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日天總是陰沉沉的,遠山好似與天相接,下晌吹了半日風,落黑時就開始飄雪。
二更天剛過,雪已經蓋住了腳背,方史鞋底破了個洞,到柳遂昌屋裡時,早已凍得站不住腳。他垂首跪在榻前,抖如糠篩,顫著聲,「畢塢大人廢了一隻手,紀大人還在照看,一時來不了。」
「來不了?」柳遂昌聲音陰惻惻的,燒紅的炭火正好照在他面上,眼一睜便是駭人的狠厲,他毫無預兆地抬腳,重重落在方史腦袋上。
人如木頭一樣往後倒去,但卻沒什麼聲音,很快又跪了起來,伏在地上,「是,奴才、奴才今日已經跑了三趟,不曾見過畢塢大人,想必確實如紀大人所言,傷勢過重,才、才來不了。」
「已經過去了兩日,竟然連個回話的人都沒有?」柳遂昌哼笑一聲,聲音卻又冷下去,看方史的眼神也隨之冷冽,「你的腦子啊,有時候真像個木魚,那夜難道只有他們二人去了嗎?」
方史眼珠子一轉,頓時往下一縮,怕的幾乎要落了淚,「是奴才的錯,奴才這就把謝大人尋來,奴才這就去。」
此地他往日再喜歡不過,今日卻像是要索他命的閻羅殿,話罷連人帶魂從屋裡連滾帶爬地出來,接過小太監遞來的燈籠,和著風雪隱入冰天雪地。
謝迂是跟著紀文炎的,不與柳遂昌有面緣,方史這兩日也一直在尋路唐,心思都在此事上,一時便沒繞過彎子讓謝迂來。
現下更是不敢耽擱,一路小跑去叩響謝迂的門,將人從被窩裡喊起來。
謝迂冷著臉進了屋,肩頭的雪沒過多久便化成了水沒入了衣裳,他不情願地跪下,卻垂首不言。
「現如今,都不服管了。」柳遂昌站在梅花前,抬手觸摸著一朵小黃花,指尖微動,花朵便無聲落入盆中,一旁的方史趕緊撿起來收進案上的木匣內。
謝迂也不說話,雙眼盯著燃燒的炭火,便抬手開始解衣裳,柳遂昌聞聲回首,卻見紅紅的炭火將謝迂身上的傷照得盡數顯露,滿目瘡痍,如蜈蚣一般纏繞在渾身各處,叫人不忍直視。
滿身如刀絞的傷口剛結了痂,方才他一動,暗紅的血從創口上滲出,順著皮肉往下流。見此柳遂昌不覺便捂了鼻,略有些嫌棄,「穿上吧,稍後走時帶些藥回去。」
他知道謝迂是何意,念著往後還有許多地方要用人,便就此將方才的話頭打住,「聞聽畢塢傷了手臂,你回去時,將藥也一併帶著。」
謝迂這才說了進屋的第一句話,語氣平平地,「謝迂替畢塢大人謝過廠公。」
「嗯。」柳遂昌回身坐在榻上,居高臨下瞧著謝迂,「你說說,當時是怎麼個情況,怎得一個兩個都負了傷。」
習武之人一向敞亮,謝迂又是個不愛誤事的性子,如此便順著柳遂昌的話將那夜的事吐了個乾淨。
柳遂昌聽的黑了臉,方史聽完便又跪了下去。謝迂不明所以掃了掃方史,還當自己說錯了什麼。
「你確定那群人是衝著宋知逸去的?」柳遂昌聲音頓時提高了不少,原本細細低沉的嗓音,現下聽起來竟與方史差不了多少。
謝迂點頭,義正言辭地,「回廠公,此事屬下不敢做假,紀大人與畢塢大人的傷,不光是宋知逸所致。」
若是只有宋知逸與魏意,傷肯定會有,但不會比現在更為嚴重,甚至他們可以將二人拿下,但黑衣人出現的猝不及防,又對他們一視同仁,沒什麼防備之下,自然會傷的重一些。
柳遂昌渾身散著寒氣,即便方史跪在五步開外,也能感受到落在他腦袋上冰冷的寒氣,他小心翼翼抬頭看一眼,又很快垂下了眸。
「竟還有人對宋知逸下手,就連你們也不放過……」柳遂昌少見得摟了眉,人也從榻上起來,踱起了步子,直直停在炭火前,「交過手了,你可知他們像是誰的人?」
聞言謝迂瞧柳遂昌一眼,有些怔愣,當時打鬥的場面過於混亂,他一心撲在宋知逸身上,並未留意太多,隨即緩緩地,「他們的確經過有序訓練,但當時三方交手,混亂間招式便沒了章法,瞧不出來多少,不過紀大人與屬下提過,他們像死士。」
能有死士的人並不多,在榮京更是屈指可數。如此柳遂昌不免往深了想一想,然而自己並未得罪過什麼權貴親王。
「紀文炎說的可真?」這一下他不免有些慌張,然謝迂也只是聽說,便道:「紀大人的確與我這麼說。」
「方史,去將路唐尋來!」柳遂昌兩手剪在身後,正背對著方史,由此他手指嘎嘎作響的聲音,仿佛是方史的一道催命符,「回廠公,路唐、路唐不見了!前一陣奴才尋過,以為他去當差了,這兩日再去尋,依舊沒尋著人。」
「與他同屋的小德子說他已經許久都不曾回去住過,路唐,路唐怕是死了!」他既害怕又心痛,話罷整個便伏在地上痛哭。
謝迂不知路唐為何人,不過瞧方史痛哭至此,想必也是個極為重要的人,左思右想下,便替紀文炎攬下一個差事,「廠公若是著急尋他,此事便由我去吧。」
柳遂昌已被方史氣得冷了臉,眸中殺意翻騰,對著謝迂揚揚下顎,便不再說話。
謝迂出門還未走出多遠,院裡便傳來方史撕心裂肺的聲音。柳遂昌踩著方史的手往炭火里壓,面上冷冽的毫無感情,連聲音都輕了幾分,「我琢磨著,你在我心中,還是有許多用處,有些分量的。」
「廠公!廠公……啊!!!」方史眼見著自己的手慢慢變了樣,灼傷的疼讓他也說不出話來,只能儘可能地往上用力,避免炭火往別的地方燒。
柳遂昌垂眸看著方史痛的死去活來,依舊無動於衷,「我多次提醒你,官鹽的事由你親力親為,事情有變便來與我說,可你是怎麼做的?彭奎的事我不與你計較,但紀文炎與畢塢受創,跟你怎麼也脫不了干係。」
「路唐失蹤,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過了多久。方史,你說你啊,讓我怎麼能好好待你。」
方史的手已經瞧不出本來面目,人也幾近昏厥,耷拉個腦袋哭的沒有聲音,火盆里的火苗忽得竄出火苗,又熄滅,過一陣又竄起來。
屋裡的味道難聞的很,柳遂昌不由皺眉,待腳下的人逐漸沒了動靜,才收回腳去,若單單是消息有誤,讓紀文炎一行人受了傷便也作罷,可偏偏是他極為重視的官鹽。
路唐失蹤,那麼他便無從知曉這爛攤子丟給了誰,買賣官鹽賺得銀子數目不在少數,倘若是別有用心的人接了手,他這條命怕也是走到頭了。
方史殞命,屍身也被隨意地丟進了亂葬崗,西廠也不如往日安寧,大雪裡人影匆匆,往城中四處奔波而去。
三更天時,鹿兒院還亮著燭,因著程娘與行首有了矛盾,二人抬頭不見低頭見,行首又是個多疑的性子,見不著程娘宿在望月樓,怕她發現端倪。
過了一日宋知逸與魏意便被薛無漾在夜裡引進了鹿兒院,六六也被薛無漾搭救,它受了硬鞭,傷了腿,後背剮了幾個窩出來,這一陣只得躺著。
「景笙,給它餵了吃的就回來。」魏意站在廊下,看著璞璞簌簌的雪落下,景笙幾乎白的像個雪人。
往常景笙最喜六六,如今見著它受傷,每每瞧見都會紅了眼,她吸吸鼻,回首朝魏意道:「我在看看它,等會回去。」
池清婉路過,哀嘆一聲,打六六被送入院中,景笙一門心思都在它身上,她給魏意披上厚披風,「先不管她,小娃娃不怕冷,倒是你,受了傷就先好好將養著。」
她瞧著魏意十分心疼,卻也無可奈何。
從走上尋仇這條路起,她便知道時時刻刻存著危險,但真真切切瞧見人受傷,也不免難過。
魏意倒不覺得,裹了裹披風,染上笑意拉著池清婉往屋裡去,「謝姨娘掛懷,不過昨日宋大人尋的大夫與我瞧過了,我身體好的很呢。」
「有這麼回事?」
「自然有。」她點頭,宋知逸說了讓薛無漾領著大夫與她瞧,昨日果真來了,「大夫說我身體康健,這傷用了藥也好的快,姨娘別那麼擔心。」
「哪有不擔心的,瞧你這手,」池清婉拉起她左手瞧瞧,搖搖頭,「得多疼啊。」
「不疼不疼,已經不疼了。」回回池清婉落淚,魏意也忍不住跟著流,今日她見人都在,便不好再如此,「姨娘你再叫叫景笙,我方才瞧程娘子叫我,我去瞧瞧。」
程娘子確實在剛剛才進院,身後跟著兩丫頭,踏著雪往側屋去,過一陣人又出現在門口,朝魏意揮揮手示意。
池清婉回眸時,程娘正立在門口往這廂瞧著,院裡的燈點了不在少數,架不住雪大,她也沒瞧清程娘何時進的屋,「我當你誆我,那你瞧瞧去。」
「哎。」
踩著嘎吱作響的積雪過了院,踏上台階時魏意抖了抖身上的雪,抬頭看程娘,「程娘子今日回來的怎麼這麼晚?」
往日望月樓里若沒什麼事,她都回來的早,可今夜魏意覺著她比往日笑的更開心,便又道:「瞧你這臉色,怕不怕撿到了寶。」
程度笑著不言,拉她進屋,屋裡薛無漾與宋知逸對坐著,二人面上嚴肅,交談時輕聲細語,見她們來時才停下。
「你們聊你們的。」程娘不甚在意,只拉著魏意往裡屋走,魏意不解回頭看一眼桌上的人,好奇地,「他們在說什麼,怎麼我一進來就停下了?」
「不曉得,」程娘直接道,「你過來瞧瞧這些衣裳,可還喜歡?」她指一指衣架上嶄新的衣裳,左右掃一眼,滿意的很。
衣架上掛著三件新裁的衣裙,樣子瞧起來厚實暖和,過這個冬毫不費力,魏意細細打量一番,對程娘笑笑,「顏色樣子都好看,程娘子穿上,自然差不到哪裡去。」
聞言程娘掩唇笑出了聲,拿帕子丟一下魏意,打趣道:「誰說這是我的了,這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