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奸

2024-08-15 14:59:04 作者: 水懷珠
  鋤奸

  天色亮起來時, 趙彭站在汴京城城樓前,看著容央從趙慧妍府里搜來的通敵證據, 臉色沉得像一塊玄鐵。

  大至朝廷的各項調兵命令, 小至樞密院、兵部的一些小道消息,林林總總、密密麻麻、清清楚楚地寫在一張張的信箋上。

  寫的人甚至囂張到根本沒有想去銷毀它。

  趙彭手背繃起青筋,憤然把那一堆信箋揉搓成團, 便要拿過守衛手裡的火把, 宋淮然喝道:「殿下且慢!」

  趙彭一頓。

  宋淮然垂眉拱手,道:「恭穆帝姬人還在大牢里, 您現在拿在手裡的, 是給她定罪的證據。」

  眾人斂容, 趙彭板著臉, 手裡一團東西扔也不是, 不扔也不是。

  「這種賣國狗賊, 就該就地正法,還查什麼證據,定什麼罪!」

  他是萬萬沒有想到, 這半年來一場場的敗仗, 一次次的凌*辱, 竟是拜自己的同胞所賜!

  宋淮然無聲一嘆, 提醒他道:「官家還在, 恭穆帝姬再如何叛國,也是帝王血脈, 先斬後奏, 恐會激起聖怒, 落人口實的。」

  趙彭不屑冷哼:「人都不知道逃哪兒去了,還管他什麼口實!」

  宋淮然默然, 上前從他手裡拿走那一團紙。

  容央開口道:「耶律齊如果率軍攻城,或許需要趙慧妍裡應外合,這種時候,殺她不如用她。」

  趙彭從義憤里醒過神來,驀地又從宋淮然手裡拿回紙團,打開細看,抽出一張汴京城外城、內城的地形圖。

  汴京畢竟是大鄞都城,雖只一城,面積卻相當之大,地形亦相當之複雜。

  單以外城為例,就有十二個陸城門和八個水門,且城門大多帶有三層瓮城,扭頭開門,想要攻破,並非易事。

  當然,前提是金軍沒有這一張詳細的地圖。

  趙彭福至心靈,把那張地圖收起來,道:「耶律齊應該還沒有拿到這張圖。」

  宋淮然、容央並不多言,只是看向趙彭,緩緩一笑。

  午後,斥候來報,連夜渡河的金軍已休整完畢,正向著汴京城的方向挺進,粗略估計,大軍數量的確不低於六十萬,照日三十里的行軍速度來算,最多五日,便可抵達汴京城外,如果金軍提高行軍速度,則三日後,汴京就得面臨一場生死之戰。

  容央問道:「汴京城眼下一共有多少兵力?」

  趙彭臉色難看起來,艱難答:「兩萬禁軍。」

  城樓上,在場之人全部緘默,趙彭眼往城牆外闊大的天地看,道:「官家離京前,頒發詔令要求各州廂軍入京勤王,最近的宋州、許州如果即刻出發的話,應該能在金軍攻城前趕到。」

  宋州、許州一東一西,乃是汴京城外最近的州府,廂軍數量大約各在五萬以上,如果能按時入京,那他們這邊就相當於擁有十二萬的兵力。

  「十二萬對六十萬……」

  有人低喃,既是驚愕,又是喟嘆。

  趙彭沉眉,思忖著鼓舞道:「十二對六十又如何,想他曹操二十萬雄獅南下,不也一樣敗在了五萬聯軍手上麼?」

  「不錯,還有秦亡後劉項楚漢相爭,項羽半日之內以三萬之師擊潰漢軍五十六萬之眾,打得劉邦屁滾尿流,逃亡路上連親生小孩都不顧。

  那一場大戰,亦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以少勝多!」

  「話雖如此,但我們這裡既無瑜亮,也無西楚霸王,屆時援軍不至,敵軍攻城,該如何防守啊?

  ……」

  將將被鼓舞起來的士氣一下又萎靡下去,趙彭繃著臉看向容央,想到至今仍然一絲音訊也無的褚懌,心中一橫,昂然道:「誰說沒有?

  忠義侯褚懌便是我大鄞的定國之將!官家離京前,已命我發下密旨,傳召忠義侯領兵入京,金軍攻城時,忠義侯必到,褚家軍必到!」

  「褚家軍到——」

  一聲回應破空而至,有如虎嘯山林,眾人一凜,轉身走去城樓里側,越牆往外一看,獵獵飄舞的軍旗底下,一隊甲冑齊整,手持鳩杖、纓槍、長劍、皮鞭等各式武器的隊伍肅然站在大道上,當首的全是女性,頭盔上,尚且戴著白花,腰上,一條白帶迎風飄揚。

  文老太君道:「忠義侯府文氏,率闔府八十六人,隨太子殿下守城!」


  時已入夏,南邊的荒郊赤日炎炎,官道外成行的綠樹被曬得蔫頭耷腦,微蜷的樹葉底下,夏蟬疲倦地嘶叫著。

  黃土乾燥的官道上,一隻只車輪骨碌碌地滾過,官家坐在重帷黕幕的車裡,聽得禁軍騎著馬在外稟道:「日前派去的三撥人都已回來復命,並沒有查到皇后娘娘和九皇子的下落。

  同行的宮人也逐一盤問過了,大家最後一次見到皇后娘娘一行,便是在通津門外登船的那天晚上……」

  窗外馬蹄聲、車輪聲嘈雜不堪,吵得人心裡也七上八下,官家板著臉,沉吟不語。

  錢貴妃悚然地道:「該不會皇后當夜沒有登船罷?

  !」

  禁軍思忖片刻,低聲道:「不排除這種可能。」

  錢貴妃一震。

  那夜眾人從汴京城外乘水路離開後,因是各在各的船艙里,故聯絡一直寥寥,等抵達津渡,下得船來時,已是整整五日以後。

  起初,官家還只當各艘船航速不一,或是呂皇后那邊半途被什麼事情耽擱了,便留在渡口等了半日。

  其間不乏朝臣來催,稱照著日程來算,金軍怕是開始攻打汴京了,南下的速度還是能快些則快些。

  官家明白,但掉隊的畢竟是皇后,何況身邊又還帶著個嫡出的皇子,雖然那皇子……但總歸,還是要等一等,良心上才能過得去。

  官家於是堅決地在那渡口上等了大半日,日頭落坡後,大金主帥率兵包圍汴京城的軍情傳來,人群哄聲大作。

  這一回,官家沒再一意孤行了。

  威嚴又落魄的一行皇室成員立刻跟著大臣由水路改為陸路繼續南下,一眨眼,又是三日過去。

  官家皺眉道:「再查。」

  福寧殿裡里外外那麼多僕從護著,不可能全都杳無音信,只要那夜呂皇后按時登上了南下的船,就一定能留下蹤跡。

  「是!」

  禁軍領命告退,錢貴妃摸著身邊小郎君的頭,猶豫地道:「官家,照臣妾看,皇后只怕沒有及時登船,如果被陷在汴京城中,便是禁軍回去打探也無用啊。」

  官家沉默不語,臉色更陰沉難看,錢貴妃心念輾轉,道:「不如傳道聖旨回汴京城去,讓太子殿下抽空去找一找皇后,等他日金兵退了,大家再回京團聚吧?」

  錢貴妃聲音嬌媚,哪怕是藏著憂慮,也依然能撫慰人心。

  官家鬱氣稍解,如實道:「金軍已在攻城,彭兒哪裡還有閒心顧得上她,再者……」

  再者南下時,京城裡的禁軍他領走了一半,留下來守城的,估摸也就兩萬人,宋州、許州的廂軍也不知趕去沒有,要萬一路上有個變數,那兩萬人……簡直螳臂當車。

  思及此,官家胸口一窒,頓時又咳嗽起來,自打年底給大金南侵一事氣倒後,他的肺疾就是眼見的惡化了,這幾日舟車勞頓,情形更糟糕不少。

  錢貴妃忙給他撫背順氣,順了半晌仍是不見好轉,焦心地往外傳召御醫。

  晌午,車隊在一座樹林裡休息下來,官家喝下御醫熬過的湯藥後,在車裡沉沉睡去。

  大家馬不停蹄地趕了這麼多路,多少都疲乏了,一停下來,懶懶散散地癱坐一地。

  東側一棵大槐樹下,溪水涓涓,錢貴妃領著小皇子蹲在溪邊逗弄水裡的小蝦,宮女上來稟道:「娘娘,范大人求見。」

  錢貴妃轉頭,一襲藏藍色襴衫的范申恭敬地候在樹下,衣冠上不少風塵,然而氣質依舊泰然從容。

  錢貴妃沉默片刻,把小皇子交給宮女,揩淨手上水漬走過去。

  「難得范大人竟也會有事找我,不知道是什麼吩咐?」

  以往在汴京時,這范申沒少幫襯著呂皇后做過齷齪事,打自己誕下皇子後,行徑更是陰險不知多少,錢貴妃對這位老奸巨猾的大臣實在是擺不出好臉色。

  范申立刻拱手行了一禮,道:「不敢。

  娘娘面前,微臣豈敢談『吩咐』二字?

  不過是有一件小事,想跟娘娘商榷罷了。」

  錢貴妃哼一聲,也不跟他斡旋,戳破紗窗道:「你是看皇后沒下落了,就想臨陣倒戈,投靠於我吧?」

  范申臉色微變。

  官家膝下的皇子就那麼些個,嫡出的兩個眼看是不行了,皇位要想往下傳,就只能是從庶出的裡面挑。


  老大早麼不必再提,老二徹底窩囊廢一個,往後再數,更是稀稀拉拉,唯一能入官家眼的也就是她生下的老十。

  況且,在這些皇嗣當中,也只有生下老十的她位份最高。

  等到京城淪陷,皇后歿,趙彭、趙安薨,那新的皇后、儲君之位,不就是她錢氏母子的麼?

  錢貴妃十拿九穩,底氣更足,不屑地打量著面前的這位權臣,卻聽得他回答道:「國難當頭,官家南遷,臣與娘娘本就是一條船上的螞蚱,並不存在什麼投靠不投靠。」

  錢貴妃黛眉輕蹙,范申繼續道:「如果娘娘說的是皇后和九皇子失蹤,擔心臣日後無所依傍,那倒是替臣多慮了。

  臣自入仕以來,仰仗之人唯有官家而已。」

  錢貴妃惱羞成怒:「那你是來跟我談什麼的?

  !」

  范申微微一笑,安撫道:「娘娘莫惱,若是能得您信任,自然是范某的榮幸。

  只是當下兵荒馬亂,朝夕難保,尚且還不是思量如何上位的時候。」

  錢貴妃臉色頓變。

  「如果娘娘想要實現心中所願,當務之急應是勸官家全心全意保住內地,屆時就算汴京失守,南邊也仍可開基立業,不然,大宇中傾,社稷不保,娘娘和小皇子就算擁有再尊貴的身份,再深厚的聖寵,也並無用武之地了,不是麼?」

  錢貴妃一顆心給他講得悚然亂跳,一面恨於他的辯口利舌,一面又不得不承認他所言的確在理。

  她心心念念的美夢想要實現,可不就得先讓官家坐穩金陵麼?

  兩廂權衡,錢貴妃壓下不忿,冷然道:「那你的意思是?」

  范申道:「臣有一言準備進諫給官家,到那時,還請娘娘幫襯則個。」

  錢貴妃心思一轉,道:「知道了。」

  官家這一覺睡得很不踏實,夢境裡,總是有轟轟隆隆的馬蹄聲,驚慌失措的喊叫聲,一處處硝煙四起的戰場屍積成山,便是知道是夢,也仿佛能嗅到那噁心的焦臭氣味。

  其實自打離京以來,他都是在睡這樣不踏實的覺,做這樣瀰漫著焦臭氣味的夢,困擾是困擾些,但好處是終究只是在睡夢裡。

  醒來後,官家揉揉發脹的頭,喝下錢貴妃送來的醒神茶,車前,范申照舊先匯報一遍前方的路況,以及接下來的行程。

  「明明壽州更快,為何要改走蔡州?」

  官家打斷范申的提議。

  范申道:「官家忘了,岳州、衢州、建州暴*亂,暴民勢力蔓延極快,而今壽州也開始有賊人作祟。

  再者,壽州的廂軍已入京勤王,城中正是水深火熱,如果我們此行過去,必然凶多吉少。」

  官家心如擂鼓,又道:「那光州呢?」

  范申道:「也勤王去了。」

  官家一瞬間臉色白了。

  「都……勤王去了?」

  官家啞聲,聲音里猶帶有一絲難以置信,抑或是忐忑失落。

  錢貴妃揪著心道:「這……這官家都還在這兒,他們勤什麼王?

  回頭官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擔待得起麼?

  !」

  范申不語,官家亦陷入沉默。

  錢貴妃抱住官家臂膀,蹙額道:「官家,前邊那麼多暴民,這些廂軍卻只往汴京城去,屆時京城守住,我們卻被暴民拿下,那該如何是好?

  這裡那麼多的朝臣皇嗣,還有像臣妾這樣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卻連一面城牆都沒有,這要萬一給暴民撞上,那、那豈不是……」

  錢貴妃哽咽欲泣,聲音細針一樣,密密麻麻地扎在官家胸口。

  「范申……」官家下意識喚他名字。

  「臣在。」

  范申應聲,自知時機成熟,道,「臣有一計,可解當前燃眉之患,確保官家和娘娘、殿下們安然無恙。」

  官家瞪直眼睛看過去:「講!」

  范申道:「日前,已有宋、許二州廂軍入京勤王,兵力少說也是二三十萬,加上留在京中的禁軍,只要將領得力,定能出奇制勝,守住京城。

  至於其他趕赴京師的廂軍,臣以為,不如就地截下,命令主將護送官家前往金陵。」


  官家默然。

  范申又道:「還有,東南各地向京城運送的糧草、軍*火,其實也是多此一舉,汴京乃一國首府,物資何等豐富,各州這樣慌慌忙忙地派送物資過去,幫不上什麼忙不算,還會造成亂象,平白擾亂民心。」

  錢貴妃駭然:「民心一亂,那那些暴民豈不是更囂張了?」

  官家瞳孔一震,盯著虛空半晌不語。

  范申催道:「官家,泰州廂軍正往這邊趕來,再不攔截,便會與我等失之交臂,還請早做決斷。」

  錢貴妃也催道:「官家,下旨吧!」

  官家眼神煎熬,最後疲憊地閉上眼睛,低聲道:「照你所言,擬詔吧。」

  范申微笑,拱手告退後,前往車中擬寫聖旨。

  一刻鐘後,兩份聖詔問世,一份名曰《止勤王》,自此刻起嚴禁各地再往京城派軍;一份名曰《留糧綱》,勒停各地給京城派送物資的行動。

  洋洋灑灑,利喙贍辭,實在不負范申儒臣領袖、文壇巨擘之名。

  官家過目後,點頭認可,錢貴妃亦十分滿意,難得地對范申露出個笑容。

  范申道:「那臣便吩咐禁軍傳旨去了。」

  官家默許。

  范申躊躇滿志,懷揣著那兩份聖旨踅身而去。

  禁軍傳旨的速度是遠比內侍要快的,最多半日,附近的泰州軍就能接到聖旨,連夜趕來。

  至於其他地區,也要不了多少時日,到那時,各地停止支援汴京,趙彭一行,也就必死無疑了。

  是夜,南下的皇室、朝臣就地在林中紮營歇下,預備等泰州軍前來會合後,再一道去往蔡州。

  不想夜半三更之時,山林下突然隆隆作響,有如塌方似的,眾人陸續從睡夢中驚醒,倉皇環顧道:「這是怎麼了?」

  「哪裡傳來的聲音?

  !」

  范申掀開帳布往外一看,林間篝火躍動,古樹深幽,除開躁動的營帳外,並無什麼異常之處。

  「報——」

  一陣蹄聲從耳畔狂馳而過,隨後是禁軍驚惶的大喊:「山下有叛軍來襲!」

  范申悚然一驚。

  剎那間,一座闃靜的樹林如炸開的油鍋,范申極力鎮定,退回帳中穿好衣裳,出來下令道:「不要慌!叛軍自有二司禁軍鎮壓!殿前司都指揮使何在?

  立刻集合兵力,跟我前去護駕!」

  林中禁軍共有兩萬之多,照以前的編制算,殿前司精兵四千人,侍衛馬軍司和步軍司各八千人,因著今夜夜宿荒郊,馬軍司、步軍司的大部隊都駐紮在外圍及山下,樹林裡的,全是一貫護衛于禁廷之內的殿前司。

  范申一聲令下後,躁亂不安的樹林裡人心稍定,然而細想叛軍竟然已經攻打至這座山林里來,不免還是戰戰兢兢。

  官家合衣而起後,亦是一度震愕,想起白日裡范申斬釘截鐵的結論,更有一股無名火蔓延胸口。

  「不是說暴民在泰州麼?

  !」

  范申跪倒在地,請罪道:「臣估算有誤,請官家降罪!」

  錢貴妃雲髻凌亂,花容失色道:「眼下哪是什麼降罪的時候,趕緊想辦法擊退叛軍要緊呀!」

  官家越想越怒火中燒,觸發舊疾,捂著胸咳得渾身劇顫,脖頸通紅。

  錢貴妃盡心伺候著,突然失聲叫道:「哎呀!官家咳血了!快……御醫快來啊!」

  這一聲叫得又悲又急,渾然催魂一樣,眾人心慌神亂,七嘴八舌吵得沸反盈天。

  范申頭大起來,正思量對策,身後又是一陣蹄聲,來者翻身下馬,因太過匆急摔倒在地,狼狽地爬起來道:「官家!馬軍司、步軍司中計淪陷,叛軍已經殺上來了!」

  「什麼?

  !」

  這一剎那,林里更亂如雞飛狗竄一樣,各式各樣的喊叫聲、啼哭聲、還有官家那越來越驚心動魄的咳嗽聲盤桓耳畔,直吵得范申頭痛欲裂。

  「都不要驚慌!」

  范申驀地站起來,環顧四周道,「叛軍再兇猛,也絕不會是殿前司四千精甲的對手!況且泰州軍已經受旨,此刻正在前來的路上!屆時二軍前後夾擊,豈還有他叛軍存活之地!」


  范申鼓舞士氣,卻在這時,那匍匐在地的人道:「大人……打上來的叛軍,好像就是……泰州軍啊!」

  范申遽然變色。

  一聲尖嘯破空而至,錢貴妃慘聲驚叫,營帳外的一棵古樹上,赫然插上一支寒芒流轉的羽箭。

  四周一寂後,驀地傳來一聲大叫:「快掩護——」

  說罷,一大批殿前司禁軍提起盾牌聚攏過來,漫天羽箭如驟雨斜織,頃刻間籠罩四下。

  箭鏃擊落在盾牌上的聲音密密匝匝,間雜錢貴妃等人驚慌失措的喊叫,范申躲在一塊盾牌底下,饒是再如何從容不迫,此刻也不由心驚膽戰。

  怎麼會是……泰州軍呢!

  泰州大亂後,分明有一支三萬多人的廂軍入京勤王,照時間推算,來的這批無論如何都應該是準備入京的廂軍才對,怎麼可能轉念之間,就變成叛軍,攻上山來呢!

  范申百思不解,便在絞盡腦汁之際,驀地一個念頭閃過腦海。

  范申隨之僵住。

  盾牌外,箭雨收歇,一聲聲蹄音如閒庭信步,圍攏過來,聲音迴蕩來空闃的樹林間,散漫,囂張。

  殿前司禁軍心有餘悸地放下盾牌,范申展眼看去,果然看到了篝火對面,那人冷毅的臉龐。

  率領著這批「泰州軍」攻上山林里來的,並不是原本的團練使,而是失蹤多日的易州戰犯——忠義侯褚懌。

  「褚……悅卿!」

  不等范申開口,官家已震駭出聲,咳得一嘴血跡的臉上寫滿恨意。

  林間月光如漏,絲絲清輝照在褚懌臉上,一雙黑眸深冷而銳利:「奸佞范申挾天子以令天下,臣救駕來遲。」

  「你……」官家更氣得一窒。

  范申心念急轉,心知一旦給褚懌拿下,必然絕無生路,突然惡向膽邊生,奪過禁軍長劍,拉過官家橫劍而去。

  電光石火間,一桿長*槍破空而來,恰巧在范申挾持官家之時,刺穿他拿劍的那隻手臂。

  范申一記慘烈大叫,長劍猝然落地。

  眾人悚然看去,黑夜裡,一人策馬而出,盔甲上仍浸著新鮮的血跡,笑起來時,唇邊一個酒窩又深又圓:「官家,這就是你信賴了多年的大功臣,可看清了?」

  官家坐倒地上,愕然瞪大雙目:「……還有你!」

  從夜幕里一槍制服范申、策馬而來的這人,正是褚家四郎——褚晏。

  「你們……你們褚家!」

  官家怒火中燒,氣血上涌至頭皮處,褚晏在他肺疾發作前道:「褚家忠臣剛剛救君王於水火,分內之責,不必言謝。」

  官家氣絕。

  褚晏看一眼對面的褚懌,叔侄二人下馬,不再跟官家多言。

  范申被褚晏那一桿長*槍扎穿手臂,釘樁一樣釘在地上,正疼得齜牙咧嘴,冷不丁褚懌、褚晏走近過來,霎時倒抽一口冷氣。

  「要殺……便一刀給我個痛快!」

  范申負隅頑抗,眼神不住變幻,思量著該如何脫險。

  褚懌上前,從懷裡拿出兩份聖旨,在他身邊蹲下。

  「你寫的?」

  黃綾聖旨展開,火光映照下,一行行字觸目驚心,褚懌看范申一眼,眼神冷凝。

  范申怒目而視:「那是官家的旨意……」

  褚懌眼神不變,點點頭後,拔*出范申肩上的那杆長*槍。

  鮮血噴濺,范申慘叫得滿地打滾。

  在場眾人魂飛膽落,瞠目結舌,褚懌三兩下把兩份聖旨的捲軸削掉,繼而再一槍扎入范申另一條臂膀。

  「啊——」

  又是一記慘嚎,回音盤桓林間,三聲方絕。

  褚懌再次蹲下,握著那兩張黃綾,道:「誰寫的?」

  范申痛得面目扭曲:「我,我……」

  褚懌垂睫,把那兩張黃綾扔在范申嘴巴上,道:「收回去。」

  范申涕泗交流,一時沒能明白過來,褚懌起身,又要去拔他臂膀上的長*槍,范申幡然大悟,張口把那黃綾咬進嘴裡,快速吞下,瞪大著眼、猛搖著頭示意留情。

  褚懌大手握在槍桿上,盯著他,范申心膽俱寒,老淚縱橫,努力地吃著那兩張黃綾。

  然後黃綾畢竟是極上等的絲織品,含也含不化,咬也咬不破,范申艱難吃著,到底吞不下去,一時卡在喉嚨里,堵得慘聲悲咽。

  一聲一聲,哀怨刺耳。

  似臨終前最後的控訴,也似慘敗後首次的哀求。

  褚懌眼神淡漠,拔*出那一桿長*槍,就著范申那張塞滿黃綾的嘴刺了進去。

  「啊——」

  錢貴妃愕然大叫,下一刻,褚懌拔*槍,鮮血自范申口中噴涌而出,頃刻浸透黃綾。

  官家癱坐在帳外,魂飛魄散。

  褚懌持槍走過去,道:「請官家重新擬旨。」

  官家一震,駭然又茫然:「擬……擬什麼旨?」

  「一,各路地方軍必須、立刻入京勤王,士卒、糧草、軍*火一樣不落。

  二——」

  褚懌一頓,眼盯著官家,口吻平靜而不容置喙:「金軍撤退後,禪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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