我回了頭,我們的愛情就會開花結果,一切都會不一樣。他問了我好多遍為什麼,我都沒有明確地回答過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現在知道了——不夠愛,我逃了,我只看前面的路了,忽略了身後的一切。」
她擺弄著桌面上空空的杯子,眼睛空洞地看著裡面的虛無,淡淡地說:「如果可以重來,我會把所有遺憾填補得很好,我不求有好的結果,只要能把對等的愛補齊了給他,我所回憶的大部分都有我對他的虧欠,他什麼也不要我的,唯獨需要的那點愛,我給得吝嗇了。因為對我的考慮沒少讓他受苦,吞了不知道多少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難以忍受的所有,他在二十歲的時候給了我三十歲才能感受到的無比珍貴的東西,可惜……」
......
安靜了好一會兒,她從無限的回憶中脫離出來明朗起來,「喝了你幾杯酒啦?」
「我忘了。」孟宇星回答。
「你這買賣做得怎麼這麼不認真呢!那你怎麼收錢?」
看孟宇星沒說話,她接著又說:「不管你喜不喜歡我的故事,我都講完了,我就給你一百塊吧!給多了我心疼,就當交個朋友,如果以後我發達了,再給你補上!」
孟宇星說:「不用了,一百塊足夠了。」
她欠起身想要離開,轉過身的時候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把系在脖子上的絲巾摘了下來,放在吧檯上,對孟宇星說:「差點忘了,這也是小北送給我的,是我擁有的最後一件與他有關的東西,我就留在這了,你是當作垃圾丟掉還是怎麼樣隨你開心,謝謝!」
孟宇星沒有說話,心裡在合計這東西放這兒合適不合適,一晃神的功夫她便走到了門口。
開門前,她背對著孟宇星,身體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一樣緩緩地說道:「小北一米八三的個子,粗粗的眉毛,單眼皮,鼻子蠻厚實,和你好像。一年零七個月前的一天,小北就在這個城市裡,在這條街的盡頭,被一輛發瘋了的汽車永遠帶走了,脖子上戴著我寄回給他的項鍊。」她的聲音很平靜,像鐘錶秒針的嘀嗒聲。
隨著搖鈴的一聲脆響,她走進外面灰濛濛的霓虹里,從一個輪廓,漸漸地變成了一個點,成了灰白色的一部分。
孟宇星坐在吧檯前的椅子上,看著桌面上放著的絲巾,又看到旁邊放著的齊整整絲毫摺痕都沒有的一百塊錢,猛地想起了什麼,難得的給自己也倒了杯酒。
那一晚,孟宇星坐在映照著霓虹的玻璃窗前,盯著窗外看了好久。
第二天,他將那塊方巾用同樣大小的相框裝裱了起來,粘了一小塊便利貼,寫了四個字——「紀念小北。」然後掛在了店裡的牆面上。
而那一百塊,就平整地放在方巾背面,隱約地透著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