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逸凝眉,手不自覺搭在窗棱上,緩緩將窗打開,一陣寒風伴著細雨悄悄溜進來,涼氣霎時爬滿脊背。
「於此,你叫人小心盯著。」他吐出一口霧氣,悠悠地飄的很遠,消失在暗夜中。俄延半晌,「好生查探來往船隻的去留,繼續盯著那些商戶交易的對象,要記錄在冊,可查證。對於先前那些官營的糧鋪,先放一放,暫且不用派過多人盯著了。」
「是!大人!!」范琛拱手點頭,語氣堅定。他放下手,看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夜晚,「那,那婦人如何處置?」
「不急。」宋知逸將窗推開到最大,任由細雨落進眼裡,「先好生看著,日後我自會去見她!」
范琛輕點下顎,冷峻面上細細密密的水珠被燭光照的發亮。儘管屋檐上的水依舊成線,可他還是毅然決然轉身,消失在無盡的夜色中。
宋知逸復而回到案後,借著忽明忽暗的光,展開方才范琛給他的字條。他白皙的指尖從字條上漆黑的字一一划過,不多時,便輕啟雙唇,「都轉運鹽司使……」
深邃的眼裡忽然露出一抹不可言表凜冽的精銳,沉默半晌,重新捲起字條,擱在袖中。
長夜漫漫,大雨未歇,直到雞鳴聲款款入耳,微風驟停,細雨綿綿。
天大亮時,金烏已迫不及待懸掛於皚皚白霧之上,一抹透亮穿過白霧,零零散散落進杏園。
殘餘的杏花被大雨撲進了泥里,沙石埋在花瓣上,有些暴殄天物。景笙蹲在杏樹下,兩隻手撐著下巴盯著地面,歪著腦袋,嘟起小嘴。
不多時便仰頭再看看杏樹。魏意正端著早飯出來放在石桌上,見景笙愁苦著面,當是她見不得花落,便出聲安慰道:「快些吃飯來。花落了便落了,明年照樣開是不是!?」
聞言,景笙站起身來,小小的身影隱在杏樹下。她嘆息一聲,聲音清脆又靈動,「姐姐,花落了,是不是就要結果了?」
「是呀。」魏意走過去同景笙一同站在樹下,仰頭一瞧,「花落了,便要結果了。」
她說著,思緒忽而恍惚一陣。景笙拉起她的手,指著上方,「可是我怎麼沒看見有果子啊?!」
話罷她歪頭看向魏意。大大的眼睛裡亮亮的,眼睛一眨,就顯得萬分可愛。
不等魏意答她,於婆婆不知何時已經坐在石桌前,聞聽了景笙的話,竟被逗的笑出了聲,「你個小鬼,怎得無人教你這些?哈哈哈哈那有話一落,就結果的。」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啊婆婆?」景笙鬆開魏意,噠噠噠跑過去,靠著於婆婆的膝,「是五天,還是十天?」
「哎呦呦。」於婆婆笑的合不攏嘴,伸手拍一拍景笙的腦袋,「瞧你往日機靈,今日怎得這麼傻乎乎啊。」
「這杏子,三月開花六月熟,還要好幾個月呢。」於婆婆看向杏樹,笑意不減,「也快了,到時這幾樹杏子,都留給你!」
聞言,景笙笑的仰起了腦袋,靠在了於婆婆肩上,「還有婆婆和姐姐呢!我可吃不了那麼多!」
話罷,院中笑聲四溢,三人面面相覷,眉眼彎了又彎。
待笑聲微止,於婆婆便將方才的輕快隱去,面上帶上幾分嚴肅,「不過有個要求,你得先學會我教你的針法,不然,這些杏子,就都是我和你姐姐的了。」
「好!我一定好好學!」景笙依舊嬉笑,她本就在繡工上極有天賦,花不了太多功夫。
用了早飯,暖洋洋的光便撒進了院子。景笙依舊和於婆婆學著繡帕子面巾。魏意則磨了菜刀磨匕首。
每每這個時候,她都會腦袋空曠一陣,等到匕首被磨的鋥亮時,腦海中才又浮現虛無縹緲的仇人,再憑空將其坎成灰燼。
於婆婆無聲望一眼,手中輕車熟路地穿針引線。銀針在髮絲間一勾,勾出她有些沙啞卻極其和藹的聲音,「姑娘家家的,怎得整日與這些東西打交道?難不成,心裡有什麼苦衷!?」
於婆婆一語道破她的偽裝,沙啞的聲音還盪在腦海。魏意看一眼自己手中的利刃,趕忙將其收起,回首溫婉一笑,「婆婆說笑,這東西是用來防身的,萬一哪日遇到賊人,還能與其搏鬥一二,爭取些時間。」
「莫要誆我。」於婆婆停下手中動作,眼落在魏意半側的背影上,「如今國泰民安,青天白日的,哪有什麼賊人,切莫胡說。」
「是是是!」魏意收起匕首,起身走向石桌旁,笑意盎然,「那我就拿著嚇唬嚇唬隔壁那條狗。」
「你啊!」於婆婆被逗的笑意更濃,拿手點了點魏意微紅的臉頰。
她笑著笑著,喜色忽然隱去。魏意瞧著於婆婆臉色不對,以為是有什麼隱疾,正要詢問,誰知於婆婆伸出右手掐算半日,半晌才喃喃道:「今日十五了,我孫兒要回來了!快去買些個好菜回來燒了!」
言罷魏意一愣。她記得於婆婆說過,每月十五她孫子都會回來一趟,經過上次查證的確如此,可這次怎麼就要在家用飯了?
她猶豫片刻,柔聲問道:「婆婆,您怎得就知道您孫子會留下來用飯?」
不過話一落,魏意竟覺得自己有些魯莽愚蠢。婆孫二人要什麼時候見,什麼時候不見,原就是商議好的,她這一問,倒像是在故意打聽些什麼。
果然此話一出,於婆婆疑惑地看一眼魏意,「問的好生奇怪呦,我孫子我自然知道他何時回。」
「你莫不是想見見未來夫君?」於婆婆眯一下眼,灼灼目光落在魏意面上,燙的她臉頰更紅。
「啊這……」魏意面上的笑意瞬時變得有些尷尬。她的確是想見見,不過不是於婆婆說的那個想,畢竟上次見時也是拔刀相向,其餘的都還沒問個清楚。
「婆婆說的,與我想的,大差不差。」她扯扯有些難以控制的嘴角,儘量讓面上的笑看起來更自然。
聞言於婆婆立刻擱下手中的繡繃,從這頭挪到與魏意相鄰的凳上,方才黑色的瞳仁已被笑容掩住。
她拉住魏意的手,親切道:「哎呦呦,我就知道你想見。今日他,即便要走,我也替你攔著,你也好好瞧瞧。」
「嗯……」魏意點點下顎,嘴角扯的有些顫抖,「那就先謝謝婆婆了。」
「一家人還謝什麼?!」於婆婆笑意比方才更濃。魏意則在於婆婆一聲聲推謝中逐漸思緒飄遠,腦中如同走馬觀花,刺眼的場景歷歷在目。
時間仿佛變慢靜止,杏樹上的小鳥叫的略帶戲弄,可她卻充耳不聞。
時光從她們的歡聲笑語中流逝,轉眼便餘暉一斜,殘陽落進山尖。微微灼人的微風也變得涼意切切,三人圍坐在石桌前,桌上擺了四菜一湯,正冒著熱氣。
院落的大門半掩著,除了景笙,魏意和於婆婆的目光皆停留在此處。於婆婆欣喜盼望著,面上收不住的笑意,好似下一秒,就有人推門而入。
天色逐漸暗淡,在紗燈的映襯下才有幾分暖意。於婆婆面上的笑意褪去,又添幾分擔憂與愁色。
「怕是有事來不了……」於婆婆微嘆一聲,眼從大門處收回來,落在桌上早已涼透的菜上,「不等了,咱們自己吃。」
話罷便拿起了箸兒。魏意瞧出於婆婆悶悶不樂的神情,便伸出手覆在於婆婆的手背上,「您不是說他即便不叫您,也會在牆頭放一顆石子,若是這樣,他終究是會來的。」
於婆婆拍拍魏意的手背,心下知曉即便人來了,也不會露面,卻也期盼著,萬一能見到,也是好事。
不多時,微風吹過樹梢,樹葉兒嘩啦啦作響。魏意常坐在院中,聽得出此時樹梢的響聲與平常有些不一樣。
眼便急匆匆落在了樹梢後。樹梢被燈照的只亮了幾分,漆黑的葉下尋不見人影。魏意瞧著那方,心下不免覺得有些奇怪,明明門是開著的,即便無法長時間逗留,那便問個好也是妥當的。
至此,實則不必再翻牆回來。想到這,她不自覺便有些警惕。
不多時樹梢後的異動引起了於婆婆的注意,她回首看一眼魏意,面上立刻掛上了笑容,「回來了!!」
她拉住魏意的手,顫顫巍巍地起身,笑的和藹又心酸,「瞧我這把老骨頭,盡讓人笑話。」
魏意不言,攙著於婆婆往樹下走。景笙打著盹的腦袋往前一撲醒了,恰巧瞧見桌上的其餘二人已走出四五步遠。
她揉揉眼睛跟上。於婆婆站在杏樹下仰著腦袋,朝著牆頭上呼道:「今日於你留了門,怎得不走大路,要翻牆啊!?」
黑暗中無人應答。於婆婆當他好面子,便不再繼續,轉而聲音輕柔了些許,「我也不說你,既然回來了,就不要蹲在牆頭吹那涼風,飯菜都還於你留著,下來吃一口再去!」
話罷便轉身要離去。魏意瞧一眼不出聲的黑暗,腳下也折出半步,欲要跟隨於婆婆離去。
興許是上次她與他有些過節了,才讓他不好露面。心下也想著,只要人進來,她便帶著景笙回屋去。
可正當她邁出第二步時,身後的樹梢忽然嘩嘩作響。雖只短短一瞬,卻讓她察覺到異常,待她下意識回首時,一把銀劍擦過樹葉兒直直從樹縫裡落下。
寒氣撲面而來,可就當要近身時,劍鋒一斜,竟朝著於婆婆蹣跚的背影而去。
魏意來不及呼喊,大步朝於婆婆身後退兩步,從腰間抽出匕首,借著昏暗的光擋住飛來的劍尖。
霎時間兵刃相接的刺耳聲驚的於婆婆哎呦一聲。她驚慌失措回眸瞧一眼,正巧對上魏意身前高大的身影上,蒙面下漆黑深幽的瞳孔。
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她連連後退,腳跟觸碰到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歪幾步沒站穩,直挺挺倒在了正在上前的景笙身上。
婆孫二人一齊倒地,發出令人揪心的聲響。魏意狠厲的眼快速從黑衣人面上移開朝身後看一眼,見二人一時爬不起來,心中的焦急擔憂不免多幾分。
可眼下她也顧不得身後,只得回過臉,繼續對上那人的眸。即便夜色已深,可借著匕首在紗燈下的微光,她也能看清,這雙漆黑的而不帶任何情緒的眼,與上次她看到過的絕對不是一人。
「你是誰?!」魏意被推的向後一斜。
「你不是軒朗!!」身後傳來於婆婆的驚呼。魏意側眸,瞥見景笙正吃力地拖拽著於婆婆起身。
黑夜人也不答話,眼卻隨著於婆婆動而動。魏意察覺到眼前的人別有意圖,趕忙朝身後焦急道:「快回屋!不要出來!」
於婆婆從未遇到過這種境況,嚇的手腳冰涼,抖成了篩子。景笙抱著於婆婆的腰也一動不動。
魏意生怕下一瞬那銀劍會從匕首上拿開,心中不免有些暴怒,再次大聲呵二人進屋去。這時於婆婆才似恍然大悟,拉著景笙顫顫巍巍朝屋裡去。
黑衣人見目標要離去,長劍頃刻間被收回,在魏意身前折了個彎,又朝於婆婆送去。
方才魏意就有所察覺,黑衣人的目標可能是於婆婆,可目下她沒時間在想這些。她腳下原地轉半圈,匕首追著黑衣人而去。
黑衣人有所察覺,當即回身將長劍刺向魏意。他蒙面下的眼露出狠厲,劍眉緊叩,毫不猶豫撲向魏意。
他不知道魏意身手的深淺,只能左右試探,四五招後便摸清了魏意的底,手上的招式也鬆散幾分,卻每一劍都落在要命處。
最後一劍,被魏意用匕首和刀鞘攔住,長劍被短暫固住。
黑衣人朝身後看一眼,房門正在被關上。他回首冷冷看著魏意,聲音低沉沙啞如石墨,「你要死,成全你。殺了你再殺她,也值!」
話罷他手中一擰,魏意兩隻手不堪重力,長劍瞬時被拔出。接著便是鋪天蓋地得狠辣招式。
於婆婆透過窗上的縫隙,看著院中纏鬥的二人。她瞧著魏意步步後退,手上艱難格擋著,心仿佛已經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