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城

2024-08-15 14:59:03 作者: 水懷珠
  棄城

  朝廷決定求和的消息一夜間傳遍大鄞, 裹著冬襖縮在家中預備南逃的百姓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把一塊塊銅錢重新從包袱里摳出來, 吩咐孩子上街買米。

  大戰時人命賤, 別的東西倒是樣樣地貴起來,哪怕坐在皇城底下,也一樣愁吃愁穿, 懸心吊膽。

  這家的小孩捧著那一把銅錢, 小心翼翼地跑去隔壁街上的糧鋪,對面恰巧是間規格不大不小的茶館, 一眾文士擠在裡頭高談闊論, 論——大鄞的武將是一代比一代的不行, 東邊打不過, 西邊也打不過, 朝廷年年從老百姓頭上盤剝那麼多的賦稅, 六成以上拿去養兵,結果養的就是這麼一幫不中用的東西。

  間或也有人反駁,易州那一場, 咬咬牙也還是能守住, 可是金人刁鑽哪, 眼瞅著一批批的精騎折在他褚家軍的城牆下, 心疼了, 不打算跟他褚家熬了,就派使臣跑去前朝跟官家談和, 拿休戰來換他褚家守得跟鐵桶一樣的城池。

  有人鄙薄:「那不休戰, 東邊都要一徑地殺入汴京城來了, 合著最後他褚家自個守著易州,擱官家在這京城裡椎天搶地嗎?」

  那人也鄙薄:「他大金要真有能耐從東邊一徑地殺入京城裡來, 又還犯得著去跟朝廷談和嗎?」

  前頭那人一下給他詰住,嘈雜的茶館裡重又七嘴八舌——

  「怕是這回又中計了!」

  「緩兵之計呀……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大金本想東西兩線一併侵入京中,奈何在西邊給褚家軍堵得寸步難前,東路軍殺至石嶺關,也已折損大半,不跟西路軍會合,哪敢輕易渡過黃河啊?」

  「唉喲!儒臣誤國,儒臣誤國!」

  他大呼「儒臣」之過,卻忘了自己也是個靠文章博功名的儒生,何況這小小的茶館裡又還有大批的儒生也在,當下一堆人面紅耳赤,憤然相譏起來——

  「那怎又是儒臣之過?

  要是軍方真能打?

  朝廷也犯不著行此下策呀!」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兩害相權取其輕!不想給大金滅國,只能暫忍屈辱,保住根本,以圖來日再戰了!」

  「……」

  便在這哀聲起伏之時,突然有一人火急火燎沖入茶館,高聲宣告道:「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忠義侯在易州城下對傳旨的侍臣大打出手,一桿紅纓槍撕毀聖詔,公然抗旨了!」

  話聲甫畢,有如平地驚雷,館內一寂之後,爆發哄聲。

  「撕毀聖詔?

  公然抗旨?

  這……這不是要造反嗎?

  !」

  「褚家軍造反?

  他忠義侯尚的可是官家最疼愛的嘉儀帝姬,這要造起反來,那還了得呀!」

  「都別亂吵!當務之急是那易州城,主將不奉旨,那三州還割是不割?

  盟約還簽是不簽?

  仗還打是不打啊?

  ……」

  「打什麼狗屁的仗,這再折騰,就該是自家人打自家人了!」

  不知是誰頭一個爆起粗口來,原本辭采華茂的一眾文士一愣之下,茅塞頓開一般,剎那間唾沫橫飛。

  「日他娘的,這種時候鬧內訌,那不是坐等著由人宰割嗎?

  !」

  「匹夫之怒,不堪大任,不堪大任哪!」

  「……」

  殘陽似血,禁軍守衛的文德殿外,嘉儀帝姬趙容央挺直腰杆跪在地磚上,一雙澄淨明眸盯著殿內飄拂的垂幔,素來昳麗的臉上凝著前所未有的決絕。

  一人突然從後而來,撩袍在身邊跪下,容央側目看去,冷道:「你走開。」

  趙彭毅然:「官家不見你,我便跟你一起跪。」

  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不再稱裡面的那個人為「爹爹」了。

  容央冷然的神色不變:「朝廷決議談和,你可以跪,但褚悅卿公然抗旨,你不可以跪。

  走開。」

  趙彭自知她話後何意,眸中流露掙扎之色。

  容央喝令錢小令:「還不帶著太子回去!」


  錢小令進退兩難,趙彭道:「我今日便是要為褚家一跪!」

  容央一震,冰冷的眸中洇開濕意,堅忍道:「不許你跪!」

  說罷,便欲去推開趙彭,文德殿中終於走來一人,二人定睛看去,神色微變。

  崔全海行至二人跟前,低聲道:「嘉儀殿下,官家召您入內。」

  繼而又看向趙彭,眼神很深,輕微地搖了搖頭,示意不妥。

  趙彭胸前起伏,堅持道:「勞煩中貴人轉告官家,我有要事啟奏。」

  崔全海嘆息,心知拗不過,應下後,領著容央入殿。

  殿中,官家闔著眼皮仰靠在龍椅上,椅背後,是親自在給官家按摩腦側的呂皇后。

  容央神情一怔,下一刻,臉孔更冷。

  行禮後,殿中陷入沉默,半晌,官家淡漠地開口道:「朕不會殺他。」

  容央垂著眼眸不做聲,藏在袖中的雙手緊了緊。

  官家道:「朕可以不治他抗旨之罪,但從此以後,大鄞再無忠義侯褚懌,只有你的駙馬都尉,褚悅卿。」

  殿中闃靜,靜得只剩下呂皇后給官家按摩時衣袖摩擦的聲音,容央盯著漢白玉地磚上倒映的輪廓,聽到自己質問:「官家的意思是,從此往後,大鄞再也不需要安邦定國的守將,只需要悠閒自在的駙馬,是嗎?」

  呂皇后按在官家頭上的手指一頓,官家沉重的眼皮緩緩掀起來,對上底下那雙熟悉的、陌生的大眼。

  「你叫朕什麼?」

  官家聲音低而啞,依稀藏著一絲薄怒,一絲恍惚。

  容央道:「官家。」

  官家失笑,越笑越涼薄,推開呂皇后的手。

  侍立殿中的內侍、宮女斂聲屏息,垂低頭一動不動。

  官家自嘲地道:「女大不中留……你終究還是成了褚家人了。」

  這一句話講得似沒頭沒腦,又似證據確鑿,容央聽在耳中,只感覺悲哀又可笑。

  「你怪朕褫奪他的爵位,罷黜他的官職,卻不怪他在戰場上公然挑釁皇權,撕毀朕頒發的聖旨。

  趙容央,你可曾還記得你的身份?」

  容央全身發冷,心口卻又像被火燒:「我的身份,是大鄞人,是希望每一寸山河有關城相依,有將領相守的大鄞人。」

  官家如聽笑話:「你太理想了。

  你當朕不希望這四境固若金湯,安如磐石嗎?」

  呂皇后出聲勸慰:「嘉儀,官家召回褚懌,本就是為你,你不能這樣……」

  「你閉嘴。」

  容央直言不諱,「與其用這份閒心管我,不如去管一管你那位喪心病狂的女兒,看看她都做了什麼。」

  「趙容央——」

  官家橫眉呵斥,容央目光冷毅,看回官家道:「爹爹,難道您就不奇怪,為什麼金軍能夠在一夜間拿下賀家軍的薊州城嗎?」

  官家一怔,不知是為這一聲複雜的「爹爹」,還是這一句誅心的詰問。

  容央道:「當初悅卿回京上報賀家軍軍情走漏一事,您不信,堅稱是賀平遠的惑敵之策,那現在呢?

  賀平遠畏罪自裁,東線卻依舊一潰再潰,難道他大金真是天兵神將,所及之處望風披靡,而我大鄞將士就全是孬種夯貨,只能認栽投降麼?」

  呂皇后變色道:「嘉儀帝姬這是什麼意思?

  !」

  容央亦變色道:「令愛逃離大遼時全系小王爺耶律齊相助,而今耶律齊聯合大金向大鄞復仇,您聰睿如此,還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呂皇后慘然失色,不及反詰,官家厲喝道:「你夠了!」

  容央瞋目不言,巍然不動,官家森然道:「慧妍昔日是曾算計於你,但她心中之恨從何而來,你最是清楚明白!當年若不是她替你和親,你豈有機會嫁給褚懌,安安穩穩地站在這裡對朕、對皇后、對那個曾替你蒙屈受辱的妹妹大相指責?

  !」

  官家憤然拿起一份奏摺摔至殿下。

  「這就是你所護之人抗旨的結果,你自己看看罷!」

  容央被猛然摔在裙裾前的奏摺激得一震,彎腰撿起來後,雙手竟有一瞬間不受控制地發抖。


  呂皇后居高臨下,靜靜觀望著,半晌後,終於如願地看到了趙容央臉上的錯愕。

  容央盯著奏摺上的軍情,一剎那間,身如冰封。

  跟大金開戰的次年三月,忠義侯褚懌率二萬褚家殘兵抗旨守城,六日後,彈盡糧絕,關城失守,大金回絕大鄞朝廷提出的休戰意見,破城而下,瀕臨黃河。

  東路軍已駐紮在冀州,一旦跟西路軍會合,大金即可渡河南下,向洶洶黃水對岸的汴京城發動最後總攻。

  一時間,朝野動盪,人心惶惶,彈劾忠義侯褚懌妄自尊大、貪功誤國的奏章堆積成山。

  不日,官家下旨,押送戰犯褚懌及麾下將領回京候審。

  烈日懸在頭頂,一條黃土漫漫的官道上,官差押送著一隊囚車行過。

  這裡是太行山最南處的邊界,再往前走個三五日,即可改換水路抵達滑州。

  從滑州去汴京,快,則最多便只需六日了。

  衙役瞄一眼樹林上火辣辣的日頭,不明白為何四月都還沒到,這天就毒辣得像在燒火,不耐煩地誶過一聲後,衙役招呼同行的解差停下來休息。

  一列囚車停在蟬聲起伏的樹林裡。

  「都老實點啊!」

  簡單交代過後,兩個解差跑去林裡頭方便,剩下的圍坐樹下,掏出酒囊、乾糧來小憩。

  有一人瞄了樹下最前頭的囚車幾眼,提醒道:「這地方空得很,還是看牢點好。」

  衙役無所謂道:「怕什麼,再他娘的官大也是個屢戰屢敗的罪囚,還抗旨……本事沒有,脾氣倒大!」

  衙役顯然憤憤難平。

  先前那人咳一聲,道:「兩萬殘兵打八萬金軍,能守那麼久,也夠意思了,再說……」

  驀地壓低聲音:「不是說是守城的時候,給通判擺了一道麼?」

  「不是通判,是那傳旨的內臣……」又一人探頭過來,很是秘密地補充。

  「蒼天,這事情辦得!」

  得知真相的解差唏噓不已。

  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混入聒噪的蟬聲里,褚懌坐在囚車中,緩緩睜開眼眸。

  眼前是葉縫間漏下的絲絲清光,幾綹枯乾的髮絲貼在乾裂的唇上,風一吹,硌著裂紋揚起來。

  百順被關押在邊上的囚車裡,隔著木欄看到這一幕,扭頭朝樹下道:「拿水來!」

  樹下的竊語聲一止,領頭的衙役不耐地瞥去一眼,旁邊的解差低聲勸道:「給吧,便是做不成侯爺,也八成還是駙馬爺。

  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另一人點頭,附和:「照剛剛老周那說法,咱還是得小心伺候著,別回頭把人逼急了,當真造起反來,那你我……」

  癟著嘴,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衙役不屑至極:「一家老小全在官家眼皮底下,他要敢造反,老子頭搬下來當凳子坐。」

  說罷,翻個白眼,把水囊扔給最後附和的這位解差,意思不言而喻。

  解差無奈,拿上水囊走過去。

  百順道:「給侯爺。」

  解差皺皺眉,其實大夥對這位被押送回京問罪、大名鼎鼎的忠義侯還是很有幾分欽佩在的,奈何就如衙役所言,脾氣太大,太沖,哪怕是個小廝,講起話來也頤指氣使,次數多了,他們這幫押送的人心裡難免窩火。

  分明是押戰犯,又不是伺候祖宗。

  壓下那點不忿,解差走至褚懌跟前,把水囊遞過去。

  對方倒是爽快接了,沒刁難什麼,只是喝完以後,順手就把水囊拋去了旁邊。

  旁側囚車中,百順麻溜地接住,仰頭就是一頓猛喝,喝乾後,這才把水囊扔回給解差。

  「……」解差吞聲忍氣,轉身想走,發現水囊的囊口空著,轉眼一看,蓋兒還在褚懌手上。

  解差默了默,走上去。

  「那個,侯爺……」解差搖搖手上的空水囊,提醒,「蓋兒。」

  褚懌蓬亂的髮絲在鬢角拂動,黑睫壓著眸,點點頭,舉起手裡的東西。

  解差沒多想,湊上前去拿,手伸入木欄的瞬間,瞳孔一震。

  樹下那堆人正賭著金軍何日突破信德府,會師濬州,南攻汴京,一人押來一個日子,吵得鬧鬧哄哄。


  先前去方便的倆解差結伴歸來,展眼朝樹下囚車一看,色變震恐。

  然而不及發聲,圍坐樹下那堆人已應聲倒地。

  遠處二人倒抽一口冷氣,雙腿驟軟,差點又要尿上一泡。

  樹下,褚懌扔掉佩刀,從衙役那裡搜來解鐵鐐的鑰匙,眼也沒抬:「想跑就跑。」

  聲音是沖他二人去的。

  二人眼睜睜地看著他把鐵鐐解開,猶如困獸出籠,哪裡還敢逗留,回神後,跑得命都不要。

  褚懌扔下鐵鐐,轉頭,走向後面的幾輛囚車,被囚的是褚家軍中跟褚懌一起抗旨守城、最後中計丟城的五位將領,穿著屈辱的囚衣,散著枯乾的頭髮,戴著冰冷的枷鎖。

  但此刻,眼睛裡迸射著光。

  說不上來是欣慰的光,還是辛酸的光。

  褚懌把人挨個放出來,依舊是那副冷漠臉孔,只聲音斬截,是一錘定音的孤勇:「兩條路。

  自己走,跟我走。」

  五人聞聲而笑。

  「褚家軍,只認忠義侯。」

  四月初三,戰犯忠義侯畏罪潛逃的消息傳入京中,與此同時,大金東、西兩路軍會師於黃河之北,不日將渡河南下。

  大鄞皇宮之內,一片譁然。

  從戰前爭到戰後的兩派朝臣又開始在大殿上唇槍舌戰,一派慷慨陳詞,怒叱求和者的窩囊誤國;一派冷嘲熱諷,痛批主戰者的匹夫之勇。

  官家坐在高而冷的龍椅上,這一回,不再震愕得嘔血捶胸,也不再困頓得痴痴惘惘,他只是平靜坐著,木然地坐著,落寞地坐著,等底下眾人爭乏以後,寥寥開口道:「吳縉,你怎麼看?」

  剛跟一位主和官員爭得面紅耳赤的吳縉板著臉孔,毅然道:「召集各州廂軍,入京勤王!」

  官家沉默一會兒,又道:「范申,你呢?」

  范申倒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姿態,道:「棄汴京,退守金陵。」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主和一派雖然以他為首,但在他開口以前,尚只想到繼續讓利求和,而萬萬不敢直言棄城南遁。

  剎那間,一殿俱寂。

  吳縉怒極反笑:「敵軍尚未壓境,就惑主棄城南逃,范申,你與賣國求榮的狗賊何異?」

  殿中氣壓更冷,范申仍是紋絲不動,泰然回道:「大金六十萬大軍會師於黃河北岸,殺入汴京不過俯仰之間,不逃,難道等著做他金人的俘虜嗎?」

  一名主和朝臣道:「自上月起,岳州、衢州、建州多地發生叛亂,廂軍忙於鎮壓,恐難及時入京支援,臣以為,還是范大人所言在理!」

  求生的本能像乾柴上的烈火,那樣迅速、也那樣合理地在朝堂上熊熊燃燒起來。

  「正是正是,這廂軍本就不禁打,眼下忙著平叛,哪裡還顧得上入京勤王?」

  「入京就是跟金軍打,那些個久疏戰陣的東西,能打嗎?

  敢來嗎?」

  「來也是羊入虎口,倒不如留守內地,穩住後方啊!」

  「……」

  官家聽著底下一句勝一句昂揚的「棄城保國」、「棄車保帥」……一時間,竟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慚愧。

  嘈雜中,突然有一道金玉相撞一樣的聲音傳入耳中,清冷又有力。

  眾人定睛看去,神情微變。

  趙彭玄袍深黑,望著龍椅上尊貴又頹敗的天子,道:「父親去金陵休養吧。」

  殿中一寂。

  趙彭道:「汴京城,我來守。」

  殿中眾人不約而同斂聲,官家撩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盯著底下請纓的趙彭。

  范申眼眸微動,出列道:「臣贊成太子殿下的提議。」

  很快,又是一位位朝臣朗聲:「臣附議。」

  「微臣附議!」

  「……」

  雲層淡開,炎日漫射入肅穆莊嚴的大殿,一聲聲的「附議」迴蕩其中。

  有人躊躇滿志,有人心灰意絕。

  吳縉臉色漠然,站出一步,拱手道:「臣,願隨太子殿下守城。」


  御史中丞於鑒:「臣守城。」

  侍御史宋淮然:「微臣隨太子守城。」

  官家眼神複雜,片刻道:「好。」

  嘈雜的大殿漸漸肅靜下來,不知是震動於這一份大義而靜,還是竊喜於這一份愚忠而靜。

  范申按捺著涌動的心潮,提醒道:「忠義侯褚懌畏罪潛逃之事一直懸而未決,離京前,還請陛下定奪。」

  官家想到那一位先是抗旨、後是叛逃的孤城守將,那個讓愛女一次次和自己爭鋒相對的駙馬,原本無甚波瀾的眼瞳里暗流涌過。

  不及決策,趙彭道:「抗金一事,已足夠令父親焦頭爛額,這點瑣事,交由我來辦就是了。」

  范申似笑非笑:「瑣事?」

  趙彭轉頭看他一眼,眼神冷銳:「范大人要留下來跟我一起守城嗎?」

  范申一怔,不解其意。

  趙彭道:「既然不留,煩請把官家平安送至金陵便是,京中事務,有我和丞相吳大人在,不勞你操心的。」

  范申臉色微青,斂容拱手:「陛下……」

  官家開口:「准。」

  范申愣了愣,半晌,方反應過來這是准趙彭提議的意思。

  一抹暗影籠上眉間,范申抿緊唇線。

  官家道:「范申負責南下一事,吳縉擬詔,號召各地廂軍入京勤王,有多少,是多少。」

  二人領旨。

  吳縉臉上冷意不褪,心知這「有多少,是多少」,不過是「能來多少,你就用多少」罷了。

  官家潦草地交代完了這兩句,默默地想了一想,似再也想不出什麼來,憊聲道:「退朝。」

  崇政殿外,范申向福寧殿的內侍道:「轉告皇后,不必再畫蛇添足,帶著小殿下跟官家南下就是了。」

  大敵壓境,國軍潰敗,汴京已成必陷之城。

  趙彭留下,固然留名千古,但也是自尋死路了。

  內侍瞭然,應聲離去。

  范申望一眼琉璃瓦外蔚藍的晴空,捻須長吁一口濁氣,便欲離開,倏又想起剛剛在殿上栽的一個小跟頭,慢慢收住步伐。

  褚悅卿哪褚悅卿……這人命硬至此,難不成是石頭變的嗎?

  不過,再硬,回來也只是給人做陪葬的命了。

  范申想通,闊步而去。

  官家棄城南下的決定像一塊巨大的巉石,砸破了整座禁廷的平靜。

  呂皇后是所有后妃中第一個從這份平靜里驚醒過來的,當夜,就吩咐福寧殿中的宮人收妥了大小行李,儼然一副隨時可以隨駕離宮的架勢。

  她本是卑微出身,發跡後,也一貫以勤儉自持的形象示人,並不太在意那些金銀細軟,只是收了些官家御賜的珍品,以備日後維繫舊情。

  剪彤卻不這麼看,去偏殿檢視完後,回來勸道:「娘娘,官家雖說是去金陵休養,但實則就是棄城南逃,這逃命的路上不知會有多少變數,何況您又還帶著小殿下,金銀一類,還是多多益善呀。」

  呂皇后沉吟不語,剪彤又道:「要是這汴京城真給金人攻下,您留在這殿裡的物件,也是平白給金賊糟蹋啊……」

  呂皇后眉尖一蹙,果然流露慍色,道:「那便照你的意思,再收收吧。」

  剪彤笑應,去前又想起一事,踅身道:「南下的事……娘娘可派人去知會帝姬了?」

  一國之君棄城逃亡,便等於是京都不保,這樣石破天驚的消息,自然不可能對外泄露,趙慧妍一直獨居宮外,又無甚人際往來,如果皇后不通知,恐怕是很難知情的。

  呂皇后聞言沉默,剪彤的心跟著一墜。

  這沉默只是短短一刻,在這一刻,呂皇后心裡掠過許多事。

  她想起最後一次跟趙慧妍交談時,她臉上那種冷峭的笑,她想起她對賀平遠之死的淡漠,想起她在長春殿偏殿裡不屑又囂張的忤逆,還有……

  那日趙容央在文德殿裡的告發。

  ——令愛逃離大遼時全系小王爺耶律齊相助,而今耶律齊聯合大金向大鄞復仇,您聰睿如此,還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知道為什麼,呂皇后心裡總有個聲音在響。

  ——這,是真的。


  放在榻上的手悄然收緊起來,剪彤喊了聲「娘娘」,喚回呂皇后的思緒。

  定了定神,呂皇后道:「一切看官家的旨意。」

  剪彤一怔,繼而明白了。

  喉嚨里驀地像梗了根刺,想開口又不敢開口,剪彤五味雜陳,轉身往外而去。

  不想剛至殿外,夜幕里急匆匆趕來一人,提著搖搖晃晃的一盞燈籠道:「官家旨意,請娘娘速速帶著小殿下前往宣德門,東西收了多少是多少,切不可再耽誤了!」

  剪彤悚然一驚:「怎麼這麼快?」

  明明早上還在朝堂上商議此事,范大人那邊連詳細的南下計劃都還沒定出來!

  內侍道:「斥候來報,今日夜裡,黃河上飄著上百來艘大船,恐是金兵開始渡河了!」

  剪彤大震。

  內侍催道:「姑姑快別愣著了,趕緊催娘娘動身罷!」

  呂皇后坐在殿中,已然聽得聲音,相較於剪彤的六神無主,她倒是鎮定許多,甚至隱隱生出一分慶幸。

  快些也好,有些事,越快越好。

  至于慧妍那邊……

  的確是來不及去知會了。

  呂皇后收攏思緒,當下不等剪彤回來稟報,立刻吩咐宮人動身,並親自去偏殿叫醒趙安。

  趙安穿著一襲明黃色綢緞睡袍,躺在帳中睡得口水直流,雷打不動。

  呂皇后看伺候的宮女喚了半天,屁用沒有,心頭不由火起,上前就把趙安的被褥掀開,揪著他衣襟把人拽起來。

  床外宮女很識趣地垂下眼,不敢再看。

  「唔!」

  趙安因突然的猛烈拉拽驚醒過來,睜大眼睛,張嘴急喘,口水流得更凶。

  呂皇后嫌惡地皺緊眉,便欲發作,驀地又想到什麼,斂去那一臉怒容,溫柔地在趙安嘴邊揩了揩,哄道:「安兒乖,外邊有壞人要進來打人了,快換上衣服,跟嬢嬢走。」

  趙安似懂非懂,只是機械地點頭,含糊道:「安兒乖,安兒乖……」

  呂皇后揚起的唇角一僵,燈火照著她的臉,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悲哀。

  宮女看趙安醒來,忙上前伺候他更衣,呂皇后默不作聲退至一邊,待一切妥當後,領著眾人前往宣德門。

  金軍大抵是真的渡河了,宵禁後的深宮第一次這樣嘈雜混亂,呂皇后一行在禁軍的護衛下離開內廷,抵達宣德門時,燈火燁燁的城門下已是烏泱泱的一大片,一會兒有人發號施令,一會兒有人哭哭啼啼。

  四周陸續還有人趕來,官家的鑾駕被擠在人群中央,外面圍著一層內侍禁軍,一層嬪妃宮女,一層懵懵懂懂、嘰嘰喳喳的皇子帝姬……當真是寂寥又熱鬧,威嚴又滑稽。

  呂皇后再如何有心理準備,看得這一幕,也不由忐忑了。

  「讓開,都讓開!皇后娘娘駕到!」

  剪彤揚聲喝令,撥開人群,護著呂皇后和趙安入內。

  裡頭好歹是靜些,官家坐在華蓋低垂的鑾駕上,垂著眼默然不動。

  崔全海繃著臉左右環顧,一副等人的焦急神色。

  呂皇后以為是在盼自己,也急著快些走,便招呼道:「崔內侍!」

  崔全海看過來,利落地行禮後,欲言又止。

  呂皇后一下看出他神情不對,環目一看,四周還並無錢貴妃和她那小皇子的身影,當下明白過來。

  胸口不由一窒,呂皇后保持微笑,道:「十哥還小,不像安兒這樣容易招呼,貴妃來晚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不急,等等便是。」

  崔全海應和一笑,卻並多言什麼,呂皇后曉得這內臣並不是很親近自己,如放在平日,倒也不覺著什麼,可今夜突然就憋悶起來,等在這嘈雜的人群里,越等越感覺有一股無名的火在心頭燒。

  一刻鐘後,錢貴妃一行終於到了,大大小小的一堆官皮箱,抬得一眾內侍汗流浹背。

  這還不夠,貴妃頭上、脖上、手腕上亦戴著滿滿當當的金銀珠寶,渾然個行走的貨車一般。

  想來也是,庫里的珍品太多,裝不下,收不及,自然就只能先往身上湊合著待了。

  呂皇后啼笑皆非,臉往官家那兒偏,唇剛動,官家看著錢貴妃,發話道:「東西摘下來,收妥再走。」


  錢貴妃梨花帶雨,又羞又急。

  官家道:「不要怕,朕等你。」

  錢貴妃那雙含情目里的淚水更洶了。

  呂皇后一句嘲諷梗在喉中,臉色鐵青。

  三更時,殘星寥落,暮春的夜風陰惻惻地吹在一座空蕩蕩的宮城裡。

  官家率領著數量多達六百人的后妃、皇嗣、宮人,在禁軍的護衛下從通津門水路出城,聲勢浩蕩地逃離這一座靜默的皇城。

  夜幕沉沉,水聲起伏,汴河上大大小小的船隻擠擠攘攘,河岸上等待上船的人群喧嚷紛雜,原本還有點模樣的隊伍,到這裡全亂了。

  呂皇后攥著趙安的手,眼睜睜看官家牽著錢貴妃和那玉雪可愛的小皇子登上最大的那艘福船,胸口裡的灼燒感越來越強烈。

  這時,一個內侍裝扮的人擠進來道:「娘娘,官家吩咐,您跟九殿下去那邊的船。」

  呂皇后冷然斂回目光,看也不看那人,拉著趙安便隨著他指引而去,身後跟著的侍從低低埋怨,及至船前,方臉色稍霽。

  幸而是一艘上得來台面的大船。

  眾人登船,呂皇后撩開船幔,肅著臉走入艙內,定睛看時,赫然瞪大雙眼。

  船艙里側,燭火幽微,一人玉簪螺髻,杏眸盈盈,身著金絲薄煙翠綠紗褙子,繡著細碎金桂的織錦百褶裙逶迤在地板上,映著窗外射入的夜光。

  「官家要南下這樣重要的事,嬢嬢怎麼都不派人來告訴我?」

  趙慧妍坐在角落裡,冷冷地望過來,道:「難道是看我沒用,便不要我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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