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夜貓越上房梁,一道黑影被月色晃在牆上。魏意放下酸疼的手臂,望著方才那人消失的位置。
她垂下眼眸,落在微微顫抖的手臂上。一瞬間周身似乎籠罩著無形的劍矢,而自己像是被囚禁在籠中的幼鳥,羽翼未豐,任人宰割。但她不知那人是誰,也不知是何目的。
儘管她細心打算著,卻也想不到是如今這個結局。
魏意垂下眼眸,視線落在泛著銀光的匕首上。她原想著這一切是池清婉安排的,卻在之前去過一次蕊繡坊後,事情便開始不對。
自打她們從宋府出來,在於婆婆這間杏園安頓好後,她就有意去尋過她。
去過蕊繡坊,卻並未見到人,即便問了繡坊里的繡娘,也只說要出個遠門。人無緣無故消失,這讓她不得不想到自己託付給池清婉的事,她怕是因為她的託付,這才讓池清婉有了危險。
想到此節,魏意心下便有了打算。呆怔良久,她才回身,借著牆上不太明顯的坑翻身上去,再順著杏樹落下。
靜夜綿綿,暗啞如絲的琴曲悠悠入耳,聲聲淒涼。
日將醒,天邊朝雲翻湧,金光穿透雲層,打在晶瑩剔透的露珠上,青苔皚皚,芳香四溢。
晨風不偏不倚撫著宋府廊下飄著的紗燈,落在綠意蔥蔥的矮木上。再輕撫過堂下一眾丫頭的裙擺。
一絲涼意迎面吹來,宋夫人將手中的大氅披在宋大人身上,眉間可見擔憂。
微微浮腫的眼瞼下,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她眨眨眼,散去眸中薄霧,退至宋大人右手後側。
宋大人眼在院裡轉一圈,便回身坐在上首。宋知玄面上溢出擔憂,腳下邁出半步,不自覺蘭西縣右側的宋知逸,又將腳收回來。
宋知逸今日穿一身輕紫道袍,一手剪在身後,比往日瞧著多了幾分平易近人。他微垂眼眸,面上淡然。
瞧著如此,宋知玄便忍下心中暢言,緊抿上唇。宋大人嘆息一聲,下顎上的銀須微微顫抖,沉吟一陣,朝堂下兄弟二人揮揮手,「只有自家人,便坐吧。」
兄弟二人上堂前坐下。宋大人瞧一眼宋知逸,語氣微暖,「近日可好?」
「勞父親掛念,一切都好。」宋知逸起身行一禮,抬眸瞧一眼宋楠淮,有些擔憂,「父親倒是比往日憔悴了。」
話落他的眼便重新落在宋楠淮面上。黑色的眸子轉著,似有意傳達著什麼。
宋楠淮對上那雙犀利的眼,只輕輕轉了轉,便收回視線,落在堂下,輕嘆一聲,「小鬼難抓也。」
他靜默半晌,才又看向宋知逸,「今日尋你回來,是為了你的婚事。」
「早有預料。」宋知逸頷首,「不過還請父親明言。」
「婚期其實早已擬定,原定於今年七月初八。不過前日謝家來信,提及家中老太君已過古稀,近來身體抱恙,病情急轉直下。」話落他看向宋知逸,「至此,謝家商議過後,想提前婚期。」
宋楠淮捏著桌沿的手緊一緊,「此事你當如何?」
其實這話他全然不用去問宋知逸,可眼下他正忙著追查案子,日後恐無閒暇日子,所以才藉此一事,二人也見一見。
宋知逸看著座上兩鬢斑白的父親,心下不免有些難以言說的自責。須臾半晌,他難得的露出一絲笑意,「近日以來,父親日夜忙於公務,勞累有加。且府上也許久無喜事,此次婚期若是提前,父親也可藉此修整幾日,於此,兒子自當覺得,提前是好事。」
聞言,宋楠淮抬手順一順銀須,眼尾不自覺向上提起,「你說行,那我便書信一封,著人送去。」
「待定好了日子,再與你說。」他露出一絲久違的笑意。宋夫人瞧一眼宋知逸,眼底幾許柔色緩慢展露,順著眉梢,勾勒出一幅別樣的畫卷。
難得見雙親面上露出笑容。宋知玄方才還緊叩的眉驀地舒展開來,眼瞧瞧身側的宋知逸,又看看座上面上和藹的二人,瞬時便綻開了會心的笑容。
「若婚事提前,應當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吧?」他眼來迴轉著,隨後看向宋知逸,「兄長公事繁忙,恐怕許多事都沾不得手。若兄長不嫌,要準備的諸般事宜,就交由我來作吧。」
話罷又看向座上的宋楠淮,「父親您說呢?」
「也好。」宋楠淮點點下顎,微瞥一眼宋夫人,「為父也有要務纏身,恐倒時諸事難以辦的周全,你若有心,便替我留意。」
「那是自然。」宋知玄笑道:「定不辜負父親兄長的信任。」
堂內暖陽撲進一束,翠鳥由那束光下穿過,嘰嘰喳喳立在了屋檐上。眾人不由抬頭一望,祥和一片。
良久,宋夫人面上的笑容微斂,望向堂下一片丫鬟小廝,沉吟許久,面色沉靜道:「今日尋你們來,有一事要與你們說。」
「你們來府上的日子,也並不算長久,與這宋府的瓜葛也淺。如今府中已經修葺完畢,用人的地方也無需這麼多。」
「至此,若想走的,便在帳房處領了身契銀子,重新尋個落腳之處。」話到此處,不知何時起,她竟有些難言。
堂下的丫鬟小廝面面相覷,地聲耳語,片刻便快速分出了兩隊。宋夫人往前走幾步,看向那些不為所動的人。
語氣溫和道:「你們是……」
「回夫人,我們,我們也是無路可去。」一個丫鬟上面,面上難掩愁色。
宋夫人垂眸想一想,「無妨。若實在要走,那我便找個牙婆替你們尋一尋落腳之處,這幾日,你們幾個照舊做活。」
一眾丫鬟小廝領了命,便照常做事去了。另一隊人,被引去帳房,領銀子身契。
待人都走後,堂上盡顯靜謐。除了宋知逸外,其餘三人都垂下了腦袋。
這其中緣由雖不曾明說,但是都有一種瞭然於心的明白。宋知玄抬眸看一眼宋楠淮和宋夫人,幾番醞釀,張著的唇又輕輕闔上。
經上次宋夫人提醒,他也顧及著不似先前灑脫。如今萬事他都要往深了想,好比他知道今日遣散丫鬟小廝,並非他們多餘。
但是又想不出到底是什麼原因。他看一眼宋知逸,卻見眼前的人正望著座上的宋楠淮。
就此一眼,他便知曉他們二人,肯定有話要說。見此他也不猶豫便站起了身,朝座上的人行一禮,尋了個由頭便告辭出了堂。
宋夫人無聲退去。只留父子二人深凝暖陽,盞茶有餘,金光高懸,屆時宋知逸的面上,早已不似方才柔和,輕叩的眉如平仄的山川。
「父親有話要說。」他沉著冷靜,看出宋楠淮那憂慮的眸中,好似有千言萬語。
宋楠淮鬢角花白的發仿佛天邊層層白雲,長長嘆吁一聲,雙唇緊閉一瞬,背微弓著。霎時間好似老去了許多歲。
沉默良久,他才收回落在院中的目光,「你手中,可是在查著官糧的案子。」
他看向宋知逸,言語間不容疑慮。宋知逸點點下顎,「是也不是。或許,官鹽也包含在內。」
宋楠淮不言,卻也對宋知逸的話毫不驚訝。他順一順白須,兀自點頭,「如今明看著國泰民安,實則暗潮翻湧。」
他語氣不容置否,「不日你便歸家,好生準備成親的事。謝家距離榮京甚遠,他們家也是世代簪纓,成了親,你便攜家眷去陳郡,無事便不要再回來了。」
宋楠淮好似從未在意自己說話說的過於跳脫,只是一味叮囑著。宋知逸也聽出了弦外之音,落在膝上的手願的指節泛白。
「大理寺,也在查此案?」他凝眉,千萬思緒湧上心頭。
座上的人就直直的看著他,也不言語。不過就此而言,對他來說,也猜的出自己說的沒錯。
「對此,恐怕聽不了父親的。」他態度堅定,眼神看向院中飛舞的蜜蜂,深邃的眼裡露出殺意,「北鎮撫司,一定會將此事徹查到底!」
話罷他看向宋楠淮,目光驀地柔了些,「瞧著父親面色不佳,不如先告了假,歇息幾日。」
宋楠淮長吁一聲,眉間盡顯疲態。端坐良久,才擺擺手,「如今大理寺正缺人手,不是告假的時候。」
宋知逸默默不語,目光卻始終落在上首的人身上。他大體已經知道,大理寺查到的,興許比他查的要多。而此事,又牽扯到一些不該牽扯的人,既難辦,又難查。
須臾片刻,宋楠淮又將方才說的話重複一遍,「你也無需勸我。聽我的,成了親便就在陳郡。」
話落便緩緩起身,出了堂。宋知逸眼神緊緊相隨,望著宋楠淮有些蹣跚的背影,仿佛透過這副軀體,看到了不該看的畫面。
他眸子裡的凜冽的光一閃而過,抬頭瞧一眼忽然被雲層遮住的金烏,天地間霎時一暗。
不知何時,微微拂面的風驀地掀起樹梢,嘩嘩作響的嫩葉肆意飛舞著。廊下的紗燈被褥的胡亂滾動,不多時天邊已經黑壓壓一片,涼意四起,驚得飛鳥鳴叫不歇。
詔獄的青瓦上水珠成線,被風揚進了窗。宋知逸仰頭看一眼暗無天日的夜空,這才闔上窗將胡亂撲的水珠隔絕在外。
如此耳邊似乎也安靜許多。他擰著眉回身,才發覺范琛正立在案前,靜靜看著他。
「何時來的?」宋知逸坐回案後,看一眼正轉過來的人。
范琛上前一步,行了禮,「不足一盞茶的功夫。」
若是往常他還沒進屋,宋知逸便已經察覺到他就在周圍。可現如今他都立在他身後那麼久,宋知逸都沒發現。
這不由得讓他皺了起眉,面色凝重道:「大人,您,可是有什麼心事?」
范琛早就聽聞宋知逸要成婚的事,本是件叫人高興的事,可方才他瞧的出,宋知逸並不高興,反而緊叩的眉里,慍色外溢。
這讓他不自覺便想到了,是否是二人婚事不順。
宋知逸輕抬眼眸瞟一眼范琛,寒意霎時劃破搖曳的燭光,忽明忽暗的光束,驚得范琛不得不眨一下眼。
「查到了什麼?」他定神抬眸,冷冷的目光正如院中呼嘯的寒風。
「正如大人所想。」范琛悄無聲息收回方才的懼色,沉著冷靜道:「屬下的確從那些人府上買到了官鹽。」
「他們之間互不來往,也互不相知,交鹽的日子時辰,都在雙日下半夜,位置不一,不過都有人把守。」
范琛垂眸略一思忖,眸中有些疑惑,「白日裡屬下帶人看過那些交貨點,都是尋常的鋪子,也查過,不是那些人自家產業。」
話罷,宋知逸半眯的眼一掀,「有意思。接著說。」
范琛點點下顎,繼續道:「除了他們賣的鹽要比鋪子裡貴上許多,但品質也算上乘。藉此我們也蹲守到了他們交貨的日子,每月十五,每家家主會去往與碼頭相反的方向,逗留半日,天蒙暗色便定時歸家。」
「交貨點在碼頭。」宋知逸一口道出。
范琛也並不驚訝,「是。交貨時都由他們的貼身小廝去執行,哦!不過這其中有一婦人,是個繡娘,一直單獨來往。」
「抓了?」
「不錯!他們每人交貨的船隻都不一樣,有布船,客船,又或者小舟。雖不一樣,那些小廝也經常見面,屬下怕抓了他們會打草驚蛇。」
范琛看一眼宋知逸,「那繡娘是我們蹲了幾日才去的,約莫著是後加入的,也無人認識,屬下便抓了。」
恰時屋外雷聲大作,一道亮光落下,將原本漆黑的夜照了個徹底。宋知逸清冷的眼被照的寒氣四濺,冷峻的側臉在牆上一晃而過。
他起身從案後出來,重新回到窗前,聽著青磚被大雨砸出的噼里啪啦聲,「人在哪?」
「屬下怕惹人懷疑,便將人帶到了城邊那間廢棄的寺廟中。我們的人日夜看守著,應當不會有差錯。」
范琛跟在宋知逸身後,一同站在緊閉的窗前。
話罷,便只有雷聲與那瓢潑大雨的嘩嘩聲。沉默良久,范琛才有想到什麼,繼續道:「可需將人帶回詔獄?」
「不用。」宋知逸兩手剪在身後,背對著燭光,瞧不出是何神色,「關了這些時日,就沒有何異常?」
范琛盯著牆角,眨眨眼,想了想道:「那婦人有些骨氣,也不求饒。前幾日倒是一直想出去,後幾日便不鬧了。」
話落此處,他有些奇怪道:「這兩日,好像說一直想見您,難道?她知道些什麼??!」
尋常人見到錦衣衛,不是嚇的半死,便是跪地求饒,亦或是高喊冤屈。唯有這婦人,太過沉著冷靜,反而讓人感覺有些貓膩。
宋知逸對此不語,接著問道:「可查過,那些運鹽的船隻從何而來?路徑何處?是否有人壓貨?」
范琛從腰間摸出一張紙,上前遞與宋知逸,「船隻從薊州,滁州,兗州,益州,皆有來往,字條上是各路船隻靠岸的地方。有些奇怪的是,這些船在進入榮京時,有些會在水中停留一陣,然後繼續行駛,有的也會沿途靠岸停留一陣,時辰不久,大體都在一炷香時間。」
「可有看見有別的船隻靠近?」宋知逸接著道。
范琛搖搖頭,「沒有。」
聞言,宋知逸冷笑一聲,「水下也查了?」
經宋知逸一提醒,范琛這才恍然大悟。他的確觀察的十分細緻,卻只顧著陸路了。
「大人提點的是,屬下稍後就讓人去查。」微做停頓,接著道:「還有一件事,不知是不是與此事有關?」
宋知逸回身看一眼他,便立刻領會了意思。他理了理思緒,「屬下在蹲守碼頭時,曾見過宮裡的人!」
話罷,宋知逸脊背一頓,頃刻恢復如常,有條不紊回身,一雙墨色的眸子直直盯著范琛的臉,「又是宮裡的?是……」
「西廠!!」范琛毫不猶豫脫口而出,肯定道:「屬下看見過一兩次,雖不知為何事,但確是西廠的人。方才屬下想到趙鉳也說過吳貴也偷偷見過宮裡人,所以屬下才想,此事會不會與西廠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