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逸眉頭交斜,他記得這狗以前栓在正門杏樹下。
魏意來不及往一旁撤出腳步,便抬起手臂遮擋住面部,怒喝一聲,「六六!!」
也就在這一瞬,宋知逸將人往後一拽圈入懷中,照著六六的腦袋便是一腳。
一陣急促的犬吠四溢。六六倒地後變得更為兇狠,起身又是一撲。
「六六。」景笙害怕得眨眨眼伸出手,想要摸它。魏意怕六六也不認識景笙,再撲上去。
可六六聞聽景笙呆萌的一聲,叫聲逐漸小了下去。
魏意與宋知逸對望一眼。
「是誰在那兒!?」一聲急促的高呼從屋中傳來,接著房門忽然被打開,池清婉舉著手臂粗的木棒衝出來。
她青絲散亂披在肩上,衣裳套的歪斜,大步跑出門後就急步停下,見院牆邊三個人影,又後退一步。
因天還並未大亮,人又是從夢中忽然驚醒,冷不丁看見三人,池清婉腦子都空白一瞬。
魏意聞聲回首,見池清婉高舉著沒木棍,立刻捉裙往池清婉那廂去,「姨娘,是我!」
宋知逸垂首瞧一眼空著的臂彎與散去的溫度,深吁出一口氣,抬腳跟上。
六六聞的出景笙身上的味道,辨的出她的聲音,現下見人回來,興奮的跳的比景笙還高。
「意兒?」池清婉手中木棍掉落,捉裙三兩步下了台階,「是你回來了嗎意兒。」
「回來了,」魏意順勢攙住池清婉的胳膊,往身後瞧一眼,眼眶紅成一片,「我與景笙都回來了!」
池清婉也滑落一滴淚,抬手一抹,掠過魏意往那處看一眼,「我日日盼著你們能平安回來,看來我拜三清拜的沒錯。」
她抽抽鼻子,掃過景笙時才瞥見宋知逸。她怔愣一瞬,細看之下不由一驚,趕忙欠身行禮,「宋大人。」
宋知逸頷首回禮。
池清婉眼神轉了轉,一時想不明白為何他們二人同時來這杏園。
「誰啊?」房門處一道蒼老的聲音響起,打斷了池清婉的思緒。
幾人的目光齊齊順著聲音而去,是於婆婆扶著門框側首而站。
池清婉趕忙擦了淚,回身去攙扶於婆婆。
魏意瞧著於婆婆伸手亂摸一通,又側著耳聽聲音,也隨池清婉邁上台階將人攙住。
「是魏意與景笙回來了。」池清婉驀地又眼含熱淚,「晨露重,我還是扶您進屋去。」
於婆婆聞聽魏意與景笙回來,登時激動地顫抖,雙手在空中亂撲一陣,才拉住魏意的手,「孫媳,你可算回來了!」
魏意瞧一眼立在一旁的池清婉,池清婉流著淚朝她搖搖頭。
她心裡明了,便順著於婆婆的話應一聲,「我與景笙都回來了。」
「哦,對對對!」於婆婆淚眼朦朧,又對著身前一通亂摸,「景笙,我的孫,景笙?!」
景笙聞聽於婆婆的聲音在身後喊她,艱難掙脫六六的亂撲,「婆婆,我在這兒!」
她朝著於婆婆飛撲過去,連台階都來不及噔,便直接從高台上爬上去,飛撲進於婆婆懷中。
祖孫二人相擁,淚濕衣衫。
魏意吸吸鼻,抹了面上滑下來的淚珠。不論在何時何地見著親人團聚的場面,她總能共情至深,不由得便會想起自己的親人來。
往日她出門回家,母親也是這般拉著她深深地細看她,且笑容也總是溫柔又柔和。
也會問的出遊是否盡興,途中是否有趣事。
如此點點滴滴,往事一追,便越追越傷心,她又不好當著眾人的面哭得不成樣子
只得回身轉入廊下,靠著柱子掩面而泣。
「擦擦吧。」宋知逸在一旁等候片刻,才遞出手中的帕子。
聞言魏意睜眼,入眼的便是宋知逸白皙修長的手指,輕捻著帕子橫在眼前。
「你過來做什麼?」她回首看他一眼,方才念的太深,都不知曉宋知逸何時站在她身後的。
宋知逸不言,劍眉交斜,垂首眼一動不動看著她微微倔強的眸子。
他捻著帕子的手一緊再緊,眸底見深,呼吸都比方才沉重,最終他眨眨眼,隱去一絲衝動,「就是想過來看看。」
魏意眼神中的倔強頓時化作一灘柔水,瞬間又蒙住了她的眼。
她趕忙接話宋知逸手中的帕子抹兩下,「大人先進屋吧,我吹吹風就來。」
將往事吹散幾分,她才不會這麼狼狽。
宋知逸唇角微動,「別吹太久,我進屋等你。」
人進屋後,魏意才垂眸看一眼他遞來的帕子,方才擦掉的,不僅僅是眼淚,更是擦掉她心中最後一絲防備。
天漸漸放亮,晨色宜人,但魏意不敢多待,方才哭了的鼻子,堵的比方才更狠了。
進屋時景笙依舊如往常一樣,窩在於婆婆懷中,只是比往日安靜,靜得猶如一隻小貓。
「我洗了還你。」魏意攥著帕子入座,朝宋知逸道。
「不急。」宋知逸抿著茶水,隨即抬眸往於婆婆那邊瞧。
魏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於婆婆摟著景笙,一手輕拍著,眼睛卻許久才眨一下。
池清婉已然做好了早飯,進來時見他們二人皆看著於婆婆。
「她的眼,是日日以淚洗面傷的。」她擱下盤子,「常聽於婆婆提起她的孫子軒朗,但我不曾見過,這麼久以來,我倒是聽出些眉目來。」
魏意眉頭一蹙,略略思忖,趕忙道:「是因為軒朗這半載不曾回來嗎?」
「不然。」池清婉搖搖頭,將一碗粥擱在宋知逸面前,「若說不曾回來,於婆婆也至傷心於此。」
「那是為何?」魏意又瞧於婆婆一眼,滿眼擔憂。
池清婉哀嘆一聲,「於婆婆總說軒公子在城東孫家做事,兩月未歸,便想著去問問。」
她回看一眼眼神空洞的於婆婆,暗自垂淚,「我先去打聽一番,孫家的侍從嬤嬤都不曾聽說有這麼個人。」
魏意抿一抿唇,往宋知逸面上瞧一眼。
此事她全部知曉,軒朗不好與於婆婆說在錦衣衛做事,只得謊稱在孫家給大公子做侍從,去益州也只說去接人。
兩月時間,軒朗足以歸來。
想必是兩月過了人也不見回來,於婆婆又擔憂軒朗,這才去往城東孫家去打問。
池清婉垂首,滴一滴淚下來,「我回來與於婆婆說,她又不信,便親自走了一趟又一趟。」
「孫家的人當是惹上了瘋婆子,滿口咒罵著她老人家,還說……還說軒公子早就死了。」
「於婆婆在這世上唯有軒朗一個親人,且軒朗做事總有自己的主張,若是聽人這麼說,她定深信不疑。」魏意的手緊握著,不由得側眸看一眼宋知逸。
「正是如此。」池清婉點頭,「我大體想著是因為軒公子怕於婆婆擔心說了假話,這才攔著於婆婆不讓她報官去,免得再惹出什麼麻煩來。」
「我也勸過,可她不信,便整日憔悴落淚,堪堪半月,這眼便模糊的看不清了。」
她極力忍著再想落淚的衝動,「快吃吧,飯快涼了。」
魏意整頓飯吃的食不知味,待驕陽探出雲層,幾人寒暄過後,她才有機會去尋宋知逸。
「其實軒朗可以不用再去勉州。」她現下心裡十分難𠊎。
於婆婆與她而言,現在就宛如至親。瞧見親人因思念親人而哭壞了眼,她也十分難受。
宋知逸坐在魏意對首,聞言他垂首擱下茶盅,「吧嗒」一聲輕落,也好似他此刻的心境。
沉默良久,他才抬眼對上她質問的眸,「我知曉你的意思,可釀成此果的罪魁禍首並非是我。」
「大人也會想著替自己開脫?」魏意別過眼,看向重新栓在杏樹下的六六。
宋知逸盯了她一陣,方才皺著的眉驟然舒展,眼神也柔和下來,「被誤會,總要解釋兩句,凡事總不能一棒子打死。」
魏意看向他時,他又別開眼去看門口坐著的於婆婆與景笙,「我從未與軒朗說過,我與他的關係不可外泄,此事分寸拿捏全在他自己,倘若他早些與於婆婆坦言相告,又豈會釀成如此後果。」
他承認如今的局面有幾分是他的原因,但魏意方才的語氣,不像是提醒他,而是在怪他。
話罷他目光撤回,落在對首的人眼中。
魏意桌下的手緊了緊,宋知逸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同樣他也不曾站在軒朗的位置想過。
她沉默一陣,語氣柔了下來,「我知曉大人的意思,可軒朗與我們不同,他有他的擔憂,欺騙於婆婆的初衷,也是不想讓於婆婆過於擔心。」
宋知逸端坐在石桌後,斟一杯茶擱在桌上,看著白霧冉冉而起。
他透過白霧看向她,眼神中多出一絲陰鶩,「軒朗在我手下做事,我比你更清楚他,倘若我告訴你,其實他本可以早些回來,你又該做何?」
「什麼意思?」魏意聽出他話中有話,卻聽不出所以然來。
無論軒朗是去益州還是勉州,都是因接了他的命令才去的。
宋知逸端起茶水高高抬起,再緩緩倒下,滴瀝瀝的水聲跌入地面,良久他才柔聲啟唇,「此事我還需印證,即便與你說了,也只會讓你覺得我在開脫。」
「我還有事,先告辭了。」他擱下茶盅起身時,深瞧她一眼。
魏意腦中混亂被他這一句警醒,暫且先不去想軒朗,趕緊提醒他,「現在是白日,大人現在走恐怕不妥。」
柳遂昌今日得了空,得知宋知逸回榮京,肯定會加派人手搜尋他們。
青天白日出行,便是羊入虎口。
聞言宋知逸停下腳步,兩手依然倦怠的剪在身後,良久才側首回她,「可晃在誤會我的人眼前,也很不妥。」
他聲音疏離,淡的仿佛向下迎面吹來的寒風。魏意看著他的後背,眉間叩成山川,她確實十分替於婆婆惋惜,也很難相信軒朗在整件事中有別的舉動。
她談不上對宋知逸有多了解,但至少在他還未知道全部真相時察覺到她的存在,卻沒有行動時,他在她心裡,還是存有幾分欽佩與感激的。
且明知火樹銀花案背後隱藏著更深的案子和人,也知道繼續查下去於他而言並無好處,可他依舊執著於探求真相。
「我信你。」她長吁一口氣,暖陽照地她微微闔眼,「在真相還未浮出水面之前,我信你一半。」
眼前的人正首看向前方,舒心地一揚唇角,又很快落下,幽幽輕言,「信全部。」
他話落並未再駐足,去往正門前腳下一點,順著院牆噔上屋頂,墨色身影隨即消失在晴空下。
魏意跟隨的目光,直到看不見他才收回來。
「宋大人走了?」池清婉端著洗好的棗出來,遠眺一眼遠處屋頂跳躍的身影。
「嗯。」魏意回神,「大人有自己的事。」
池清婉落坐座,擦著棗上的水珠,緩緩點頭,「大人如今的難處,不比我們少。」
「聞聽朝中上下皆信了宋大人斂財的謠言,人不僅被剝了官職,還入了牢獄。大人能脫險,又何嘗不是因著自己過人的本事。」
她即便知這其中內情,就她知道的事而言,宋知逸現下背負著的,是宋家整整幾十口鮮活的人命。
「你不在榮京興許不知,若到了除夕大人還未尋到真正買賣官鹽、斂財的罪人,宋家便完了。」她將棗放於魏意手中,「大人所剩時日不多,也難為的緊。」
「什麼叫宋家便完了?」魏意蹙眉,「若到了除夕兇手還未尋到,難道皇上會不分青紅皂白將宋家全部斬首示眾嗎?」
池清婉見她眸中怒意驟然拔高,露出一絲猶豫,「難道大人不曾與你說過?」
魏意當即搖頭,「我只知道宋大人與夫人因此事入獄,但他從未與我提過要在除夕前揭發主謀。」
現下已入了秋,到除夕不過短短几月。
池清婉眼眸在魏意面上轉了轉,這才道:「大人在事發前些時日來過杏園,與我談論過幾句,還問了其他人在何處。」
她略略遲疑一瞬,搖搖頭:「我也不知他問誰,就說了你與景笙去益州的事。他聽了也沒做什麼反應,只是囑咐我照顧好於婆婆。」
「那時我還不知宋家的情況,便多嘴問了一句,他這才與我說宋家要遇危難了,他只有半載時限。」
宋知逸自然不會全與她說,也是後來宋家真的遭了難,她才捋順他說的話。
池清婉窺探著魏意的反應,猶豫一陣又道:「不過我並不知這其中內情,也不知半載時限若到,他們會面臨什麼。」
魏意冷靜下來,就說宋知逸怎麼知道她也去了益州,還讓雲娘來尋她與軒朗,原來是早就來杏園找過他們。
「姨娘,事發已久,想必此事背後的主謀,也是許多人都暗中知曉的吧?」她不信過去這麼久,也無人往柳遂昌身上想。
池清婉明白她的意思,垂眸看著地面搖頭,「並未。捉拿宋大人一家的,是西廠的人,對外宣稱只是買賣官鹽一個罪證,別說平頭老百姓,就連一些朝臣也深信不疑。」
魏意不禁有些疑惑,明明這麼大的事,既然皇上都知曉背後主謀,怎得消息把控得如此嚴密。
她眼眸沉了沉,思忖片刻,一股寒氣驀地爬上脊背,順著肌膚一寸寸剮著她的血手肉。
「姨娘,您可知大人會去哪兒?」魏意抓著池清婉的手焦急道:「我有事要與他說。」
池清婉一怔,緩緩搖首,「這我不知,不過你若真想尋他,興許可以去錦衣衛,或者宋家周圍瞧瞧,人離家一段時日,回來總會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去看看。」
「姨娘說得在理,現下還在白日,我便先等等。」魏意沉著冷靜下來,「待天黑了我再去。」
「嗯。」池清婉拍拍她的手,「去尋於婆婆說說話罷,她也分外想念你。」
魏意尋著景笙的聲音望去,婆孫二人坐在廊下淡笑著。只是景笙夜不如以前笑的開朗,也不會如以前一樣,逗於婆婆開心。
而於婆婆也看不見景笙頻頻回首瞧她的急切,教景笙打絡子的手也不如以前靈便。
她眼眶不由得一酸,「我這就去。」
以前光顧著磨刀,從未想過會變成今日這般。
艷陽高照,暖洋洋的光暈照在廊下,三人的影子在地上跌宕起伏,池清婉坐在石桌前,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美好與寂靜。
蟲鳴鳥驚,雲鴉一齊落下山巔,露珠悄然爬上綠葉樹梢,安靜又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