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的風從二人之間吹過,掀起了她額前的發,也好似帶從他們二人中帶走了什麼,摸不著,瞧不見。
「這是?」她懷著莫名的期待,看著小槐樹下的無碑荒冢,就那麼孤零零地坐落在此處,上面長滿了雜草,隨著秋風泛了黃,折了腰,盡顯淒涼。
「事前沒與你提過,怕你受不住。」宋知逸轉身面向荒墓,喃喃道:「你應當也猜到了,這兩座墳,是你父母的。」
魏意霎時眼眶一酸,淚如珠涌,不過宋知逸還在說,「這亂葬崗,確實如你說的那般,有許多枉死的魂魄,然北鎮撫司,也逃不了將好人冤死的命數,這一片,有五六從錦衣衛出來墳。」
他聲音極沉,是因為他知道這是錦衣衛的過錯,而這過錯中,又恰巧有魏意的父母在裡頭。也是他們查案時的大意,才釀成此果。
方才隱忍的抽泣聲在他沉著的聲音里逐漸放肆。魏意雙腿像是被抽了骨頭,膝一軟整個人就跪坐下去,哭聲大,難免會驚起林中的鳥,鳥一扇翅膀撲稜稜飛走,她的聲音就更突兀了。
瞧她大悲大慟,宋知逸就闔上唇,將燈籠掛在搖擺不定的小槐樹上,退出好幾步,遠遠地看著她。
此時圓月探出雲霧,亮得如白晝一樣,只是秋風不曾停歇,在宋知逸等她時的時辰里,寒霜已然爬滿枯葉,爬滿魏意的青絲。
宋知逸不忍,過去將伏在地上的人扶坐起來,有些過意不去,「我知曉你會哭,卻不曉得會哭成這樣。」
她先大聲痛哭,在小聲抽泣,到方才他扶她時,已經沒了什麼聲音。燈籠在樹上晃著,亮光將她的臉照的一清二楚,宋知逸不由得抬手,替她將發撩至耳後,「哭好了,便起來吧。」
魏意不動,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他。宋知逸默嘆一聲,「此案由程煜過問,證據確鑿,但你父親拒不招供,後鬱鬱而終,沒兩日,你母親,也去了。」
「拒不招供?」魏意苦笑一聲,拿哭紅了的眼看向他,語氣憤懣地,「我父親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自己所犯何罪,他拿什麼招供啊!是他不想招供嗎?!」
風一大,將她臉上的淚刮的一斜,但她依舊倔強地抬手隨意一擦,絲毫不懼地對上宋知逸晦暗不明的眼。
「你不知北鎮撫司,只要證據確鑿,罪名便定了。」宋知逸半蹲著,垂著腦袋,看著地上搖晃的草影子,「但為了避其錯誤,我們還是會再審一遍,若有線索,我們定會重新徹查。」
都說北鎮撫司是最最冷血的地方,卻也並非事事都是如此,也正因為之前就犯過相同的錯誤,他們才會再審一次。不過宋知逸知道自己解釋的很乏力空白,便住了嘴。
魏意仿佛失了魂,歪坐在地上,「難道我父親,就沒辯解過嚜?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是官鹽。」
她袖上沾滿了被壓得粉碎的枯葉,髒物一樣,宋知逸不知不覺間替她撿著,柔聲道出真相,「若是我想,你父親也是無可奈何。不論他知不知道自己做的生意牽扯到官鹽,但在確鑿的證據前,他無法替自己辯解,且從未有商賈不知道自己做的什麼生意的。」
「說出來,也荒唐。」他吁嘆一聲,須臾半晌,才又抬首瞧著她略有些憔悴的臉,「倘若那時他說出一句別的證據來,我們都會再繼續查下去。」
可魏郝安兢兢業業做生意,心思也全然在這上頭,且他又心思簡單,哪裡會注意到一些細枝末節的事,入了牢獄再回望,才驚覺什麼都不知道。
如此,便是辯無可辯,只能無聲認了。
魏意聽地明白他的話,若要深究這因果,只得怪柳遂昌手段陰險狡詐,坑騙了所有人,即便走路擺在眼前,也是條死胡同。
錦衣衛無情是實,可又不能全然怪在他們頭上。魏意越發頹然,對柳遂昌的恨意也比以往更甚。驀地從袖中拿出匕首,抬手狠狠落下,腿邊的土被扎出個深深的窟窿來。
她眼神驟然有了凜冽的光,咬牙道:「我一定要親手了結了他,即便他死了,這一劍,也不會少!」
「我毅然。」宋知逸垂看著匕首,他與她何其相像,先後做著逃犯,被迫走上尋仇這條路。
他有那麼一瞬,想握在魏意骨節泛白的手上,告訴她,他與她同路,也想如她那般,憤懣地宣洩仇恨,而手指輕輕一顫,卻終是忍住悸動,溫著聲道:「發泄過了,現下好些了麼?」
「嗯。」魏意點點頭,面目不去方才猙獰,俄延半晌,她聲音嗡嗡地,「宣洩了我往日所有恨意。」
「可……怪我?」宋知逸看向她,無首無尾問出這麼一句,惹得魏意一怔,好一陣才想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她眸中亂了一瞬,卻依舊紅著,「這本就不怪大人,為何要這麼問?」
她雖哭的厲害,但不至於哭昏腦袋,拉著人便亂恨一通,錦衣衛的確是間接讓她沒了家的幫凶之一,但不是他一個人。
宋知逸目光灼灼,看著她有些閃躲的眼便知,她還是心有芥蒂,須臾片刻,才搖搖頭,不往自己身上扯,「只是覺得,你若對錦衣衛一視同仁,那在這件事上,應當記恨於我的。」
話已說到這份上,魏意再否認便顯得她假。她默默嘆一聲,對上他的眸,句句清晰,「不瞞大人,我的確對錦衣衛所有人一視同仁,開始時幾乎無比憎惡,與視仇人一般無疑。但這不是全部,剩下的大人想聽嗎?」
這次換她灼灼地看他,也不曉得什麼時候,他好似不像是她之前見過的宋知逸,在詔獄時,盡顯狠辣凜冽的人如今不見了。
宋知逸喉間滾動一下,手緊攥一下又鬆開,看她一陣,便起身悠然得將兩隻手剪在身後,裝作無所謂的模樣,「倘若你想說,直說便可,若不想,我也可以不聽。」
無盡的涼意將兩人包裹,方才飛遠了的鷓鴣又飛回來,立在樹上發出令人悚然的叫聲。她意收了匕首,也不起來,盯著孤冢一直瞧著。
俄延半晌,她慢慢地,「那大人便聽聽吧。在我知曉這整件事真正的主謀後,所有的仇恨自然而然地轉去了他們身上,錦衣衛於我而言,算是幫凶。」
「現在還是麼?」宋知逸忍不住問道,他只是輕輕垂首,其餘地方依舊一動不動。
「不是,但是只對大人而言。」魏意端起腦袋,他整張臉都被燈籠照的亮堂堂的,光線柔和,照得他的眉眼間,都不如往日瞧起來那麼狠厲。
「從大人決定查火樹銀花案起,再到大人因此讓宋家遭了劫難,這件事中大人扮演的角色,是果敢剛毅,執著偏執的。與我最初見到的你截然不同。」
「怎麼不同?」
魏意思緒一飄,便到了秦府初見時,他生人勿近的模樣,「最初見你,是看一眼就會令人心生恐懼的閻王。」
宋知逸不言,也是不知該如何回她。
她淡淡地掃一眼無碑墓,「直到現下瞧見我父母的墓,大人以往在我心中的模樣,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此言一出,宋知逸緊張地手驟然鬆開,皺著的眉舒展開來,「現在不怕了?」
「不怕了。在知道大人替我與景笙安排了好去處、替我收好假身契時,便不怕了。如今瞧著這墓,就更不怕了」
不談往日在益州如何,這些已經足以讓他在她心中改觀。
她語氣格外暢快溫柔,說了這番話,心裡都輕鬆不少。
倒是宋知逸現下又憂愁起來,因為這墓並不是他親手堆砌的,而是陳煜帶人將其草草下葬,他按例巡查時知道的位置。
魏意見他臉色有變,「是、是我說錯話了嗎?」
「不是。」宋知逸立刻搖頭,「我是想與你說,其實這墓,不是我親手……」
「我猜到了。」魏意按著地上起身,又拍拍手上的土,不笑也不失落,「大人是北鎮撫司鎮撫使,不是誰的手下,自然無需親自做這些事,但是大人能告訴我,且帶我來,魏意已經感激不盡了。」
待事態平穩,她也可尋個好日子,將墓遷去一個好山好水的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