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意緊盯著張婆探過來的眼,想從中尋出一些說謊的蛛絲馬跡,可她看半晌,也只看出張婆的著急。
她還未再言,張婆又靠回去,方才著急的神色退去,笑意也全無,「你不去便罷了!若是明日你們確實無人接手,那也不要怪我做事狠辣,將你們送去不該去的地方。畢竟我也得回本,望你理解!」
話罷便整個人轉向別處。魏意自然想要個好去處,她左右想想,的確沒有比現下這個更好的地方。
「勞煩張婆操心。」魏意露出笑容,十分溫婉,「這麼好的去處,我們姊妹求之不得。方才一時著急,以為您遇到了什麼不得了的事,這才多嘴一問。現在一想,也是您為了我們好,待我與妹妹落了腳,再好好拜謝您。」
張婆暗暗鬆一口氣,她理理表情,回身時面上也柔不少,眼角的細紋越拉越長,「這不就完了!我還害怕你們落我手裡,耽誤我下一樁生意。」
話罷意識到自己說的有些不妥,又不想多解釋,「若是要去了此刻就去,那家不遠,出了轎直走,看見有幾根樹枝探出牆那家就是。」
「那身契……」魏意藉故一問。張婆一人坐在寬敞的暖轎里,摸一把腰間的荷包,驀地又把手拿開,「方才已經和那家談攏了,身契便一齊給了人家。我還想著你們要是不去,我還得再去一趟把身契拿回來才是。」
魏意趕忙接道:「自然要去。便不勞張婆再跑一趟!」
她看著暖轎升起,走出好遠後,車內才又傳來張婆朦朦朧朧的聲音,「你們且去吧,我還有事。」
望著遠去的張婆,此刻魏意才終於放下那顆懸著的心,久違的微笑掛上臉頰,似乎今日的風也沒有昨日凜冽。
她牽起景笙的手,朝張婆說的那家走。景笙仰起頭,看著魏意,「姐姐,你這麼高興,是不是我們又有去處了?」
「當然。」魏意垂首,笑的溫潤,「還是個好去處。到時候幹活可不能偷懶哦!不然人家又要送我們走了。」
「我不偷懶。我還要給姐姐幫許多忙呢。」景笙一笑,兩個圓圓的酒窩顯得她軟軟糯糯的,魏意捏捏她的臉,笑的更開心。
身契若是被那老太太拿著,也好辦許多。不過眼下她也需要一個住處,老人也需要人照顧,算是互惠互利,自然也得悉心照料。
等她安頓好了,再去尋池清婉,瞧一瞧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走了沒多久,人便到了有些樹枝探出牆的院子。木門緊閉,卻有幾縷煙從牆內升起,魏意便走上前,拉起木門上的門環輕叩幾下,沒多久門便從里被打開。
微微敞開的木門裡,露出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微微駝著背,再瞧見魏意時,先是愣一陣,很快臉上就堆起了笑,「快來快來,等你許久了。」
走幾步還回頭看一眼人有沒有跟上。魏意闔上木門,回身快速打量一圈。
院子要比她想的大上許多,牆那一側,不僅僅只有一棵樹,大小攏共有五六棵,只是沒有葉子,她也分辨不出到底是什麼。
院子裡鋪了青磚,另一面牆下是一方花圃,裡頭長滿了乾枯的雜草。院子中間擺著一個方桌,桌前正燒著炭火,冒著煙。
「您怎麼稱呼啊?」魏意將包袱擱在桌上,扶老人坐下。
「我姓於。」老太太說完覺得不對,「還什麼稱呼不稱呼的,你得叫我奶奶。」
魏意愣一愣,卻又覺著她喊奶奶也十分合適,便點點頭應下,蹲在於婆婆身邊,拉著她的手,笑的美目如畫,「我叫魏意,您隨便看著喊我。」她拉過景笙,「這是我妹妹,叫景笙。」
於婆婆一瞧見軟糯的景笙,便將人擁進懷裡,高興的合不攏嘴,「哎呦呦,這囡囡怎得生的如此可愛喲!」
她將景笙放在膝上,如獲至寶。此番景象,是魏意再期盼不過的。她笑著,看著眼前這景,仿佛如獲新生。
斜陽漸落,寒風瑟瑟。整個巷子裡前所未有的祥和,長街上的叫賣聲清晰無比,雲層掠過,帶走最後一縷陽光。
黑暗籠罩著夜,幾點星火,將這夜襯出一絲暖意。案上燭光搖曳,印在牆上的人影也隨之跳動。
黑暗中忽得現出一個人影,夾帶著夜裡的寒風,撞得蠟燭一晃,「大人,糧鋪已經盡數查完,城外的青城莊也搜尋完畢。」
「先說青城莊。」宋知逸手握閃著銀光的長劍,在燭光下細心擦拭著,「查到了什麼?」
陳煜垂眸看向腳尖,「回大人,我們的人去時莊子裡什麼都沒有,不過的確有過堆放重物的痕跡。好在那幾日下了雪,有車轍印,我們跟了一路,一直跟到了勉州。」
他不著痕跡抬眸看一眼宋知逸,又道:「但是勉州的雪太大,跟丟了目標。」
「無妨,讓人盯著便是。」宋知逸繼續擦著劍,忽得又停下,「你是說勉州?」
「不錯。我們派出的人都是這方面的佼佼者,不會出錯。」陳煜十分肯定,「大人是發現了什麼?」
宋知逸將劍插回劍鞘,擱在案上。他突然想起磷粉,宋知玄向他提過,這東西來自於韃靼。而勉州以北,就是韃靼。「你加派人手盯著勉州,若是有發現迅速來報,我懷疑那些東西,是給韃靼的。」
他深不見底的眸中,冷意四溢,就猶如這冰冷的夜色。
「是!」陳煜頷首,「至於糧鋪,除了燒毀的米麵,我們在各處還發現大量黃色硬筷,經過比對,是鹽!」
聞言,宋知逸腳步一頓,腦海中將事細細歸攏一番。一條忽明忽暗的線索在他腦海中閃現,片刻就將兩者串聯在一起。
他立刻回到案後,從書架上拿下一疊文獻,熟練地翻開至他想要的那一頁,手指順著墨香的字,一字一句尋著,直到落在一個名字上,才忽的停下。
「此事我已知曉。糧鋪的事,還需范琛回來再議。」宋知逸合上文獻,「不過眼下還有一事要你親自去做。」
「大人吩咐。」
「我記得城中共有七間官營糧鋪,」宋知逸立在扯著火焰的蠟燭前,輕輕撥弄著燈芯,「你找幾個面生的,在暗處盯著,若是有像是宮裡出入的人,記住行為舉止,相貌特徵,最好是能描摹出樣貌來。發現即刻來報。」
陳煜拱手領命,朝著宋知逸行一禮。一轉身便消失在搖曳的燭光中,被風撕裂的光影照在牆上,將牆上的影也拉扯著扭曲出另一番景象。
暗夜裡聲似尖叫的鷓鴣,凌亂嘈雜的犬吠響徹雲霄,牆頭上的夜貓被驚得在暗淡的光影中飛馳,安靜祥和的夜被什麼打破。
日明,倚窗靜聽長蕭,薄薄靄霧,縈繞樹梢,青苔珠潤,柳葉飄。
魏意推開檀木窗,抬眸瞧去,入眼便是早春的祥和。青磚上淡淡的青綠,透著一股清香。
院中於婆婆笑容晏晏,懷裡攬著笑的合不攏嘴的景笙。入門處那幾株樹也綻開了幾朵小花,隱在霧中,朦朧愜意。
恍惚間,魏意覺得仿佛自己在做一場美夢,像是回到原來屬於她的地方,祥和,安靜,溫暖。
她靜靜注視著眼前的美好,瞧一會兒,又看看青磚灰瓦,露珠青苔。
於婆婆年紀尚高,眼卻依舊明亮。她微微彎著背,膝上折放著還未繡好的帕子。魏意將針線穿好遞上,便魏意抱著景笙靜靜看著。
「瞧了這麼久,你可有學會啊?」於婆婆將針線在青絲間劃兩下,「若是想學,我教你就是。」
魏意看著帕子間來回穿梭的繡線,笑著搖搖頭,「我這年紀恐怕是學不了多少,若您不嫌,就教練我這妹妹吧。」
「嗯?」於婆婆有些看不透她,「你不學?」
魏意垂眸看一眼右手虎口的繭子,搖搖頭,「不學。我這笨手笨腳的,怕把您氣著了。」
「不錯!」於婆婆點點下顎,首肯魏意的話,「廚房裡的活剛也才剛摸透,還是不學的好,不過你劈叉劈的不錯,力氣夠大!」
話間笑嘻嘻的,魏意聽不出半點對她的不滿,反倒有些寵溺,「所以這才讓您教教景笙,我這光有蠻力,做不了這細活。」
景笙也笑嘻嘻道:「我想學,奶奶教我可好?」
「好好好!教你,自然會教你!」於婆婆抬手在景笙鼻頭一刮,又隔空點點魏意,笑著搖頭,滿面春光。
魏意支著下巴也笑,思忖一陣才又開口,「婆婆,這麼久了,怎得不見您孫兒來看您?」
「說他作甚!」於婆婆手上停下,面上的笑收了手,「他在外頭做事,我從不過問,但是我與他說好,要每月都來看看我,若是來不了,便在每月十五,往那牆頭放一顆石子,我就知他過得平安,如此我也放心些。」
「你和景笙來的前一夜,他回來看我,我說我人老了,一個人孤單。」於婆婆嘆息一聲,才又提氣繼續,「我瞧出他為難,便作罷了。誰知第二日他來,與我說替我找了兩個伴,不久你們姊妹二人便來了。」
話至此於婆婆又笑起來,隔著桌拉住魏意的手,沉吟良久,「有你這麼個孫媳婦,我啊,也不見得有多念叨他了。」
金燦燦的陽光撒在魏意間上,倒映在石桌上的影僵硬不動。她面上略顯尷尬,方才的笑還掛著,卻又變的有些不好看。
於婆婆只當她是害羞,在魏意手背上輕拍幾下,「臉莫紅,姑娘家總得有這麼一遭,待你們行了禮,就名正言順了!」
話罷又笑著垂首去繡帕子。魏意卻在這一瞬又恢復了往日的不安,於婆婆的話她聽得出真假,不似是在騙她。
如此她便可確定,買她們的人不是於婆婆,那麼假身契也不在此地,而於婆婆的孫子她不知道是誰,興許見過,也興許不曾見過,但是自己所有的事,卻都暴露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她不知道是誰,也更猜不到。先前宋知玄也尋至此地,她看於婆婆的態度,二人也是從未見過得。
徐徐微風傾斜,夾雜著一股清香縈繞著魏意。她眼神犀利得瞧一眼於婆婆說的牆頭,此時那方花枝搖曳,還未有石子在上頭。
若是真每月十五便來,那她豈不是可以見到。
果然到了十五,魏意一日都等在院中,從那開的正盛的花叢縫隙里探著,等到樹梢微動,便可上前將人拿住。
誰料餘暉將盡,除卻幾隻飛鳥在樹梢間留下痕跡,微風輕撫花瓣,再別無其他。
她眼眸暗了暗,將石桌上的碗筷收攏進廚房。
待明月從雲層中探出腦袋,照亮小院。魏意便獨坐在石桌前,支著腦袋看著滿樹繁華。清風一過,花香撲鼻,幾聲蟲鳴,掃去她的孤獨。
窗上剪著於婆婆與景笙的影,歡快跳躍。幾聲嬉笑傳來,惹得她不自覺回首一望。
如此場景她已看過許多回,可每每瞧見,始終挪不開眼。正當她看得入迷,樹梢嘩啦啦的聲響入耳,待她轉眼時,粉白的花瓣猶如冬雪,璞璞簌簌正零落著。
魏意顧不上再去判斷。她起身腳下一點,越過石桌,幾步便到了牆角下。牆頭一片衣角消失在眼前,她立刻助力迅速爬上樹。
借著樹梢的力翻越牆頭,在落地一瞬,迎面便撲來一隻黑影。
魏意下意識摸出腰間的匕首擋住,刀劍相撞時她竟有些慶幸,還好不是空手去接。不過她來不及再想什麼,鋪天蓋地的刀影落下,她只得極力擋著。
刀刃在明月下折出不同的光影,每一刀都十分跳脫的落在魏意意想不到的地方。以前她從未有過實戰,也從未領略除了宋知玄以外任何人的劍法。
如今她只能盯著那把鋒利的刀刃,一步一勢地接著致命的攻擊。匕首嘩啦啦響著,玄鐵碰撞時濺出的火花猶如煙火,照亮了對面那雙要殺人的眼睛。
魏意被逼的步步後退,直到後背抵在還未回暖的牆上,匕首被刀壓回,長刀抵在她脖頸處,黑暗中的兩人才停下。
靜默中胸腔里的心跳聲仿佛就在耳畔。魏意喘著粗氣,聽著自己的猶如鑼鼓的心跳,卻毫不閃躲,抬眼對上被匕首照亮的那雙墨色的眸。
一個高大的身軀將魏意籠罩在黑暗中,兩人的臉近在咫尺,而她卻看不清他的全貌。
僵持半晌,魏意用盡全力將匕首向前一推,卻又被那人不費吹灰之力再壓回去。
「你不該跟來!」那人沉著聲,冷冷得警告被他按著的人。
魏意又用力向外一推,這次卻紋絲不動,「是於婆婆的孫子?」
她看著那雙眼,努力尋找著他回答時的破綻,豈料他只是垂眸看著她。見他不答,魏意又問道:「是你買的我們?!」
此刻魏意也沒有了方才的鎮定,她急需知道是不是他,她得拿回假身契,若被發現是假的,會暴露不說,萬一被揭穿,還會連累池清婉,更有可能重新被衙門拿去,做成真的身契,那她就翻不了身了。
「說話啊!?」魏意耐心已無,手上的的力也比方才更大。
對面的人看一眼自己青筋暴起的手腕,又向里推幾分,「我只能告訴你,身契不在我手上,但是,終有一日會安然無恙送回你手中!」
「再警告你一次,不要跟來!!」那人嘗試著將刀移開,見魏意沒有再要撲的意思,才大步退後幾步,隨即踩一腳牆,借著繁花騰空而起,轉眼便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