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瑣事纏身,宋大人除夕一過,就伏在案上書寫著什麼。年初一宋知逸便回了詔獄,二人面色凝重,話也不多說。
如此這樣,宋家的除夕表面熱熱鬧鬧地一過,府中就恢復了往日那份肅然。
初五這日,天剛蒙蒙亮,一頂暖轎便落在宋府後門處。轎中下來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這便是年前要來帶魏意走的牙婆。。
她整理完衣裙,立在後門外,手剛叩響木門,顴骨便笑的高高掛起。
門從裡面被拉來,開了一扇的門後,是早已候著的青尋,「張婆,怎得這麼早?」
「哎呦呦,瞧青尋姑娘說的,你這不比婆子早許多啊。」她笑著邁進門,跟在青尋身後,「事情耽擱太久,還請青姑娘替老婆子向夫人賠個不是。」
青尋只笑笑,張婆子倒是急著解釋一番:「年前我那不爭氣的兒子走夜路,不知道被哪個不長眼的打了,滿身傷,手指都斷了兩根。」
她快步走上前看一眼青尋,又訕訕道:「不過眼下已經見好,所以我這才趕忙來府上,哈哈哈。」
青尋也不看她,不答張婆的話,另起了一句,「我朝律嚴,即便是黑了天,也不敢光明正大毆打人。您兒子怕是喝醉了酒,不記事了吧。」
張婆嘿嘿地尷尬一笑。她兒子的確是喝了酒,夜深了不見人回,她找人尋了一兩個時辰,才在碎石巷的大柳樹下尋見。
那裡原就有些個台階,當時人就在躺在台階下,又醉了酒,便將人渾身是血的押回家去。
人醒了就說是被打的,她也不是不信。可青尋一說,她也再不好解釋什麼,反倒顯得她冤枉人,打了她兒子。
張婆識相地放慢腳步,沉默半晌,重新挑了話頭搭話,「不知那姑娘多大年紀了?」
青尋笑笑,「我時常跟著夫人,不怎麼見她。稍後見了你自己問問。」
一語堵住張婆,這讓張婆不免覺得自己方才一多嘴解釋他兒子的事。好不容易攀上宋府這麼大個府邸,辦壞了事,往後許多生意,怕是也落不到她手上了。
想到此處,她就更小心翼翼。
琳琅閣里,魏意正收拾著衣物。門外宋知玄定定站著,眼就盯著快要凋謝的臘梅上,風一來,便在枝上晃晃悠悠,隨即迎風而落。
久夏站在一旁,瞧見宋知玄愁眉不解的側臉,心下原已經熄了的火驀地又被點燃,扭頭沖屋裡冷聲道:「驕月!收拾好了沒有?接你的人來了!」
屋裡收拾東西的聲音一頓,很快又恢復如常,「勞煩久夏姐,快好了。」
青尋領著張婆入了琳琅閣,也沒幾個人在,唯有宋知玄和久夏,以及假模假樣立在不遠處掃地的見薇。
「二公子。」青尋行了禮,朝身後一看,「這是接景瑟的張婆。」
宋知玄收回眼,落在春風滿面的張婆臉上,「你們先下去,我有幾句話要與張婆說。」
待幾人退去,宋知玄的眼神銳利幾分,「她會被帶去哪兒?」
張婆眼滴溜溜一轉,顴骨高聳,「您想她被帶去哪兒?」
她眼神落在屋裡,又看看宋知玄,心裡繞了幾個彎,大抵猜測到二人的關係,當即投其所好,笑嘻嘻地,「不瞞公子說,這得見了人才知曉落腳何處。」
宋知玄嘴張了張,他原有許多話叮囑張婆,好比,她不能被賣去做小,做苦力,又或是做什麼人妻。
但是他自知,他不是她什麼人,代表不了誰的身份去叮囑這些。忽而他又想著,如果此刻府中不是這般模樣,那日出府便出府了,也不會有人對她怎樣。
可偏偏現如今宋府有了難處,他母親眼裡,更是容不得她。
沉吟一陣,他才頹然道:「如此,她有了落腳之地,還請告知一聲。」
話罷,連張婆子眼中都流露出幾分惋惜,笑也收斂了些,「只要公子發話,小的自當盡心竭力!」
宋知玄看著張婆的眼,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他袖下的手握成拳,唇抿的緊緊的,泛白的骨節隱隱作響。
原來他這麼沒用,幫不了父親兄長,體會不了母親,也護不住想護的人,一切好似塵埃落定,註定他就是什麼也做不好的人。
他鬆開緊握的手,「你幫我帶一句話給下家。」
乾枯的樹葉從屋檐上被刮下來,落在青磚上磕磕絆絆,發出脆響。
魏意收拾好東西出門,一抬眼就瞧見廊下整整齊齊的四人,面上表情各異。
久夏掩蓋不住的快意從得意的眼眸里流出,她勾著手指,克制著那份不該顯露的興奮。
而青尋原就與她不多見,面上沒什麼表情,只淡淡看著她。張婆則毫不收斂其上下打量的目光,越看面上的笑越濃。
也只有宋知玄陰沉著臉,眼神一刻也不離開魏意。他身形一晃,唇一啟又闔上,魏意看在眼中,心中忽的生出一些異樣,好似被人揪著一般,令她難受的眼眶發酸。
沉默良久,她才欠身,溫婉道:「謝公子。」
這句謝,大體是謝宋知玄的幫助,謝他教她劍法,也謝他替她保密,更是謝這次對她的維護。不過她知曉這一別,興許不會再見。
宋知玄右手虛抬一下,又握成拳收回袖中,聲音有些沙啞,「對不住。」
一旁的張婆本就是八面玲瓏的心,聞聽二人一句謝一句抱歉的,心下已經翻出了十個八個故事。
她眼在兩人間來迴轉了轉,青尋與久夏又不說話,一時氣氛乾冷微妙。不得已,她腦袋向前探了探,回望一圈,見無人在意她,便啞著聲上前拉住魏意。
「時候也不早了,姑娘若是都收拾好了,便啟程吧。」她邊說邊望向宋知玄。
魏意艱難地揚一揚唇角,生硬一笑,眼神從宋知玄面上移開,落在張婆身上。
張婆轉向魏意時,臉上的笑收了大半。二人對視一眼,不著痕跡地盤算著萬兒八千的主意。
她細瞧一會兒魏意,端詳一陣清麗俊美的容貌,忽的被她身側快要哭的人兒吸引。
「這是?」張婆瞧一眼景笙,又看看魏意,見人不說話便向後看一圈。
無人接話,她便只能尷尬回首。景笙眼中雖浮著一層霧,卻也擋不住她肉嘟嘟的臉上透出的稚嫩。
她一瞧就覺著這個小的喜臘的不得了,當即笑意又堆上幾分,靜靜等著有人回她的話。
須臾片刻,青尋站出半步,「這是她的妹妹景笙。夫人說您辦事周到,將這小的一併接去才好。」
張婆支支吾吾的,眼裡露出幾分難辦,轉念一想又不敢得罪了宋府,兩手一拍,嬉笑道:「原想著只收了一人的錢,不過若是夫人要我接,那我便接下。」
她笑的眯著眼,心下卻想著要怎麼處置了。年紀太小的丫頭大多無人要,於她而言,也是件難辦的事。
青尋頷首,走上前帶著魏意走向一旁,語氣中充滿冷意,「你進府來時,也是向你家人給了錢的。夫人仁慈,如今你要去別的地方,也已著人將此事告知你的家人了,若是她想將你領回去,還需找張婆。」
魏意攥緊胸前的包袱,眼神冷冷的,微微欠身應下青尋的話。
暖陽撥開雲層,透出淺淺的光輝,照在蕭條的院子中,仿佛為其鍍上了一層金光,添了幾分色彩。
宋府後門從里闔上,木門的聲響,讓魏意如夢初醒。當她迎著寒風矗立在長街,眼望著熙熙攘攘地人群,仿佛在宋府的時日,不過短短几日。
她回身望一眼宋府的外牆,幾株迎風搖擺的樹枝在她眼前晃著。張婆冷下臉,右手搭在左手腕上垂在身前,她不耐煩看一眼魏意,「別看了!都出來了有什麼可看的!」
她將臉別過去,「早知宋府日子好,又幹什麼要勾引府中公子?!哼!現下好了,人見不到了!這好日子也到頭了!」
張婆回過臉,瞥一眼魏意,誰料那方才還看似溫婉的人,此刻眼神猶如利刃,直直戳在她眼上,盯的她不知為何,後背忽然一涼。
她不自覺後退半步,打哈哈甩一甩手中的帕子,「不說就不說,剜人做什麼。」
沉默半晌,魏意才冷冷開口,「要去哪兒?」
張婆攏攏耳邊的發,漫不經心瞧一眼景笙,「若是你一人,去處還多,如今帶個小的,我還需再看看。」
「你們,先跟我回去,晌後我找下家,明早就帶你們去。」張婆說著,心裡又心疼她的兩頓飯。
魏意垂首將景笙往自己身邊拉一拉,她記得池清婉在做身契時,用了一些手段。若身契是假的,跑也好跑一些。
「張婆,我們的身契你可帶好了?」魏意倆意提醒,「可千萬別丟了。」
「這用不著你操心。」張婆拍拍腰間得荷包,「丟了我不是白花錢了麼,好了,你倆坐暖轎,我跟著!」
「這不好吧。」魏意倆意笑一下,「我們不怕冷,走著就成。」
張婆哼笑一聲,回首從上到下將魏意看一遍,嘲弄道:「你當我傻呀?我坐暖轎,你們跑了怎麼辦?!」
魏意方才有過逃跑的念頭,不過假身契沒拿到手,現在還不是時候。想到這她也不再推辭,領著景笙坐進暖轎。
暖轎中放著幾個湯婆子,魏意撿兩個塞給景笙,「不要害怕。往後不管上哪我都會帶著你。」
景笙抱緊湯婆子,眼巴巴看著魏意,好一陣才小聲說,「我不害怕。有姐姐在的地方,我都不怕。」
細小的聲音牽動著魏意的心。她坐定,滿眼暖意落向景笙,這一眼,才讓她驚覺自己已經許久都未好好看過景笙。
如今細看,原本小小的身軀好像長高了些,比原來胖了些,臉也紅潤不少。她扯著嘴角露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拍拍景笙的肩膀。
暖轎在張婆的喚聲下抬起,搖搖晃晃的。魏意挑起窗錦看一眼張婆那張掛著笑的臉,沉默半晌又將窗錦放下。
現在暫時還拿不到身契,她還需謀劃一番,若是能在回張婆家之前拿到,自然更好。
想到此節,魏意朝窗靠一靠,透過窗上一點縫隙,看著張婆搖擺的裙角,眼慢慢再挪到腰間那枚荷包上。
等暖轎拐入一條六人寬的巷子,周遭安靜幾分,她又掀開窗簾,略帶笑意,「張婆,還是您上來坐著吧。」
張婆擺擺手,面上有些不耐煩,「哎呀!都說了不坐了!怎得還要喊我!」
「天太冷,我也是怕您凍著。」魏意看一眼張婆裙角若隱若現的青色登雲履,「瞧著您腳上的鞋也沒揣多少棉,怕是凍腳。」
聞言,張婆提一提裙,看一眼自己的腳,又瞥一眼魏意,又趕快蓋上。興許是魏意細心又溫婉,她也將面上的冷意收了收,嘴角添了幾分弧度。
「也快到了,我就不坐了。」張婆朝魏意笑一笑,便朝前看了。
見無果,魏意放下窗錦的剎那,面上的笑意盡收,驀地染上幾分冰冷。
景笙伸出小手在魏意手掌一握。魏意也很快回應景笙,苦澀一笑,而後又是良久沉寂。
暖轎很有節奏地晃著。魏意闔眼靠在柔軟的車壁上,思索著對策。青尋說宋夫人已經告知了池清婉,但是池清婉也沒有來接她,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
以她對池清婉的了解,不會棄她於不顧。應當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正在這時暖轎忽然停下,她睜開眼正欲問張婆是不是到了。好在張婆先急匆匆道:「你們幾個看好她倆,我去解個手,很快就回來!」
轎外陣急促的腳步聲由近而遠。魏意掀開窗簾,向外探一眼,抬轎的人還在前頭站著,便安心的靠了回去。
她看著手邊的包袱,猛地一把抓起,腳下才邁出半步,又退回來。心下一琢磨,假身契還沒要回來,就算她和景笙現在跑,也跑不過四個壯漢。
想一陣,把包袱又放回去。過了一盞茶的時辰,張婆才氣喘吁吁跑回來。
她立在轎前兩手叉腰,大口喘著氣。過了半晌,魏意從裡頭探出腦袋來,「張婆,我們沒跑,不用這麼著急。」
「不是不是。」張婆累的睜不開眼,朝魏意擺擺手,「上去說,上去說。」
一邊說著,朝轎里指一指,腳下已經邁著步子,準備要上轎。見此,魏意準備拉著景笙下去,卻被張婆擺手推回去。
「且坐著吧。」張婆一落座,轎子裡頓時顯得十分擁擠。她泄氣一樣靠在轎上,「哎呦天爺啊!累死我了。」
魏意尷尬一笑,等著張婆繼續說。張婆終於緩過勁來,一改方才的態度,面上露出不太自然的笑,「方才我去解手,你猜怎麼著?剛好遇上個人家要兩個丫鬟。」
魏意心裡咯噔一下,極力掩蓋快要流露出的緊張,「是,什麼樣的人家?」
「沒見過你這麼好的命!」張婆眼往別處一落,好似有些悶氣在裡頭,「一個普通人家!家裡就一個老太太。兒子媳婦死的早,孫子又常年在外做事,一年到頭也回不來幾趟。這不孫子大了,老人也老了,就得找個人照顧麽。」
話落她瞥一眼魏意,見人不語,便轉回去,勸誡道:「這麼好的差事還要挑啊?老天爺!單照顧一個老人家,總比照顧那些五大三粗的爺們要好吧。方才我瞧了,老太太人看著也和善,不會太難為你的。」
此言一出,魏意有些懷疑,方才張婆出去一趟有些蹊蹺,她不太確定問道:「您方才出去,是不是有什麼別的事啊?」
張婆先是一愣,接著便苦著了臉,右手手背在左手手掌里拍得啪啪作響,「我就是去解個手,能有什麼事啊!」她眼睛一轉,又道:「實話與你一說。我還從未做過買一贈一的生意,你瞧你妹妹人那么小,誰家能要啊。」
「就是方才那家,老太太一個人也孤獨,我隨口一問,人家也願意有個小孩子陪著,這才答應這樁生意。別的地兒啊,確實難收!」
說到此節,張婆停下看一看魏意的臉色,手上擰著帕子,脖子又向前探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