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胸前溫熱驟然散去,宋知逸隱在道袍下的手緩緩握緊。
氣氛一時尷尬,程娘正被那守衛氣的發抖,全然沒注意到他們的動作。
景笙也因吐了太久,落地困意便找上了她,方才又窩在程娘懷中,這陣子也早已會周公去了。
「什麼東西!噁心死我了!」程娘罵道:「要不是成天跟他打照面,老娘都懶得搭理他!」
她手中的團扇扇的飛起,馬車中雖昏暗,但魏意也知曉她此刻必定氣紅了眼。
好一陣也不見有人搭她的話,手一抬將窗簾掀出個縫來,街邊的花燈璀璨,暖暖的光一下便撒了進來。
程娘半眯著眼看他們二人一陣,「你二人緊張成啞巴了?」
宋知逸坐在正中央,程娘與魏意對坐著。所以程娘看她們二人的臉色,那叫一個一清二楚。
「哎呦呦,」程娘撂下帘子,馬車裡霎時又昏暗下來,「我說相好的朋友,你一個大男人,你臉紅個什麼勁兒?」
聞言魏意突然回過神來,悄無聲息抬手摸摸自己的臉,溫度與平時相當,但是一摸耳朵——
燙了!
程娘的性子斷然不會只說宋知逸一人,果然這話頭一落,便開始又提魏意,「你看我姐妹,多坦蕩,抱了便抱了,哪裡像你這般扭捏。」
她語氣暢快,儼然一副過來人的模樣,仿佛看透了他們二人之間奇怪的氣氛。
魏意也是頭一遭遇到嘴巴如此犀利的小娘子,而且她的話,不論她順不順她的意,都是進退兩難。
點頭應是,自己就成了女流氓。
搖頭否認,倒像是自己裝矜持。
好在程娘沒有繼續,她倚靠著車壁嘆一聲,輕搖團扇。
狹小的空間裡,輕風拂在魏意面上,微微的涼氣讓她退去耳溫,方才的尷尬也隨之散去大半。
誰料宋知逸方才不反駁,現在倒是悠悠冒出一句,「她紅耳朵。」
魏意:「……」
這他都知道了!
面前的風停了一瞬,隨即響起程娘嫵媚的聲音,「看吧,就說你二人不是清水關係吧,她紅耳朵你都知道。」
魏意好幾次欲張的嘴,想解釋又怕越描越黑,程娘的腦子總比尋常人活躍些,她說一句,她也總能尋到找補的方法。
最後只能捂臉嘆息,無力地踢一腳宋知逸。
求求他住嘴吧。
宋知逸配合的閉上了嘴,腦袋靠在車壁上,睜著眼看向左手邊的人。
肩膀一側的窗簾隨風晃動,泛黃的光一下一下打在魏意側臉。她吹著此時的風,仿佛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榮京一般。
她輕掀起帘子往外瞧著,將久違的榮京盡收眼底。
馬車拐進人煙稀少的長巷,程娘掀起帘子瞧一眼。
「總算到了。」
魏意趕忙下車,再從程娘手中接過景笙。
宋知逸走在最後。
程娘理理衣裳,上前打開一座宅子的大門,「這宅子是相好買給我的,大吧。」
宅子裡四處燭光搖曳,從外一瞧都奢華無比,魏意扯出一抹笑點點頭,「確實不錯,確實不錯。」
「有眼光。」程娘引他們進屋,「我不常住這兒,稍後我便回望月樓。今夜他也被絆住了腳走不開,不過我已然差人給他傳話了,你們二人暫且等等他。」
宋知逸兩手傲然剪在身後,月白的道袍十分合身,俊美的連程娘都多看了兩眼。
他朝程娘頷首,「有勞程娘子跑一趟。」
「無妨無妨,我還不是因為他才去的。」程娘嘆一聲,眼神里略有些幽怨,「我這便走了,丫頭小廝用的著就使喚著。」
「程娘子慢走。」魏意目送程娘離開。
接著就滿屋找床。
景笙長大了不少,且這一路來大多都是宋知逸抱著,她這忽然抱這麼久,還有些抱不住。
宋知逸掃過她的忙碌的背影,又別過眼去。
魏意放好景笙回來,瞧見宋知逸背對著她立在門口,有些不解,「大人,你站門口吹風啊?」
「嗯。」宋知逸聲音清冷。
「哦。」魏意坐在桌上,倒一杯茶水小口抿著。
氣氛一冷,方才尷尬的氣息便開始瀰漫。二人不約而同地想起馬車內的情景,一個紅了臉,一個紅了耳。
宋知逸衣袖下的手一會兒握緊,一會兒鬆開,就是不曾回頭去。
魏意喝完茶便雙手合十開始祈禱,程娘的相好快點來吧。
也許她的祈禱十分有用,宅子的大門終於被人推開,魏意趕緊起身去迎。
她捉裙擦過宋知逸身側,宛若落在群芳中的蝶。
是宋知逸從未見過的她。
看清門裡進來的人是誰後,魏意邁出去的腳又縮回來,趕緊讓開路立在一旁。
方才說要回望月樓的程娘,現下又回來了。
只是身旁多了個穿著斗篷的人。
「快進屋,杵在這兒吹什麼風啊!」程娘看一眼魏意,面上的笑猶如跌進了蜜里。
只見她一手挽著斗篷下現出來的一隻手臂,臉頰輕靠在他的肩上,還給了魏意一個不知所云的回眸。
魏意乾笑一下,出聲不動唇的自言自語,「吹吹風也不見得是壞事。」
宋知逸看著如膠似漆的來人,腳下退幾步將路讓開。
魏意跟上他們二人的腳步,隨後在宋知逸腳邊停下。
她怕她跟進去,稍後眼睛在沒有地方放。
程娘替那人褪去斗篷,魏意這才看見來人是誰。
「怎麼不是越公子?」她往宋知逸那廂挪兩步,低聲問道。
她從知道那隻斑鳩是越祈寧的時候,再到程娘來時提起她的相好,她一直都當那人是越祈寧。
但是眼前這人,分明就是薛無漾嘛!
宋知逸微微垂首,「誰告訴你是越公子。」
魏意啞然,是她想當然了。
那廂薛無漾擱下手中的東西,便大步朝宋一邊逸這邊來。
他面上是作為朝臣該有的桀驁,與對宋知逸的敬意,他拱手行禮,「見過大人。」
身後的程娘聽薛無漾喊宋知逸大人,頓時眼神一變,哎呦一聲躲在他身後,頭都不敢探出來。
魏意抿嘴。她就知道程娘會是這副模樣。
「薛公子不必多禮,令尊近來可好?」宋知逸做請的姿勢將人引入座。
薛無漾點點頭,他知道宋知逸問的是什麼。
他自入朝,便入了戶部做了令史,宋知逸逃出榮京之前,剛升了主事,雖不是什麼大官職,但幫宋知逸摘抄一些人還是不在話下。
「家父康安,勞大人關心。」他微微頷首,隨即將桌上的布包推給宋知逸,「這些是大人要的名冊,其中有少數幾人我拿不準,還需大人在過目篩選一遍。」
「勞薛公子費心,幫宋某這個忙。」宋知逸頷首致謝。
薛無漾擺手,聲音清冽,「關乎幾十條人命的事,我自當竭盡全力。」
宋家的事他從頭到尾盡數知曉,宋大人在大理寺鞠躬盡瘁,如今卻在獄中受著非人所受之罪。
而罪魁禍首還迷惑朝臣,紛紛指責宋大人買賣官鹽、貪念金銀,枉顧人命!
他與宋知玄多年情誼,自然不允許宋家在惡人的污衊下覆滅。
沉默一陣,他才接著道:「可惜以我的身份,無法替大人瞧宋大人與宋夫人一眼,至於玄二公子的事……」
他語氣中略有懊惱,眉也緊跟著一叩。
身後的程娘也是滿眼心疼。
「薛公子已然助我許多,此事也不是你能左右的,便不要放在心上,其餘的便不要再提。」宋知逸語氣淡淡,卻又十分溫和。
薛無漾點點頭,愁色愈深,朝宋知逸道:「此物交付於大人手中我便放心了。」
「快近年關,賦稅的事還有許多要忙,我便不打攪大人休息了。」
話罷他朝魏意看一眼,方才進來時他注意到了她,卻沒仔細瞧。
只是這一眼看去,竟叫他不由皺起了眉,「你……」
「假頌章。」魏意提醒他。
其實也不怪薛無漾會不認識,他們二人已有一年多未見過,且當時也只是一掃而過的眼緣。
「哦!」薛無漾頓時明了,「原來是你。」
他認清人後,眼神飄了飄,便垂下眸去。
魏意見他似有話要說,卻在躊躇半晌後起身,「大人舟車勞頓今日便早些休息,我改日再來。」
他走時又看魏意一眼,惹的一旁的程娘有些拉了臉,可念在宋知逸的身份上,輕砸薛無漾肩頭,「你怎得不與我早些說他的身份,他到底是哪門子大人?」
宋不逸在北鎮撫司除了審查案子,便極少露面,世人皆知有個鎮撫使,卻不知是何人。
程娘與魏意一樣,事前並未打聽過。
薛無漾托起程娘的手扶上馬車,語氣略沉,「他便是宋大人長子宋知逸,北鎮撫司鎮撫使。」
「老天爺!」程娘一驚,「那與他同行的那位姑娘又是他何人?」
薛無漾雖然還未回答,程娘已然感覺到此事她辦的有些不妥當。
「她先前是知玄兄的侍俾。」薛無漾皺眉,「後來聽說被宋夫人發賣了出去,倒是不知何時與宋大公子走在了一起。」
程娘看著薛無漾欲哭無淚,「你怎麼不早說?我說了一路他們二人的壞話!」
「……」薛無漾後背一涼,極其難為的啟唇,「我說了,你沒聽。」
程娘怔愣片刻,回頭來倒是自己釀成的禍事了。
「那我怎麼辦,他不會將我拿進詔獄吧?」
她嚇得花容失色。別的人她倒是沒那麼害怕,但聞聽錦衣衛個個都是不好惹的,詔獄的刑罰更是令人聞風喪膽,現下她惹了個剛破了家閻王,怕是往後不好過。
薛無漾拍拍程娘的手背安撫她,「倘若你真惹到他,哪裡還需進詔獄。現下你不是平安著,這便說明宋大公子沒放在心上,你且別那麼怕。」
程娘拍拍心口,愁眉緊鎖靠在薛無漾肩頭,眸中驚恐未散。
夜已深,榮京的深秋仿如到了冬日,蟲鳴稀疏,三三兩兩。
宋知逸端坐在桌前,聽著蟲鳴,手上把玩著茶盅,兩眼低垂,安靜地猶如神佛下凡,他偶爾瞥一眼坐在他對首的魏意,卻只看不言。
魏意坐在此處的感覺,與先前全然不同。
他自打進了榮京後,周身的氣息與在益州時仿佛是兩個不同的人,她如今感覺到的,是最開始見他時的那種壓迫感。
且今時比往日更甚。
不過今日不同往日,她也並未怕他。
她思忖良久,還是輕啟紅唇,「大人,方才我聽薛公子提到了二公子,不知二公子到底如何?」
先前她問起時,宋知逸只說人在陳郡,當時她並未深究,現在想來卻有些奇怪。
雖然宋家是被陷害,可連宋知逸這個鎮撫使都是皇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走的,宋知玄即便不曾摻和此事,可也脫不了干係。
她灼灼目光投向他,等著他回答。
然而宋知逸冷眸一抬,陰鶩的寒光好似要穿透她,「我說了,人在陳郡。」
他不論從反應還是動作上,都沒有被突然拆穿的怔愣,魏意一時也不太確定她是不是多想了。
「如此便好。」她鼻息略重一瞬,吁出一口氣,下了決心一般,從腰上解下軟劍,「這劍,還要勞煩大人尋一尋鑄劍師。」
她擱在桌上推向他,「將其修好後,也不必再給我。」
將此物歸還,也算是她與宋知玄二人之間,露水情緣的了結。與其等他來尋她,還不如由她做個了斷。
本就無緣的事,拖的太久反而耽誤了他。
宋知逸擱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輕叩,眼瞼一掀看向魏意,遲疑半晌,「你想好了?」
魏意抬眼對上他灼灼目光,重重點點頭,「嗯,這事本應該在他走時便該說,不過現下也不遲。」
「我替你轉告他。」宋知逸手握起軟劍,指節緊了又緊。
魏意瞧不懂他,心裡卻如釋重負。
夜裡秋風四溢,掃落一地黃葉。
天剛明時,魏意已經收拾好東西要準備去杏園。
宋知逸驀地出現在她身後,聲音沉靜有力,「去哪兒?」
突如其來的聲音唬了魏意一顫。
方才出來明明瞧見他房門緊閉,怎得一眨眼人就出現在了她身後。
景笙還揉著惺忪的睡眼,慵懶地靠在魏意腿上。
魏意回身,拉著景笙退出半步,拉開她與宋知逸的距離,「去杏園看看池姨娘與於婆婆。」
景笙點一聽去杏園,眼神頓時都清亮不少。
宋知逸點點頭,看著她的眼,「一起去。」
還不等魏意問他,便率先邁出步子去,補充道:「替軒朗看看於婆婆。」
「嗯。」魏意怔愣片刻,才點點頭。
算起來,若是軒朗路上沒有受傷,沒被宋知逸派去勉州,現下早就回來了。
他現下去替人瞧瞧,也是應當。
魏意不認識這條路,跟著宋知逸身後一陣左拐右繞,還真到了杏園的後門處。
「這門於婆婆不走,是鎖著的。」魏意上前摸一把門環,又退回去。
「翻牆。」宋知逸望著比他高出一截的院牆,語氣淡的仿佛是在說走羊腸小道。
原他們從巷子來時,就引來一路犬吠,魏意自然也知道,這杏園還養著六六。
她出去半載,六六恐怕已然成了猛犬。
「還是走正門吧,」魏意四下看一眼,「萬一叫人瞧見,追我們的人可不在少數。」
宋知逸不答她,她便當他應了,便拉著景笙往正門去。
方走出兩步,手臂上便被身後的人猛拽一把,將她整個人攬在懷中。
她跟著他轉了半圈。宋知逸右手一伸提著景笙的衣領,腳下在牆上一借力便一躍而起,仿佛繁重的落葉在牆裡重重落下。
魏意落地還未來得及站穩,一聲震耳欲聾的犬吠伴著黑影向他們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