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已至,四處都像是漏風的窗,涼氣像水一樣往衣裳里灌。方史將燈籠遞給一旁的小太監,小心翼翼撩開帘子一角往裡窺一眼,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眼滴溜溜一轉,見人眯著眼在榻上側臥,便不好打攪,撂下帘子才退出一步,屋裡便傳來慵懶的聲音,「是方史嗎?」
「是。」方史趕忙畢恭畢敬站好,「正是奴才。」
風實在是大,吹的帘子一角呼呼啦啦飄著,冷風也隨之而入。柳遂昌嘆一聲,從榻上起來端坐,端起熱茶抿一口,朝外道:「等你許久了,進來把門掩上,風落進來了。」
方史不敢懈怠,應一聲就往屋裡去,門一闔上,便比方才更暖了。屋裡點了好幾支蠟燭,拔高的火焰將屋裡照的極亮,他抬首瞧一眼柳遂昌,便又低下腦袋去。
「有消息便一一道來,還需我問你麼?」柳遂昌也不看他,自顧品著茶。
他說話不似方史那般陰著嗓,只是聲音略細,聽起來與常人無異,年紀不到四十,瞧著卻威嚴的很。
方史垂首,恭敬地,「回廠公,現下入了冬,江水涼的下不了人,去撈彭奎大人的屍首的事,怕是行動不了。」
柳遂昌坐著不動,須臾才抬眸掃了方史一眼,眸中冰涼,方史自是感覺自己頭頂一涼,便又怯怯補充道:「不過咱們的人已經知道彭奎大人落屍的地方,待開春便可尋回。」
「你腦子也同他們一樣,被這風吹走了?」柳遂昌彎腰剝弄一下嗶剝的碳火,「彭奎身死半月有餘,屍身怕是早已被魚兒吃的不剩什麼,撈起來做什麼?」
他要尋屍不過是因為彭奎跟了他許久,身死在外總得拉他進祖墳,可偏偏時間久了,水也涼了,便不撈也罷,「回頭讓人去江邊祭奠祭奠他。」
「那女子呢?可抓到了?」
問起此事,方史額角抽搐一下,搖搖頭,「還未。」為了避免柳瑞昌動怒,他又接著道:「不過人已經找到了,今夜便可動手。」
柳遂昌兩手往身後一剪,踱著步子在方史眼前漫步,他當派去碰奎一人,便可拿了宋知逸人頭,誰料半步路竄出個女娃娃來,後又被被太后的誕辰耽誤,消息傳到他耳里時,人已經入了城,也不曉得是誰幫了忙,入城便不見了人影。
他眼一斜方史,緩緩警告,「最好今夜便有結果,不然你們也都去餵魚吧。」他微微眯眼,讓人看不透在想什麼,俄延半晌,才仿佛自言自語,「一個毫無背景的弱女子,竟也有如此膽量與我對抗,你確定她父母是因官鹽而死?」
這事是方史親自去查的,自然不會有錯,他點點頭,「她也不是單獨一人,彭奎大人的死也有她的手筆,如若不然,彭奎大人對付宋知逸足以。」
提起彭奎,柳遂昌還是有些心痛,這幾年裡,彭奎替他做了不少事,用的也很喜習慣,這突然沒了,一時還選不出來替補,頓時便有些煩躁。
方史窺一眼柳遂昌黑著的臉,便想著要恭維他幾句,他聲音輕快,「廠公莫氣,雖說彭奎大人折在了宋知逸手中,可宋知玄的命不也由廠公捏了。這算起來,還是他損失大些。」
按照親疏遠近,的確是宋知逸夜裡更難眠才是,柳遂昌暗笑一聲,心情也頓時愉悅,「那女子如今可是與宋知逸在一起?」
「正是。」方史見柳遂昌抻平了眉,便也跟著心情愉悅,「我們的人親眼瞧見他們二人一同走進一個小院兒,入了夜也不見出來。」
「可算是尋著人了。畢塢可曾去了?」
「去了。」
「他們二人身手了得,讓紀文炎也去,免得又失手。」彭奎身死他還是有些在意,倘若只去一人,又怕失手,再耽誤事。
方史蹙眉,不禁有些著急,「他們走了,誰人護廠公啊,還是留一人吧。」
「這裡是西廠,能是他們說來就來的?」柳遂昌剜方史一眼。他自己固然重要,但西廠不是誰人都能進的,他不出去,誰也將他無法。
「奴才糊塗,奴才糊塗。」方史陪笑,低聲應是。
柳遂昌舒心地嘆口氣,露出少有的笑意,「你瞧,就算皇上護著他,但也不能日日護著,總有咱們鑽空子的時候。」
方史也跟著笑,「如今就算朝野上下知道了廠公的所做作為,倘若不是皇上發話,怕也是隔岸觀虎,伸不了手呢。」
他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柳遂昌,惹得他頓時收了笑,眉一叩。方史見人不動了,便趕緊收了笑,「廠公恕罪,奴才說錯了話。」
即便屋裡暖人的像春日裡,但到腦袋上灼灼的冷光像是長了眼,一下一下戳著他。
沉默良久柳遂昌都沒在開口,正當方史覺著威壓壓的的喘不過氣時,頭頂上方才驀地嘆一聲,「怕什麼?也沒說你說錯什麼,只是,你這話也提醒了我。」
「廠公指的是?」方史不明白,他方才說的話確實是現下宮中乃至城中所傳,此事初始時,的確不為人知,就連宋家落難前後,也無人往柳遂昌身上想。
但如今不同,陸豐年連人帶府葬身火海的消息早已傳遍朝野,堂堂都轉運鹽司使丁憂期間突然過世,連屍體都沒留下,定會惹人懷疑。而京中卻無比安靜。
柳遂昌眯了眯眼,「難道是皇上想詐我?」他思索一陣又很否認,「也不對,我不過是借著他們買賣官鹽撈一些碎銀,這是皇上早就知道的,詐又能詐出什麼,銀子我又拿的不多。」
方史也若有所思點頭,「奴才方才也這麼想,不過皇上一向看好宋楠淮,這次宋家落難,事出蹊蹺,皇上自然是不怎麼信的,不然怎得護宋知逸出榮京呢?」
柳遂昌點點頭,「皇上不信又如何?人證物證確鑿,他拿什麼開脫。且宋知逸去益州,大抵是沒能說服陸豐年認罪,還叫他赴死了。」
即便知道苗疆女是他安排的那又怎樣,人都死了,便對他沒什麼威脅,現下誰又有證據證明,買賣官鹽與他有關。
「他哪裡是赴死,是不得不死。」方史替柳遂昌端了凳子擱在一小盆梅花前,指頭粗的枝幹上,只開著稀稀拉拉幾朵黃色的花,散著淡淡的香。
柳遂昌坐下便探鼻一嗅,閉眼淡淡道:「繼續。」
方史跪坐在地上,殷勤地給柳遂昌捶腿,笑意滿滿,卻又壓著聲,「廠公莫不是忘了,那陸仲因何而死,他害死了親兒子,眼看著事情敗露,還間接害死了那麼多條人命,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啊。」
「廠公雖與此事有關,但也只是斂財而已,且數量不多,皇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前不是提醒過您,小心做事,卻也沒懲罰不是。」
他語氣輕快,仿佛此事與他們從未有過瓜葛,還面帶笑意,絲毫不曾想起被他們陷害了的魏郝安。
好在柳遂昌還算清醒,眼落在方史身上,「該死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吧?」
「嗯,現下除了宋知逸與那女子知道,其餘人早就見閻王了,且他們二人也無直接證據,來指控廠公。」方史小人得志般,笑的賊眉鼠眼,「廠公大可放心。」
聞言柳遂昌收了笑,面上染上一層憂愁來,「哎,幸虧火樹銀花案時,就把這爛攤子丟了出去,如若不然,哪裡還能待在這兒享福。」
他如此一想,心中便沒了方才的擔憂,闔眼享受著方史手上的錘感,須臾片刻,才又道:「置宋知逸於死地,也是為了自保,畢竟這麼些年來,我從中也撈了不少好處,他手裡保不齊有什麼證據呢,得手後也一併搜一搜。」
如今朝堂上下依舊安寧,探不出他手中是否有證據,但就怕明著沒有,暗中有,他還需小心些。
他冷哼一聲,「這也不能怪我,誰讓他們一家子想斷我的財路,我都用他弟弟的命提醒過他了。」
方史附和,「那是也是他的命數,怪不得廠公。」
柳遂昌寵愛方史的大部分原因,自是方史總愛說他喜歡聽的,且句句能說到他心坎上。
火炭噼里啪啦炸出一串火星子,仿佛煙花綻放,頃刻消散,他瞧一眼火盆,火燒的極旺,卻依舊不滿足,朝方史揚揚下顎,「去,再添些碳。」
方史自然樂極,他住的屋裡一到冬日冷的比外頭還涼,像是進了冰窖,在柳遂昌這兒,還能暖和暖和。
外頭的風毫不吝嗇地吹著,連同廊下的燈都被吹的搖搖欲墜。柳遂昌起身回到榻上躺下,卻不曾閉眼,盯著晃著明晃晃的屋頂,輕哼著小曲兒,手擱在榻上輕拍著打著拍子,哼著哼著,便又忽然停下。
方史是個機靈的,聞聽聲音驟停,當即回身頷首,乖眉順眼地,「廠公可是又想到了什麼?」
「嗯,確有一事。」
方史殷勤地很,「奴才願為廠公分憂。」
「你可記得那爛攤子丟給誰了?」他側臥著,垂首瞧著給他捏腿的方史,「火樹銀花案,按理說我西廠也可參與,奈何那時手中還有案子未查清,才讓大理寺與錦衣衛插手。那事是你辦的?」
「並非,此事是路唐經手,我只問了妥沒妥。」方史有些心虛地垂下腦袋,此等大事斷不能馬虎,他又趕緊道:「路唐與我說,接手的人是一個富商,他親眼見過了才安心交出去的。」
路唐做事周密,倘若不能尋個安全的下家,也會尋人將那批鹽毀掉。但他不僅尋到了,還做的很好。
聞言柳遂昌又躺下去,懸著的心擱回肚中,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他讓方史去了一塊炭,屋裡溫度降下來,卻依然不安心,叮囑道:「你去將路唐尋來,我親自問問他。」
出了這屋子,就要回冰窖里方史自然不太高興。出了門便拉了臉,奪過小太監手中的燈籠,手揣進袖裡去尋路唐。
說起路唐,他許久都不曾見過了,往日因著官鹽的事,路唐三天兩頭都來尋他,現下沒了線,便不來了。越想他越氣,他步子雖小,但邁的快,很快人便到了路唐住的地方。
尋常屋裡都有燈,今夜也不是路唐當值,可房門處黑漆漆的,只有風將門吹的吱吱呀呀作響。
沒尋著人,方史也沒放在心上,又跑回去與柳遂昌說屋裡無人,這次遭了柳遂昌的斥罵,才又灰溜溜地帶著幾個小太監去尋人。
吹著他最不願吹的風。
敲了二更天的梆子,柳遂昌睡下了,但魏意卻睡不下。
她抱緊手臂,凍得有些哆嗦,還要時不時去護桌上的燭台,以免被風熄滅。
「他們到底來不來?」不來她就要睡去了,冬日的夜不如秋日那般好過,沒了湯婆子跟火盆,像是跳進了井裡。
抬眸看桌那邊的人一眼,他還是威坐不動,一手把玩著冰涼的茶杯,茶杯里的茶水儼然沒了熱氣。他沉著冷靜,安撫魏意,「再等等,他們會來的,好不容易找到人,總會迫不及待想見面。」
他說話總有他的理由,但卻極有道理。魏意點頭,他們晌後便託了程娘,讓她勉為其難幫個忙辦個宴會,不論什麼宴會都可,只要將人都招攬去。
程娘在望月樓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即便入不了席能去瞧一眼也心滿意足。
消息一出,各個街巷人頭攢動,忙著去望月樓一睹程娘風采。她思忖著便嘆一口氣,宋知逸當她等不住了,便柔聲道:「若實在受不住凍,便去躺著吧,人來你再起來也不遲。」
冬夜干坐著,確實極其考驗耐心與耐力,還要受著凍等人來挑釁自己,確實不那麼好過。
魏意搖搖頭,往手中哈一口熱氣再搓一搓,「我不是因為這個,我是在想,下晌姨娘她們隨人群去望月樓,會不會也被他們發現。」
「不會,我已告知薛公子,人到瞭望月樓便轉去鹿兒院,鹿兒院是薛公子的私宅,不會有人發現的。」
「那我便放心了。」魏意點頭。他們今日還特地出去滿街晃悠,繞了一大圈,等於婆婆景笙她們走了,才又假裝偷偷摸摸回的杏園,要想不被人發現,也是難事。
她在桌下輕跺著腳,來緩解周身的寒氣,宋知逸瞧她一眼,不聲不響起身出門去,門扉不曾叩上,就那麼敞著,這下更涼了。
外頭窸窸窣窣一陣聲音,響地是那麼輕柔和諧,好一陣宋知逸從廊下轉回來,邁著大步進了屋。
明晃晃的光晃在他面上,溫柔祥和,而他的目光,一進門便落在了魏意身上,火盆里的嗶剝聲響的也不突兀。
魏意一見他端著火盆進來,便坐直了身子,略顯侷促,卻坦然接受他的好意。他將火盆輕輕擱在她腳邊,聲音溫潤如玉,「是我思慮不周。」
如此便沒了下文,魏意接話也不知怎麼接,只得趕緊將火盆也往他那邊推一推,「大人也烤烤,今夜涼。」
誰料他又推回來,「我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