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日她說新衣裳還沒裁好,這過了兩日就送來了,魏意直接往她身上想也不奇怪。
「這是……」魏意挑眉不解,眼神在衣裳與程娘轉了又轉,瞧著她奇怪不明的模樣,程娘更是忍俊不禁地,「去試試吧,瞧瞧有沒有不合適的地方,好叫人拿去改。」
魏意站著不動,腦子裡倒是把這幾日的事回想了一圈,越想表情越撲朔迷離,「這……不會是……」
「是……」程娘學著她的模樣,意味深長地瞧著她,終於還是選擇吐露真相,人往魏意那廂靠一靠,眼神卻往屋外瞧,「是宋大人托我去給你裁的,許是他瞧你衣裳破了,天又冷,你沒得換洗的……」
「我有!」魏意往後退半步,盯著程娘小聲強調,「我有衣裳,不過在杏園裡。」
「那不是跟沒有一樣?」程娘笑著往前一探,「那地方現在跟虎狼窩一個樣,薛郎讓手下的人去牽六六的時候,險些被蹲守的人發現,還好六六累的出不了聲,要不早就暴露了。」
聽罷魏意有些恍惚,神情略有些頹然,「差些連累了薛公子。」不知那裡是否還是兩路人,一路是柳遂昌的,那另一路呢?會不會就是宸王。
若是陸聞逃入榮京,與宸王告知了益州的事,興許確實存有幾分可能,不過他們與陸聞從未打過照面,自然陸聞與宸王也不知是他們點了陸府才對。
她想的出神,程娘在她眼前拿帕子晃了晃才回神,「這不是沒有連累麼,快別想這個了,去試試,回頭我還得去交差。」
在程娘再三催促下,魏意實在推諉不過,便上身試了一件,吉量玉的顏色,在燭火的襯托下盡顯高貴清冷。
「果然是個好好苗子,」程娘誇讚,繞著魏意轉一圈,覺得自己欣賞不夠,又拉著人出了屋。
桌前二人聞聲投來目光,魏意著實適合清冷的顏色,屋裡照得亮堂,她一出來仿佛更亮了。宋知逸眸中的人影由遠而近,緩緩地,無盡的溫柔逕自漫開到眼角。
「我就說她適合淺色。」程娘拉著魏意坐下,接過薛無漾遞來的茶抿一口,接著道:「瞧這一身多好看。」
她開心雀躍著,但其餘三人各有所想,薛無漾眸里只有她的影子,不論她說什麼,他都默不作聲笑看著她。
從來都是如此,只要程娘高興,他瞧著就高興,好比現在,從程娘出來,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賞心悅目。」宋知逸聲音輕入細霧,掃過她又很快別過眼,但她依然聽見了他語氣中的溫柔,好似綿綿細雨,伴著微風飄了魏意一臉。
魏意清清嗓子,掃去這氣氛里的大半尷尬,隨即側首去瞧宋知逸,他似笑非笑地的盯著茶水,卻有意捕捉她的目光,視線短暫相接時,這次魏意並沒有躲避,輕輕歪頭去瞧他。
這回倒是宋知逸被她盯得挪開了眼,還被茶水嗆了一口。薛無漾與程娘這才從二人世界中回過神來,見桌上安靜,二人面面相覷便退了出去。
程娘出去時還掩了一扇門,此舉讓薛無漾一驚,趕忙將人拉出去幾步,輕聲地,「你也不怕人誤會什麼。」
「就咱們幾個,誰誤會。」
薛無漾回看一眼,屋裡依舊亮堂堂的,「怕大人誤會。」
程娘裹著披風,凍的上牙打下牙,「誤會什麼呀誤會,事情早說清楚總有他的好處。」
薛無漾說不過程娘,也不如她看的透徹,在他看來,他們二人間並沒有多餘的什麼感情,無非是因著案子才遇到一起的。
且二人說話他也瞧不出端倪來,甚至還有種感覺,他們二人說話就應當如此。
他嘆一聲,事情只得由此而去,一轉眼程娘已經適應了飄著鵝毛大雪的天,笑著仰頭在雪裡轉圈,今夜院裡的燈籠多掛了幾盞,現下程娘在他眼裡,仿佛就是月下嫦娥。
雪花很大,落進了程娘眸里,她卻並不在乎,直到後背被什麼輕輕打了一下,才停下腳步,朝罪魁禍首瞧去。
院裡程娘與薛無漾笑聲一片,屋裡二人卻端坐不言。好一陣魏意才妥協,抬起手反覆瞧了瞧衣裳,正當宋知逸覺著她眼出言提起時,她卻道:「大人可知曉陸聞是不是逃到了榮京?」
聞言宋知逸唇角一僵,略有些不愉地抬眸看向她,「想了半晌,就是要問這事?」
「嗯。」她看著他重重點頭,「我也是方才聽程娘子說,杏園外現下依舊有人蹲守著,那晚的黑衣人與畢塢他們並不同路,所以我在想倘若是兩路人,一路是西廠的,那另一路會是誰呢?又或者說,另一路,會不會就是宸王的人。」
除了宸王,她想不出別的人來。
「是。」宋知逸略有些不愉,便不怎麼聽方才魏意那句話,所以回她時,也是順著她說回她。
果然魏意聽出了他的敷衍,掀起眼瞧他一眼,俄延半晌,宋知逸緩緩道:「陸聞回不回榮京我不曾知曉,但那些人,只能是宸王的人。」
「大人就如此篤定?」魏意腦中空了一瞬,不過宋知逸一直瞧著她,也並未恍惚太久,從她懷疑宸王開始,都沒有確切的證據證明,也是在有了陸聞的消息後,才將此事確定。
魏意指尖輕叩桌面,細小的噠噠聲顯得悅耳,俄延半晌,她眼神一凜,眸色一沉,「我知道了!若大人在查官鹽官鐵時就被宸王盯上,不過那時大人還在錦衣衛,不好動手,出榮京也是由皇上相助,依舊沒法下手,這才一直拖到如今。」
「我猜也是如此,那時錦衣衛查此案正如火如荼,倘若那時候站出來,他自己也會暴露。」他沉著的聲很輕,但魏意卻聽的十分清楚,「你可記得與雲娘一起被抓的夥計,趙鉳?」
魏意思忖半晌,蹙眉道:「我只記得吳貴,趙鉳,不記得。」
那時她見他時還擔憂著自己身份暴露,哪裡有空看別的人,就連吳貴是什麼樣她都沒看的清楚。
「無妨。」宋知逸並不在意她不知,那時趙鉳貪生怕死,並不張揚,「趙鉳與我說,吳貴曾常見一個宮中人,是個太監,定是柳遂昌的人無疑,我讓人留意過,這個太監自火樹銀花案後便沒在出現。」
「柳遂昌怕事情暴露,殺人滅口?」
「不然。」宋知逸搖頭,「他殺了小太監滅口倒是不稀奇,稀奇的是這個小太監與吳貴,按著西廠一貫攬財的風格,不會讓第三人再插手,但偏偏這小太監與吳貴有著聯絡。」
柳遂昌做這等事無非是為了銀子,就算賺了銀子為了避免禍患,會變著法往西廠運,卻也不應該運到城外的莊子上。
「但買賣官鹽這麼重要的事,一個不起眼的小太監哪裡敢擅自做主與他人苟同。」魏意略有些不解。
「不錯,所以有兩種可能,要麼是柳遂昌讓他這麼做,要麼是他做了,但柳遂昌不全知曉。」
小太監也有兩種可能,要麼知曉那人是誰,要麼不知道那人是誰,只是奉命行事,將此事辦妥便可。而吳貴的確是宸王的人無疑,斂了錢財一路送往青城莊,再從青城莊運出,一路購買鐵器,送到勉州。
如此巨大的漩渦,聽的魏意怔愣一陣才想通,「那恐怕只有後者才可以說的通,假設小太監奉柳遂昌之命,要將這燙手山芋丟出去,而恰恰丟給了野心勃勃的宸王,大人又一心往下查,宸王怕事情敗露,才一不做二不休,想置大人於死地。」
於此往後便都說的通了。伊始宸王想動手,但他人在錦衣衛,動手不是最佳時機,等來等去才等到如今這個時機。
可冥冥之中,魏意仿佛嗅到了什麼令人作嘔的事,看宋知逸的眼神都冷冽了幾分。須臾片刻,她喃喃啟唇,「大人,我忽然有個可怕的想法。」
宋知逸停下輕叩桌面的手,劍眉忽然一凜,「你是說……」
魏意頓時覺得背後一陣惡寒,仿佛有千萬條蜈蚣從後背爬過,她略有些緊張的回身瞧一眼門口,院裡程娘與薛無漾的聲音已然小了許多,約莫著人進了屋。
她搓搓手臂,身子往前探一探,壓低聲音道:「陷害朝廷命官入獄,柳遂昌也沒傻到這個地步,他那時若已經丟了這碗,犯不著再砸了別人的鍋,事情被查出他什麼都落不下。」
柳遂昌睚眥必報,就算皇上極力維護宋知逸,但不妨礙他讓人多參幾回,至少此事也會鬧得張揚。
「至於宸王……」魏意摸摸耳垂,思索一陣,依然有幾分猶豫,宋知逸瞧她皺著眉,當她方才分析的不妥,「怎麼,是覺得方才你說的有什麼錯誤?」
「不是。」她搖搖頭,不看他,「他應當還沒有傻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通過柳遂昌接觸了官鹽用來斂財,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斷然不會拿官鹽再陷害宋家,畢竟宋楠淮大理寺右卿,官職位列堂堂正四品,若是他真那麼做,便是將買賣官鹽的事擺在明面上,於自己並無好處。
他們二人做不了,但是不代表皇帝做不了,往好了說,是皇帝替宋知逸護著父母,往壞了說,是皇帝為了扳倒宸王,拿宋府作為籌碼,將官鹽的事擺上桌,一面壓制宸王,一面脅迫宋知逸代他拉宸王下馬。
話到此處已不必多說,宋知逸陰鷙的眸子更加深邃,仿佛下一秒便會從中躍出一隻獵豹來。
他從益州回來時,的確就魏意所說的有過懷疑,也有幾分警惕,直到方才提到此處,他才豁然開朗,原來他覺得奇怪,並不是假的。
桌上的蠟燭被風吹得晃了一下,也讓魏意心裡咯噔一聲,她抬眼看看他,想要伸手握握他手的衝動又猛然出現,「大人,此事興許也不是我猜測的這般,皇上興許……」
「不,你說的沒錯。」聞言他驟然看她,方才陰鶩的眼已然換了副神色,幾分溫柔夾在柔光中投想她,「回榮京時我對此的確有所懷疑,不過那時不如今日這般清明,想不通皇上為何如此,經你一提,我才終於明了。」
事情不成,從此再無宋家,皇帝與宸王還是表面上的好兄弟。事情成了,他能一躍成為反叛的功臣能將,宋家背負著買賣官鹽的罪名能否去除,只需皇帝一句話。
不論如何,皇帝都不吃虧。
「如今大人被架的這麼高,左右皆難為。」魏意撥弄著手指,心下隱隱替他不平,忽得生出一絲莫名其妙的心疼來。
而宋知玄的死,驀地又為其染上了蒙蒙一層霧,但此事乾坤未定前,皇上沒必要對他下手,如此,能下手的,只有宸王與柳遂昌。
宋知逸此刻陰沉著臉,茶杯被他捏的嘎吱作響,魏意生怕他控制不住暴露,她聲音輕輕,安慰他,「大人暫且沉住氣,當下該做的,是怎麼安全保證宋大人與夫人出來,若是中途而廢,怕是會前功盡棄。」
皇帝能籌謀至此,也是權衡過利弊的,無論方才說的哪一種,與他而言全然沒什麼影響,但宋知逸不同,一個大火坑,一個小火坑,總得跳一個才行。
她猶豫片刻,才繼續道:「替皇上做好了此事,至少可以保宋大人與夫人周全。」將二者權衡再三便可知曉,只有繼續做下去才可,總不能上太極殿中質問皇帝,而作為一國之君,又怎麼能輕易認下這等污衊、脅迫朝臣的罪名。
咔嚓一聲,陶瓷的杯身被捏了個粉碎,宋知逸的手被劃出一道口子來,鮮紅的血液順著參差不齊的杯沿滴在桌上,魏意趕緊拿帕替他捂著手,又將他手上的碎片取走,一時忙的不可開交,她蹙眉焦急道:「大人莫要衝動,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聞言宋知逸眉頭略微一松,回神垂首細細瞧著魏意手,她自己還包紮著,現下卻給他處理傷口,驀地心下邊柔了下去,輕輕地,「我不衝動。」
「只是心有不甘。」他眼神隨她而動,魏意垂眸替她捻著碎茶片,點點頭,「那是自然。」
她那時也心有不甘,無時無刻都在想要手刃仇敵,即便困難重重,也咬牙前行,踏過滿山荊棘,一路到現在,而他與她同病相憐,卻不同因。
魏意手上的動作漸漸放緩,她這一路走來,冥冥之中,不就是有他推波助瀾,原因何為她不知,但現下,他也需她相助。
凜冽的風從敞開的一扇門中瘋狂侵入,夾雜著雪花撲在魏意的側臉,她抬眸對上他,下定決心地,「對於宸王,大人接下來要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