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局勢已定,容不得宋知逸有半點退縮,他立於廊下,唇被風吹的乾裂,臉凍的麻木,仰望著黑黢黢的夜,飄下的雪花在燈光下一閃,又沒了蹤跡。
魏意站在他身後,從未覺得他的背影如此單薄過,「真要去面聖?」
呼出的白霧有些迷了眼,她抬手擦一把,上前與他並肩,「大人倘若已經有了計劃,何不捎上我一個,算是,報了大人這一路無私相助的恩。」
許多事她無從說起,隨便單拎出一件,卻又是不起眼的小事,但是,倘若沒他,興許她還被困在益州那個方寸之地。
風聲嗚咽,好似快要淹沒她的話,宋知逸動了動冰冷的唇,喃喃道:「此事艱險,我不能拉你入局。」
他聲音低啞,大抵是寒風將他滿腔熱血都凍住了,隨即眼神無力的落向魏意。
此刻他略有些後悔,若不是非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要是像刑部張大人那般,早早將這些丟出去,也許如今也不會是這種局面。
身上仿佛壓著巨石,他強拖著走了一段路,但卻在即將到終點時有些累的邁不動腳了。
魏意側首看著他,能感覺到他眼中露出的疲憊,這種疲憊之色,是往日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得。
「入局?」她輕輕啟唇,話畢卻哼笑一聲,「論起這個,我約莫著早就入局了,況且柳遂昌的命我還沒取呢。」
官鹽一事從魏家落敗拉開帷幕,迫使她做過乞丐,做過奴婢,她現在站在這裡,怎麼不算已經入局。
只是她入局的方式與他不同而已。
宋知逸長嘆一聲,眼落進院中,早前程娘與薛無漾的腳印已經被大雪覆蓋,只留著淺淺地印子,他雙眼無神,「你那時累嗎?」
魏意同他一樣,望著院中雪白一片,輕嗯一聲,「累,怎麼會不累,那時就像解迷題一般,走一步總得回頭再去瞧瞧。」
「好不容易尋到了仇人,我卻連牆都翻不進去。」她苦笑一聲,原先提起來還有些難以啟齒,現在對著他提起,釋然一般,又有些好笑。
她正笑著,卻被他忽然伸手一拉,驟然失去重心地往他那邊一歪,宋知逸順勢攬過她的肩膀,珠翠輕響間,夾雜著震耳欲聾的心跳。
魏意如臨大敵,一時想不通他此舉何為,腦中短暫停滯一瞬,卻聽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往後你想越什麼樣的高牆,我都帶你。」
溫熱又清冷的氣息順著魏意的耳尖滑下,像極了夏日裡白雨前胡亂撕扯的狂風,將她心中的漣漪盡數掀起。
只短暫一瞬,便被她壓下,鎮定道:「待此事了結,興許我與大人便要分道揚鑣了,哪裡還要越什麼牆。」
越牆是迫不得已,沒有她必須要越的。
但他的舉止早已越過了她的防線,本就搖搖欲墜的石牆,硬生生被他此舉撞得支離破碎,她克制著有些不平穩的呼吸,卻又好似也在期待著他接下來的回答。
聞言宋知逸箍著她的手一緊,喉結滑動的聲音十分明顯,良久他才道:「你怎麼知道,到那時你就捨得走了。」
她捨得。
但是她卻怎麼也張不開嘴,紅唇動了幾下,卻是氣急敗壞道:「鬆開我。」
「不松。」
「鬆開!」
「你要走我就不松。」
魏意從未見過如此擰巴的宋知逸,她聽見他低沉卻又極力壓制的笑聲,冷不丁抬眼,他正目光柔和的看著她。
就此一瞬,魏意莫名的火氣驟然拔高,拽兩下他的手,依然雷打不動地箍著她,情急之下,扭頭便在他手腕處落了嘴,冷溫的觸感很奇怪,他袖間還有殘留的茶香。
她像個不知禮數的毛丫頭,宋知逸不吭聲,便咬著不撒嘴。
「再咬就提不起劍了。」他輕聲提醒魏意,即便手腕處已經痛的麻木,卻也不想去掙脫她。
魏意鬆了嘴,臉色不太好看地將人帶進屋裡,這院子裡不光有程娘與薛無漾,還有池清婉她們。他們這般舉動要是讓他們看去,指定天都塌了。
「我童心未泯,大人你也是嗎?」她斜一眼宋知逸手腕處兩排發青的牙印,眉叩的猶如山川。
方才用的力氣,大的她牙都有些木了,屋裡燭光燃的旺,但不如院中被雪照的那般透,她氣戳戳仰頭看他一眼,才發覺他並不如方才那般累的搖搖欲墜,與此同時,宋知逸朝她挑眉,卻不說話。
魏意踩他一腳,依然不為所動,當即有些怒火中燒,「大人如此撩撥到底想要做什麼?難不成是忘了與陳郡謝氏定過親的事了?」
宋知逸輕輕歪頭,定眼瞧著她,見她眸中的火氣快要拔到了房梁,這才一挑眉,聲暖如春風地,「原來你在意的是這件事。」
「嗯?」魏意蹙眉,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回答的與她說的又什麼關聯,好在宋知逸在這時鬆開了她,當即跳出兩步遠。
此舉惹得宋知逸哭笑不得,朝凳子抬抬手,「坐下來我細細講與你聽。」
「不聽!」魏意別過眼,冷著眸去瞧燭火,然燭火一跳一跳的,好似在笑話她,又像是在催促她。
「真不聽?」
「……不聽。」
「你不聽,那我說給這滿屋蠟燭聽。」宋知逸落坐,重新拿出兩副茶杯斟滿茶,一杯給了自己,一杯卻推給了桌上的蠟燭。
魏意一噎。他卻對著燭道:「她嫁不了了。」
如此沒頭沒尾的話倒是勾起了魏意的好奇心,她自己一時忘了方才說的不聽,他話落須臾,便叩眉入座,「謝姑娘怎麼了?」
「你不是不聽。」宋知逸目光落向她,溫潤的有些寵溺。
魏意抬手將蠟燭往自己身前一挪,指一指,「那你還是說給它聽。」
她回想起宋家未敗落前,就已經與謝氏定了親,這次事情重大,恐怕對謝氏也有幾分影響。
宋知逸欲笑不笑,嘆一聲便從懷中拿出一張帖子,魏意不解,但她現在是蠟燭不好說話,便只能直勾勾盯著宋知逸。
「這是謝氏的退婚帖。」他擱在桌上展開,推向蠟燭。
忽然多個退婚帖出來,攪的魏意腦子一亂,她挪了蠟燭,又將帖子拾起一瞧,落款的確是謝家的,還蓋了族章,時間正是宋家落難時前後。
倘若是因為怕被宋家連累,也不應該會有未卜先知的可能,那只能是謝家一早就想好了要退婚。
「可是在這之前,二公子不是已經去送了同意婚期提前的信?」魏意抬眸看他,「怎麼又要退了?」
「這我不知。」宋知逸搖頭,「我拿出它的目的不是讓你問謝家為何退婚,是想與你說,你方才在意的,往後可以不用在意了。」
桌上的蠟燭跳的很歡快,卻沒有章法,火焰左一拔,右一斜,卻衝散不了略有些曖昧的氣氛。
魏意怔愣一瞬,耳尖驀地便紅了,昏黃的燭下,是她有史以來最紅的一次。
可她依舊不願意承認他說的意思,磕磕絆絆道:「我們、我們不是在說面聖的事情,怎麼一下扯這麼遠,現下的狀況哪裡適合說這些。」
這是她唯一能想出來與這尷尬的氣氛抗衡的事,她知道他在說什麼,卻依舊無法正面回答他。
塵埃未落之前,凡事皆有千萬種可能,好比宋知玄,明明說的一月就回,可就此卻一去無回。
瞬息萬變間,說好卻未做到的事本就做不得數。
桌前的人倒是不如她這般扭捏,他說不清何時開始,對她有別樣的情愫,興許是在火樹銀花案中出類拔萃的細心,也興許是在益州,她當他重蠱,冒著危險去找了大夫,又或是現下一次一次站在他身邊,與他共同面對著數不清的危險時,依舊說「捎她一個」的陪伴。
這一路而來的煩悶疲倦,見著她總會不自覺煙消雲散。
她謀略不算過人,但能獨自一人摸索到益州又何其不算她聰慧,困難重重時,卻依舊沉著應對,果敢下的柔情,是他見過她最獨特的標誌。
他就如此想著,往事歷歷在目,一切有跡可循,卻也一時道不明。
須臾良久,他才道:「凡事道破,講的是時機,而不是先說的什麼,後說的什麼。」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伸手開了窗,寒風夾雜著雪鋪天蓋地地往裡竄,魏意凍得一哆嗦,「說就說,開窗做什麼,再叫人看見。」
話落她便覺著自己說的不對,關了門窗說才顯得奇怪,談這種事,就得敞開窗說,免得氣氛尷尬,如此一想她便擺擺手,「還是開著吧。」
她裹了裹披風,將風隔去大半。宋知逸站在窗前不動,因風雪的聲音,他也提高了聲音,「我知你謹慎,也知你的擔憂,在此事塵埃未落時,有千萬種結果存在的可能。」
「你怕的,無非是沒有你想要的結果。」
魏意迎著風瞧著他的背影,於他的話一時說不出什麼來反駁他。
宋知逸說的是事實,她不喜歡在自己翹首以盼中得到不想要的結果,好比她的家,又或是宋知玄,說好的事眨眼間便變了。
窗前的人這時才轉回身看向她,也不曉得在屋外時,他疲憊的感覺是不是因為被雪映著的緣故,現在看起他來,依舊如往日那般,渾身散著冷冽的氣息,不同往日的是,多了一份柔和。
宋知逸見魏意目不轉睛地看他,便輕輕揚起了唇角,「但我能今日與你提起,不是想要你一個結果,而是我已知結果,才對你坦誠相待。」
「……你的……什麼結果。」魏意呆愣愣掃他一眼,腦中空白,也被他繞口的幾句話繞了進去。
宋知逸往她這廂漫步,帶著風雪,裹挾著涼氣一步一步朝她而來,他步子雖輕,於她而言卻重如泰山,逼得她不自覺後仰。
他彎下腰,緩緩接近,四目之距只余咫尺,他才看著她的眼停下,氣息撒在她面上,溫熱轉瞬即逝,「你我二人,始終會並肩而行。」
不論往後遇何困難,他都會站在她身側,護她,愛她,奉她一世周全。
這是他已經認定的結果,任何人都不能改變的結果。
「嚇著了?」他氣息輕吐,縈繞的魏意失了神,眸中他的倒映從未如此清晰過,也從未如此近的距離地瞧過他。
是那日暖陽下驚才絕艷的人沒錯,卻少了冰冷,多了溫柔。
「沒有。」魏意半仰的時間略久,一搖頭整個人便往後一倒,卻落在他早已準備好的臂彎中。
距離更近,魏意的心仿佛就在嗓子眼裡跳動,宋知逸卻再度逼近,「真沒有?」
「現在有一點。」她如實回答,不能再近了,再近她就要跌下去了。
她能清楚的瞧見宋知逸眸中面目僵硬的自己,腦中恍惚下依然記得避開目光,落在桌上搖曳的燭上,許是蠟燭染的雀躍,燭火好似燎著她的眉心,有些灼熱。
良久宋知逸退回去,也將她拉回來,神情脈脈,垂首瞧著她,「衣裳喜歡嗎?」
魏意嗯一聲,點一點頭,垂眼掃一下,又去看他,「喜、喜歡。」
「去睡吧,待我明日面聖回來,再與你詳細說接下來的計劃。」
魏意有些迷在他溫暖的眸中,呆呆地點頭,「好,那我、我等你回來。」
風雪好似也怕擾了這溫潤曖昧的氣氛,在風中折了彎,朝對面的程娘撲去。
「哎呦,呸!」程娘拿帕子扇了扇從窗戶縫中吹來的雪花,趕緊將窗關上,「今夜怎麼回事,風這麼大,怕是要變天了。」
方才她只開了一條縫,這雪就全飛進來了,那方才宋知逸那屋的窗開的那麼大,豈不是外頭下大雪,屋裡下小雪了。
薛無漾斜坐在榻上翻著書,聞言似笑非笑朝程娘道:「我說了今夜風冷,你還不信。」
見程娘朝他走來,便擱下書拉她入懷,下顎擱在她肩頭,「凍著了吧,我給你捂捂。」
熱氣噴在程娘耳垂,羞地她面紅耳赤,抬手將他腦袋推開,起身坐在他身側,略有些驕傲地朝他伸出手,「你輸了,給我吧。」
「我輸什麼了?」薛無漾拉著她的手在臉上蹭蹭,「你什麼都沒說怎麼就我輸了。」
一聽他問,程娘也裝不下去這高深的模樣,趕緊抽出手雙手合十,歡快地拍一下,「我就說宋大人對魏姑娘有意,你偏不信,方才我瞧的真切,他們二人的距離啊,那叫一個近。」
薛無漾寵溺地瞧著程娘,默默不言。她說的起勁,「也不曉得宋大人是不是故意的,這麼冷的天將窗打開,他們說的話我都聽了幾耳朵。」
「怕是你聽錯了,他們那是怕咱們誤會。」薛無漾笑她,程娘搖搖頭,「就咱們這幾個,有什麼好誤會的,即便他不說我們也瞧的出來幾分,除非……」
她一時不太確定,便有些猶豫,這也勾起了薛無漾的好奇心,瞧著她道:「除非什麼?」
「除非……是故意叫我們聽見,看見的。」程娘眨眨眼,這冰天雪地的,說話時關著窗很常見,但開著窗的不多,那麼他的目的不就是想讓大家都見到聽到麼。
她想到這,突然腦中清醒,真是瞧不出來宋知逸會有這般謹慎的做法,然面前的薛無漾更是怔愣的不說話,她也想了半晌才結巴道:「宋大人故意敞開了窗說,不就等是想告訴我們此事嗎!」
「宋大人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