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波苑,風動紗簾。
阿嫣掂著手裡的碎泥片,薄怒漸起時,眼底亦浮起冷嘲。
那日她之所以隨秦念月遊園,是因她覺得總被賊惦記著實在煩人,便順手推了一把,想引秦念月露出尾巴。
後來進了揖峰軒,得知那是謝珽的地盤後,她沒多逗留,回來後立時跟田嬤嬤問了底細。那時她才知道,揖峰軒里的東西儘是謝珽多年搜羅的心血,不許人輕易踏足。
亦可見,秦念月是想誘她踩踏戒線。
阿嫣摸清意圖後,還特地在婆母跟前鋪了個底,免得屆時毫無防備、措手不及。
誰知謝珽竟會拋出這些碎片?
她千里遠嫁,孤身在外,方才懷思祖父,獨自彈奏箜篌時原就很想家了,見謝珽冷厲的眉目盯著她,一副認定罪行、興師問罪的模樣,委屈驟然湧起。
名聞四海的汾陽王,重權在握,威懾眾將,軍政大事上老成持重,對內宅的事竟耳聾目盲到這地步,不問青紅皂白就定罪?
阿嫣幾乎冷笑,「王爺莫非以為是我擅自進了揖峰軒,瞧著這泥塑做得精巧,就心生歹意把它給摔了?」
謝珽聞言,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並非蠻不講理的人。
揖峰軒確實有不成文的規矩,但阿嫣初來乍到不知內情,哪怕不慎踏足,他也不至於為此追究。真正讓他痛惜的是摔碎的泥塑,是秦念月轉述的那句「不過是塊泥巴的事,摔了也不用太在意」。那樣輕描淡寫的態度,跟楚家隨意調換新娘後扔過來的行徑全無二致,輕慢得令人震怒。
他強壓怒氣,寒聲道:「它不止是泥巴。」
「我當然知道!」
阿嫣仰頭,對上他鋒芒逼人的眼睛,「惠之大師是泥塑名家,他的泥塑之作,哪怕不提千金之價,單是傾注其中的心血、巧思、胸懷,在懂行的人看來都是無價之珍。這彩球我聽徐家祖父提過,是惠之大師四十歲時的得意之作,千金難求。」
惠之大師四個字入耳,謝珽微愣。
「你知道他?」
阿嫣沒理會他的問題,只道:「殿下剛來就出言撻伐,自是聽了表妹的一面之詞。不知她是怎麼說的,竟令殿下深信不疑?」
這般態度,比起她前些日的謹慎周全,實在有些尖銳。
謝珽卻覺出事情有異。
怒氣仍在胸口激盪,他強自克制,冷冷瞥她一眼,道:「進屋賞玩,不慎摔碎。」
阿嫣似是冷笑,忽而扭身去了梢間。
那是她堆放書畫的地方,藏著她從京城帶來的半數家當。
被冤枉後滿心委屈,她幾步是小跑過去,踩著書架旁的圈椅,踮腳在擺成一排的畫盒間翻看,挑中一個掛著鵝黃簽子的取下。她甚至沒下地,就勢撥開象牙籤,取出裡頭的畫卷,扯開捆束的絲帶,單手握著畫軸微微抬臂,一副壯麗的畫卷便落入謝珽的視線。
波瀾錦繡,江山萬里。
竟是那尊泥塑彩球所繪的畫面!因著畫軸寬廣,比在彩球上更為壯闊。
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阿嫣踩在圈椅上,比謝珽高出稍許,將那畫卷往他跟前伸過去,道:「惠之大師沉迷泥塑前曾與徐太傅一道學畫,早些年還跟家祖父有過些交情。他的泥塑之作,徐太傅都會描畫出來,這幅畫更是他親筆繪就,跟那泥塑的相差無幾。」
「殿下或許覺得我年少無知,見識短淺。但說句自大的話,憑著徐太傅跟惠之大師的交情,他的泥塑我見得比殿下還多。」
「他早年做的泥塑胎薄易碎,搬挪時須格外小心,我就是再蠢,都不至於拿它冒險。」
「更何況,這幅畫我爛熟於心,不必捧著細看!」
她怒容說罷,見謝珽的視線還在畫上打轉,又賭氣收起,不想給他多瞧。
屋中忽然陷入死寂,如濃墨凝住。
窗外,僕婦們恭敬的聲音便在此時響起,「拜見太妃。」
……
初秋後晌的天氣仍頗炎熱。
武氏今日原是閒居,穿了身軟和舒適的素軟緞妝樣鸞衫,這會兒疾步走來,衣角微微揚起。
她出身將門,自幼跟兄弟們一道習文修武,雖沒像靖寧縣主那般成為一代女將,卻也有些雷厲風行的手腕,眼光也頗老道。前日阿嫣提起秦念月帶她去揖峰軒的事時,武氏就覺得詫異,方才聽了謝淑通風報信,立時覺出端倪。
照理說這事不算大,犯不著長輩出馬。
但楚氏畢竟剛嫁進來,謝珽又滿腹心思撲在軍政,對內宅甚少留心,加之脾氣又臭又硬,若先入為主冤屈了新婦,小夫妻為此心生齟齬,成婚沒兩天就鬧掰,實在不妙。
武氏沒耽擱,冒著暑熱就來了。
原以為小姑娘會被驕橫的兒子氣哭,哪料揣著擔憂進到屋裡,落入眼底的情景竟全然出乎所料——
阿嫣纖腰繡裙,雖眼圈兒微紅,卻手捧畫軸站在圈椅上理直氣壯。謝珽則背身站在案前,頎長挺拔的身子微微繃著,在聽到腳步轉過頭的那一剎,他的臉上分明還有沒能藏盡的尷尬,神情也頗微妙,像被人狠狠噎過似的。
武氏有點沒鬧明白,「這是……」
「殿下誤會兒媳摔碎了揖峰軒的泥塑,兒媳才剛解釋清楚了,母親怎麼忽然來了?」阿嫣未料婆母親自駕臨,趕緊下地行禮。
旁邊謝珽亦繃著臉默然拱手。
武氏繞過兒子,伸手輕拍了拍阿嫣的肩,暗藏的擔憂盡數化為饒有興致的低笑,「怎麼回事?」
誤會既然已經澄清,解釋起來並不麻煩。
阿嫣簡略說了,不蔓不枝。
武氏原就想藉此稍稍敲打秦念月,聽了阿嫣的自證之詞,再瞧瞧謝珽那尷尬的臉色,便知這件事上兒媳沒半點錯處。
她讓僕婦將裝在錦盒裡的碎泥片取來,見那稀世之珍摔得粉碎,心疼之餘,臉上亦稍籠寒色,向謝珽道:「既是念月蓄意而為,事情雖小,卻不能含糊了之。縣主若還在世,想必也不願瞧著孩子長成這歪樣子,你若不忙,與我們一道去趟照月堂?」
說著話,徵詢般瞧向謝珽。
謝珽聞言瞥向了阿嫣。
換作尋常,這種內宅的瑣事他從不過問,但今日麼……他聽信秦念月的一面之詞,以為阿嫣當真說了那樣輕慢的話,含怒而來,冷言質問,行事過於武斷,委屈了她。
還是得給個交代。
謝珽瞧著悶頭不吭聲的小姑娘,數年的冷傲做派使然,沒能說出致歉哄人的軟話,只有點尷尬地頷首道:「一道去吧。」
……
秦念月端坐在蒲團,尚不知遠處的動靜。
她正給老太妃鄭氏焚香。
靖寧縣主戰死只後,鄭氏幾乎傷心欲絕,因不願外孫女重蹈覆轍,這些年便只叫她讀書作詩、焚香插花等雅事,極為寵溺。
秦念月也聰明,琴棋書畫頗為精通。
就連算計的能耐都與日俱增。
譬如泥塑的事,她其實也認真考慮過——揖峰軒是表哥謝珽的地盤,這事自然由他裁斷。
他襲爵太早,雖有冷峻手腕,想憑少年身份鎮住那群邊疆浴血的老將、老謀深算的能臣,並不是容易的事。這幾年裡,他肩上挑著王位和節度使兩副擔子,心思幾乎都撲在上面,對軍政之事胸有成竹,縱橫捭闔,對內宅幾乎從不留心,皆賴武氏打理。
他原就不滿於朝廷賜婚,新婚之初數夜不歸,足見牴觸,加之她素受長輩誇讚,說話自然比楚氏可信。
屆時哪怕楚氏不認,也可對證。
當時揖峰軒里就只她和楚氏各自帶了丫鬟,再無旁的人證,她只要一口咬定泥塑是楚氏摔的,便沒人能說清。但進屋之前她其實留了個心眼,特地等阿嫣進去後踟躕片刻才跟進去。她們靠近屋舍時遠處定有僕婦留意,對證時拿出來,便可鐵板釘釘。
屆時,哪怕無從認定是誰摔碎了東西,楚氏不聽勸阻私自進屋的舉動也能借僕婦親眼所見來坐實,借而咬定楚氏在扯謊。
那楚氏就算多長一百張嘴,也難以撇清。
憑著外祖母對她的疼愛和闔府長輩對她的偏信,哪怕舅母有意偏私維護,這場對證里楚氏也難免落敗,引得表哥心生不喜,而後遭到徹底冷落。
到時即便舅母攛掇,怕也不會再去留宿。
只要楚氏見棄於表哥,成婚不久便落個極差的印象,王妃的身份名存實亡,她就能……
秦念月徐徐焚香,暗自琢磨。
便在這時,屋外傳來僕婦恭敬稟報的聲音,她循著動靜望出去,就見院門口人影幢幢,太妃武氏帶著謝珽和阿嫣款步而來,繞過松鶴延年的影壁,往正屋老太妃那兒去了。
秦念月眉心微跳,手底下失了分寸,精心埋好的細粉香灰霎時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