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夜安睡,清晨醒來時枕邊已然空蕩。
阿嫣不知謝珽昨夜何時睡的,也不知他今晨幾時走的,反正昨晚聽了謝珽調侃她身段的那句話後,她腦袋裡繃著的弦就徹底鬆了,心裡隱晦的忐忑與不安也隨之消弭。
之後困意如潮,酣然睡到了天明。
此刻晨曦透窗而入,紅綃帳內天光朦朧,要不是枕畔放著謝珽翻過的兵書,她甚至要懷疑昨晚他究竟是否來過。
她翻了個身,披衣下榻,見玉露聽見動靜後帶人進來伺候,便問道:「王爺幾時走的?」
玉露偷瞥她的神情,低聲答:「卯時初就走了。」
「那麼早?」阿嫣訝然。
……
長史司里,謝珽掩唇打了個哈欠。
他自幼習武身強體健,又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尋常不管熬得多累,睡上兩個時辰便能歇得精神奕奕,容光煥發。
但昨晚他沒睡好。
其實近來他公事很忙,加之習慣了在外書房起居,原本沒打算去內院。反正婚事是皇家強賜的,謝家和楚家都是奉旨而行,一個是為避猜疑,一個臨時換新娘,誰都不是真心實意想結姻親之好。
他更不必被親事捆著,去考慮夫妻之實。
只不過昨晚回府後,太妃武氏親自過來同他議事,待正事商議畢,又說他新婚初娶卻沒怎麼在春波苑露面過,太過生疏冷淡,會令後宅人心浮動,徒生事端。
神情之間頗為嚴肅。
謝珽雖不是對母親言聽計從的人,卻也知道武氏主掌後宅,耳聰目明,甚少出差錯。她既這樣說,恐怕是已察覺了端倪。
遂決意去睡一晚,擺個態度。
為免尷尬,他還特地等阿嫣睡熟了才熄燈滅盞,和衣而臥。
誰知躺下去許久,都沒半絲困意。
謝珽從前親赴戰場時,也曾跟將士們一道擠在避風的山洞中,席地而睡,並不太挑床榻枕褥。但跟一個妙齡嬌軟的小姑娘同枕而眠,卻還是頭一回。垂落的簾帳隔出逼仄的空間,身旁的人呼吸勻長,不時有極淡淡的香味竄到鼻端,幽微而斷續不絕。
他直挺挺躺了很久,才心如止水。
睡意籠來,朦朧中才要闔眼,香夢沉酣的小姑娘卻又不安分起來,翻個身往外滾了滾,竟循著錦被下的暖意湊到了他跟前。碰到他貼在身邊的手臂,她柔軟的手指很快就攀上來,嘴裡哼哼唧唧的,像是叫了聲「嬤嬤」。
這是把他當哄睡的奶嬤嬤了?
謝珽無言,瞧小姑娘睡得實在香甜,沒忍心推醒了徒增尷尬,只好竭力忽視,凝心靜氣。
奈何軟玉在側,到底沒能睡著。
後來聽遙遙傳來打更聲,知是天色將明,索性放棄掙扎,起身穿衣到外書房盥洗了,撲進今日的公事裡。
這些內情阿嫣自然絲毫不知。
她只覺得謝珽此人果真勤政得很,半點都不貪懶覺,天沒亮就能起來幹活。亦可見他果真心口相符,沒拿她當女人來瞧,才會在夜裡睡得踏實,那麼早就精神奕奕的出門去了。
這般目光挑剔,能入他眼的得是多豐腴的美人?
阿嫣心中嘖嘖稱嘆,照常梳洗打扮後到照月堂里應卯。
——老太妃雖將中饋的事都交在了兒媳武氏手裡,卻仍極講排場,仗著兒孫們孝順,以處事須勤勉為由,定了女眷每日清晨到跟前問安,之後各回住處忙碌瑣事。因王府太大,往來費時,武氏和二嬸高氏便免了兒媳的晨禮,闔府女眷在照月堂碰頭即可。
規矩既不可改,阿嫣每晚便早早歇下,睡上四五個時辰仍可神采煥然。
倒是秦念月,不知為何有些蔫蔫的。
阿嫣既被她視為「不吉」,自不會有多熱情,維持著客氣彼此打招呼,說話也不咸不淡,合乎姑嫂之禮。之後或同謝淑閒聊,或是跟妯娌拉扯幾句,有爽快睿智的婆母武氏照拂,即便為老太妃暗暗不喜,處境倒也沒差到哪裡去。
這日問安畢,阿嫣跟武氏去過碧風堂,領了件練手的小差事回來,叫了和田嬤嬤盧嬤嬤商議。
正琢磨著列單子,就見玉露走了進來。
「啟稟王妃,表姑娘來了,說是送些新制的糕點。」
「請她到廳中稍坐,我這就來。」
周遭有不少僕婦丫鬟伺候,阿嫣自不會明著怠慢這位被闔府捧在手心的武將遺孤。
玉露應命而去,先奉上茶點果品。
少頃,阿嫣秋衫明媚,噙著淡淡笑意踏進廳中,「表妹這兩日幫著祖母抄經,原是很忙的,怎麼忽然有空過來?」
「抄經再忙,總得歇歇手呀。」
秦念月雖被阿嫣視為倒霉鬼贈了個平安符,卻絲毫不知「不吉」之語已傳到了阿嫣耳朵里。畢竟照月堂是老太妃的地盤,一個遠嫁而來的生客,哪有能耐把手伸到老太妃跟前?那枚平安符八成是新婦怕人說道,拿出來堵旁人議論的。
她自詡周全,笑容甜美乖巧如前。
阿嫣的態度也友好而客氣。
——先前私遞消息的事,據阿嫣後來猜測,應是武氏暗裡提醒她。她如今頗受婆母照拂,若言行間流露端倪,讓老太妃知道身邊有兒媳的耳目,即便武氏能憑鐵腕治軍的手段化解,她怕也會失了婆母的心,別說往後全身而退,連如今偏安的一隅都得丟了。
賣笑裝客氣呢,其實並不難。
兩人就著糕點閒談,秦念月聽說阿嫣會彈箜篌,笑吟吟的說想請教。
阿嫣哪會讓她碰祖父的東西。
秦念月有些失望,又道:「聽說舅母為修繕春波苑,花了許多心思,裡頭不少琪花瑤草,漂亮得很,表嫂能帶我瞧瞧麼?」
「這有什麼,我陪你逛逛。」
阿嫣斂裙起身,帶著她在春波苑隨便走了走,不知不覺間就送到門口。
秦念月像是沒瞧出送客的意圖,挽著阿嫣的手臂,笑眯眯道:「春波苑修得果真用心。表嫂剛來府里,想必還沒逛過這園子吧?其實府里還有許多景致,四時瞧著各不相同,走,我帶你逛逛!」
阿嫣挑了挑唇角,「好啊。」
……
春波苑外遊廊交錯,甬道縱橫,去照月堂和碧風堂的路阿嫣都走熟了,別處倒還沒去過。秦念月帶著她朝南緩行,過了幾重水榭樓台,最後停在一座僻靜畫樓前面。
這裡毗鄰外院,僅一牆之隔。
畫樓修得軒昂峻麗,背倚假山面朝荷池,門扇虛掩著,周遭並不見什麼閒人。
秦念月興致勃勃,「這揖峰軒里藏著不少好東西,表嫂若瞧見了,定會覺得有趣。」
「進去瞧瞧?」阿嫣順水推舟。
「走,看看去!」
日頭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描金雕彩的門扇推開,裡頭乾淨而涼爽。比起別處桌椅儼然的陳設,這裡面迥然不同——當中擺著方極寬敞的長案,上頭零散堆著泥塊、漆彩等物,頂上藻井並無繪飾,沿牆擺著好幾道結實又闊朗的博古架,上頭是泥塑的各色器玩。
站在門口瞧見去,入目皆是泥塑。
阿嫣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尊羅漢像,不由微詫。
「這裡是?」她有些遲疑。
「算是個泥塑館,裡頭有天南海北的泥塑,不少還是大師手筆。」秦念月站在門外,不急著往裡走,只謙讓道:「表嫂請。」
阿嫣被那尊羅漢吸引,提裙跨檻而入。
她沒想到威儀煊赫的汾陽王府里竟會有這麼一處所在,那些泥塑顯然是精心搜羅的,好幾尊還很眼熟。譬如方才落入她視線的那尊羅漢,像是惠之大師早年的手筆。她從前只在徐太傅揮筆閒作的畫上瞧見過,此刻活靈活現的泥塑真切落入眼中,難免驚喜。
不過惠之大師的塑作向來精細,這裡頭藏著的多是他早年追求奇巧淫技時的塑作,泥胎極薄,繪畫繁麗,也極易摔碎。
阿嫣沒敢碰,只站在兩步外觀賞。
秦念月也縮手縮腳,在博古架間穿梭觀玩。
比起別處寬敞的門窗,這屋裡窗扇偏窄,還糊了薄紗,顯然是怕日頭太烈傷及泥塑。這會兒屋中稍覺昏暗,穿梭在博古架間,瞧著那些靜靜沉澱在時光里的塑作,指尖拂過積在光滑木紋上的薄灰,一顆心也好似被幽涼的水浸過,忽然安靜下來。
阿嫣認真瞧著,一時忘我。
直到幾重木架外傳來聲輕微的響動,她才從泥塑里驚醒,微詫道:「怎麼了?」
「沒事,跌了一跤。」秦念月隔空答道。
阿嫣朝玉露遞個眼色,讓她去瞧瞧,還沒繞過這道高架,就見秦念月走過來,拿手撣著裙角的灰,笑道:「這屋裡著實昏暗了點,容易摔著。也不知表哥怎麼想的,非得糊成這樣。」
「這些泥塑是王爺的?」
「是啊,很漂亮吧。」秦念月含笑。
阿嫣心裡卻警惕了起來。
她還以為這地方跟方才去過的亭台樓閣一樣,是王府里建了供人觀賞的,原來竟是謝珽的?
雖說成婚未久,她不太能摸出謝珽的脾氣,但以他那種冷峻傲然的性子,既費心搜羅了這些寶貝,未必願意人隨意來去。架上不少惠之大師的東西,若是不小心磕碰了,終歸是一場閒氣。阿嫣覺得,還是等哪日得了謝珽首肯,再來欣賞這場深藏的盛宴,會穩妥些。
遂不動聲色地往外走,隨口道:「當中那個長案也是王爺的?」
「是表哥用的,他偶爾得空時也會捏幾個來玩,那邊角落裡擺著的都是他做的,不讓人隨便碰。」
上陣殺敵,回家捏泥?
這位王爺的愛好倒真是別致。
阿嫣有些意外,也沒在這兒多逗留,只說瑣事在身不宜偷懶,叫了玉露出門,讓秦念月慢慢觀玩。
秦念月只說獨自觀賞無趣,也出來了。
兩日之後,她卻捧著個錦盒,悄悄去謝珽跟前拱了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