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
晨光熹微, 戰後的山林里一片岑寂,褚懌在溪前把長*槍上的血跡洗淨, 立槍時, 拉過槍頭綁著的一條紅綢。
紅綢濕透,上面刺金的一行小篆也已被血跡模糊,依稀能辨認出「平安」二字。
褚晏從後走來, 笑道:「非要綁, 不綁不給出門。」
褚懌轉頭,褚晏環胸站在大槐樹下, 笑得頗有幾分炫耀。
褚懌唇微挑, 把長*槍扔給他, 復撿起溪邊自己的紅纓槍, 槍尖扎入潺潺流動的溪水裡。
絲絲血跡順流而下。
褚晏握著槍走過來, 勾住褚懌肩膀, 眼往他槍尖瞄:「你沒有?」
褚懌默了默,成全他:「沒有。」
褚晏嘿然:「也是,容央不像她, 不信這些烏七八糟的。」
褚懌笑:「當著人家面時, 怕比佛都虔誠吧?」
褚晏被他拆穿, 低嘖一聲。
那日離開家門時, 明昭一言不發, 就抬頭把這一條去寺里求來的紅綢繫上。
新葉鎮裡沒什麼禮佛之地,唯一上得來台面的寺廟也又偏又小, 她平日裡總瞧不上的, 那一天, 對這條紅綢卻珍而重之。
小雲仙還小,剛剛學會走路, 拉著乳娘的手在院裡蹣跚打轉,還不知道她的爹爹要離開家,要去打一場八成是打不贏的仗。
金軍犯境,北邊接二連三地丟城,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大軍就逼至了易州城下。
他單槍匹馬,披星戴月地趕,心想著他快一些,大金破城的速度或許就可以慢一點。
偏不巧,建州至衢州,衢州至泰州,一路地碰上暴民叛亂。
大災之年,本就有民不聊生之跡,外患一起,造反的勢頭更是如火如荼。
起義的名頭五花八門,但遭罪受難的總是那一批。
他既瞧見了,便總不能視若無睹,東救一堆人,西滅一把火,等火急火燎地突破這重圍時,得,官家把褚家拿命守的最後一座城拱手送人了。
送還不夠,他那不可一世的侄兒,也給一道聖詔打成戰犯,押入了囚車裡。
再往後,更是觸目驚心。
明昭送他出門時,大概不會想到,他這杆繫著紅綢的長*槍,最後會刺向帝王的禁軍吧。
天幕破曉,蓊蓊群山被晨暉照亮,褚晏望著山那頭,沉默下去。
身後傳來腳步聲,一位皮膚黝黑、身形瘦長的青年將領走過來,道:「官家那邊已經安置妥當,聖詔也已由我們的人發去各州,四爺和侯爺可以動身了。」
這青年名叫許徹,褚家舊部,三年前,受樞密院調動前往泰州擔任團練使一職。
泰州暴亂時,褚晏恰巧經過,當時就想著許徹這裡怕是打破僵局的唯一突破口,提著長*槍策馬而去,沒成想,一進門,他那「畏罪潛逃」的侄兒已在座上坐著了。
收斂心神,褚晏點頭,道:「到陳留後,朝臣關一處,官家跟后妃關一處,不要混一塊。」
一混,那幫人又唧唧歪歪。
許徹應是,褚晏看向褚懌:「還有什麼吩咐?」
褚懌把紅纓槍擦乾淨,走過來,道:「官家單獨關一處。」
褚晏不由失笑:「這麼嚴格?
總歸是你親親的岳父。」
鬧成這場面,本就很不好收拾了,再往狠里整,只怕最後大團圓時,大家臉上都掛不住。
褚懌淡聲:「龍體有恙,本就該靜養的。」
褚晏啞然,認真盯他一眼,豎了個大拇指。
許徹在旁邊忍著笑,靜了會兒,道:「卑職……還有個提議。」
二人看過去。
樹下清光縷縷,許徹眸光澄澈堅定,道:「把泰州軍番號改為褚家軍。」
長風如嘯,滿山草木颯然曳動。
汴京城外,黑壓壓的軍隊占領山頭。
耶律齊從隊伍里策馬而出,舉起千里鏡,用那隻倖存的左眼眺望山下。
天幕陰沉,一座座巍峨的城樓聳立於外城八個方位,連同那條頗具盛名的護龍河,把汴京城圍攏得水泄不通。
斥候在這時來報,汴京城駐軍十二萬,其中禁軍兩萬,守於內城,廂軍十萬,守於外城。
「主帥何人?」
一人聲音威嚴,帶著金戈之氣,乃是大金國身份尊榮、戰功彪炳的上將軍完顏亨宗。
斥候稟道:「忠義侯府老太君,文氏!」
耶律齊一聲冷嗤。
「褚家果然是沒人了。」
耶律齊放下千里鏡,向完顏亨宗請纓道,「請上將軍給我精騎三千,汴京城外城,我來破。」
隊伍肅靜,完顏亨宗狐疑道:「三千?」
「汴京城裡外地形皆已在我心中,三千精騎,足夠了。」
三日前,城中用信鴿送來的汴京地形圖如期而至,內外城門之概況一目了然,有此等軍情在手,還何愁汴京不破。
更何況,指揮作戰的只是個耄耋老嫗,率軍守城的也只是那批一觸即潰的窩囊廂軍。
完顏亨宗想了想,道:「阿布罕跟著你。」
耶律齊眉頭微皺,顯然不大滿意對方的不信任,但到底沒說什麼,頭一點,領兵下山了。
半個時辰後,耶律齊的三千精騎和阿布罕的六千騎兵抵達山下。
汴京城外城共有水門八個,陸城門十二個,其中,多數陸城門皆帶有三層瓮城,並且屬於扭頭開門。
所謂瓮城,即一座城門並非只是單門而已,敵軍突入後,會陷入門後一個與城牆同高的圍子,暫時陷入囹圄。
三層瓮城,即是這樣的圍子共有三個,就算金軍破城而入,也無法一鼓作氣殺入城內,反而會被守備於瓮城牆上的守軍來一個瓮中捉鱉。
而扭頭開門,乃是指瓮城裡的路要轉個九十度大彎方能通往外門,極大的彎曲設計能夠避免敵方攻城時的大炮直射,同時增大攻城方的難度。
耶律齊既是率三千精騎突圍,肯定就不會選擇如此麻煩的攻城方式,在眾多城門中,挑出防禦最薄弱的那一處強攻,方是明智之舉。
「哪一個?」
阿布罕眯眼打量曠野後綿延起伏的城牆。
耶律齊垂眸看著手裡的地圖,片刻後,收圖道:「就前面這個。」
「嗚——」
一聲聲號角穿雲而上,城牆上下,全軍戒嚴。
頃刻間,鐵蹄聲颯沓而至,陰雲籠罩的曠野上,敵軍壓城,黃沙飛揚。
成千上萬隻燃燒著的弩箭射向城樓。
「防禦——」
整齊劃一的立盾聲響起,一支支火箭擊落在盾牌上、城牆上、樓櫓上,大鄞士卒艱難抵禦,待一波火箭射完後,立刻引弓反殺。
甫一起身,剛剛還在百丈開外的金軍已策馬奔至城下。
「他奶奶的!怎麼這樣快!」
「搭雲梯了,趕緊把人射下去!」
城牆下,第一波強攻已然開始,雲梯、撞杆、鵝車等一大批攻城器械同時上場,士卒在城樓上不住放箭、殺敵,拼死守衛的那扇城門,在金軍鵝車、撞杆的強攻下轟然震動。
咚、咚、咚——
一聲比一聲快,一聲較一聲響!
便在這時,一道鎮定聲音下令道:「開門。」
剎那間,金軍精騎沖入。
耶律齊匹馬當先,獨眼放光,領著部下一鼓作氣攻入城門內,定睛一看,四面儘是高達十丈以上的城牆——
是瓮城!
耶律齊臉色驟變,喝令部下掉頭撤退,然而聲音剛落,城門關閉聲訇然響起,與此同時,一大片燃燒著的箭雨遮蔽天空。
「隱蔽——」
一聲令下,金軍精騎潰散,或躲入牆角,或馳入下一座瓮城之中,自然,更多是猝不及防地死傷於這一大批蟄伏多時的火箭之下。
耶律齊大驚,勒韁掉頭,電光石火間,一桿長*槍殺來,眨眼迫至他眉睫之處。
耶律齊揮刀閃避,長*槍橫搠而來,壓他上身,卷挾起凜冽殺氣,寸寸逼人,直壓得他竟難以起身。
四周騎兵大戰,陷入一片激鬥,耶律齊一踢馬鞍騰空翻轉避開槍尖,再得落馬,那槍尖緊隨不怠,頃刻又自下而上挑刺而來,速度之快,堪比紫電!
耶律齊火冒三丈,轉刀相格,不想那槍一挑以後,猛地在他提刀剎那盈盈一轉,下一刻,竟斜斜穿入他臂彎,迎著面門凜然刺上!
褚氏槍法——
耶律齊大震,仰頭避開時,右眼眼罩被揭,那冰冷鋒利的槍尖,明顯地在他黑漆漆的眼眶裡刺了一下。
馬嘶聲起,耶律齊轉頭,一行血從瞎掉的那隻眼睛裡淌下來。
天光陰冷,血霧四濺,一人戴著別有白花的頭盔,身著系有白帶的鎧甲,握著一桿象徵著褚家標誌的紅纓槍,英姿颯爽地坐在馬上。
日光漫射在她身後,襯得那一雙鳳眼殺氣勃發。
「忠義侯府,褚蕙。」
褚蕙自報家門後,槍尖向耶律齊一指,揚頷:「受死吧。」
內城朱雀門上,旌旗飄舞,禁軍整肅,趙彭也換上了一身甲冑,腳踏戰靴,腰佩寶劍,雄姿勃勃地站在城牆前。
不多時,戴樓門方向,一人一騎破塵而來。
趙彭身邊,挎著藥箱的奚長生眼睛一亮,驚喜道:「是褚蕙回來了!」
趙彭心神一震,親自下城去迎。
城門外,褚蕙下馬,手提一人項上人頭,放在地上,屈膝向趙彭行禮道:「啟稟太子,戴樓門大捷,共斬敵軍精騎六千,校尉三人,主將一人,另有八百俘虜,皆已收系城中!」
趙彭胸口熱潮湧動,按捺著上前扶起褚蕙,繼而瞄一眼她身邊的東西:「這是……」
褚蕙有一點羞愧:「金軍將領阿布罕的項上人頭,本來,是能殺掉領軍的耶律齊的,然而此人太過狡詐……」
瓮城困住耶律齊的盡三千精騎後,阿布罕一直在外攻城,並未撤退,褚蕙畢竟兵力有限,招架不住這樣長時間的強攻。
城門破後,阿布罕立刻率軍攻入,首先沖往褚蕙,本已重傷難支的耶律齊竟就此拋下戰友,趁亂逃脫了。
趙彭初次領軍,能夠首戰告捷,已然大喜,當下並不責備,反而真誠鼓舞。
這時文老太君拄著鳩杖從後走來,沉聲道:「放走耶律齊,後面的城可就不好守了。」
三人轉頭,文老太君在丫鬟丹心的攙扶下站著,也是一襲戎裝,蒼老的面容被頭盔包裹,更顯嚴肅。
三人相視一眼,心領神會。
耶律齊所拿的汴京地形圖乃是他們偽造的假地圖,如果今日一役能拿下他,那麼金軍大部隊就還有上當的可能,現在他栽了大跟頭,回去通風報信,金軍必然就不會再踩入地圖中的陷阱了。
金軍攏共是六十萬,今日折去七千,不過九牛一毛,屆時摒棄突圍巧取,改成正面攻擊的話,他們這寥寥十二萬人能抵抗多久呢?
果不其然,當日下午,外城新鄭門、萬勝門、普濟門陸續燃起狼煙。
入夜後,斥候來報,金軍開始在護龍河上造橋。
汴京城外牆的護龍河寬有二十餘丈,條石壘砌駁岸,堅固陡直,並不易渡。
然而,金軍聲勢浩大地自黃河北岸而來,軍中根本不缺渡河工具,想要大規模地在一夜間踏平護龍河,根本不在話下。
大約在亥時二刻,斥候傳來急報,金軍已完成造橋,眼下,預估有二十萬人正推著雲梯、火梯、鵝車、撞杆等一大批攻城器械,開始對護龍河對岸的三座陸城門展開強攻。
前來支援的廂軍僅僅十萬,平均下來,每一座陸城門的兵力只有八千不到,八千人,要抵擋不少於八萬人的攻城之戰,簡直螳臂當車!
趙彭道:「沒有警情的城樓,立刻派軍前往支援!」
斥候領命而下,烈烈火光照亮長夜,文老太君毅然望著遠方的烽火,沉默半晌後,開口道:「珊珊、映寒,狗賊今日已領教了我褚家的槍法,卻還沒領教過江南夜雁的長鞭、武陵謝氏的雙劍,你倆可想前去一會?」
火光後,吳氏、謝氏聞聲齊笑,其中,剛剛喪夫的謝氏眸光映淚,朗然道:「就等您發話了!」
文老太君微微一笑,眼角亦有微光閃爍,下軍令道:「吳珊珊、謝映寒聽令!」
吳氏、謝氏應聲撩袍跪下。
「珊珊聽令!」
「映寒聽令!」
「速前往安肅、通天二門應戰,務必斬將刈旗,提金賊人頭來見!」
「是!」
城門大開的號角聲衝上夜穹,鋒利嘹亮。
城牆下,兩匹快馬並肩馳出,塵土瀰漫,兩條白綢在夜幕里颯颯飄舞。
及至岔口,吳氏放緩馬速,對身邊的謝氏道:「回頭見。」
前方,烽火燭天,廝殺聲震天撼地。
謝氏眼圈微紅,卻仍一笑道:「回頭見!」
殘星寥沒,蒼天破曉,外城一線的烽火依舊熊熊燃燒著,青煙一縷縷地瀰漫天際。
趙彭站在城牆上,這一整夜,完全沒有合眼。
身後,是留守京中的朝官、捍衛內城的禁軍各司指揮使,以及由文老太君坐鎮的忠義侯府全府家將,包括嘉儀帝姬趙容央。
令人振奮的消息一個也沒有傳來,倒是轟然大作的撞擊聲、炮火聲開始此起彼伏。
金軍的炮車改造自大鄞原先威震四方的九牛炮,最大的炮能夠釋放五十斤的炮彈,射程達到二十丈遠,單只一顆,就有擊碎城牆樓櫓之效,而斥候先前來報,金軍在各座城門前擺放的炮車總量已經破百。
儘管,大鄞這邊也在積極應對,下令用糠布袋、濕馬糞等覆蓋樓櫓,以減緩炮火對城牆的衝擊,並調動禁軍從三司中取出軍械,前往支援,但在整個抵抗過程中,大鄞這邊還是顯得步履維艱,猶如蚍蜉撼樹。
天一點點亮起來,又是個雲層低壓的陰天,天幕上四合的陰雲和烽煙相融,黑沉沉的,把一座孤城籠罩得灰冷逼仄。
冷風一陣緊跟一陣地卷過半空,滿城旌旗獵獵翻舞,藏在雲後的日影悄然西斜。
金軍的第一輪攻城,已經持續六個時辰了。
朱雀樓上,趙彭神色緊繃,一錯不錯盯著前方戰火綿亘處。
大鄞的兵力有限,每個將士的體力更是有限,再這樣硬抗下去,原本可以險勝的幾分概率,也要給大金碾碎不可!
趙彭攥緊拳頭。
便在這時,一人快馬加鞭,穿過御道,馳往內城來道:「報——」
「安肅門外,金軍撤退!」
「安肅門外,金軍撤退!」
「……」
一報三聲,凜然迴蕩城下,趙彭睜大眼睛,這時,御道那頭又是蹄聲颯沓,吳氏一身血跡,提著一個人頭策馬奔來。
褚家人中,有人高聲道:「是二伯母回來了!」
霎時人潮齊呼,歡聲雷動,趙彭心潮澎湃,按緊佩劍長鬆一口氣。
不多時,吳氏登上城樓,把一顆血污斑駁的人頭放在地上,屈膝行禮道:「啟稟太子、主帥,安肅門外金軍已退,此乃將領卓魯人頭!」
文老太君囅然而笑,看著吳氏一身是血,左肩肩胛處尚有鮮血汩汩流下,又板回臉道:「快去包紮傷口!」
吳氏疲憊一笑:「小傷,不礙事!不知六妹那邊……」
話音未畢,城牆下又傳來斥候報聲:「通天門外,金軍撤退——」
眾人聞聲大喜,趕去牆邊一看,果然在斥候身後,一人一馬絕塵而來,然而剛至城門前,謝氏突然直直地摔倒馬下,手裡提著的一顆人頭碌碌滾遠。
「映寒!」
「六妹!」
「……」
殘陽似血,鋪染一桿杆招展的赤金旌旗,暫時歇火的汴京城內,硝煙瀰漫。
朱雀樓一間房內,謝氏渾身血紅躺在榻上,不省人事。
施氏眼裡含淚,克制著發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脫下她的鎧甲,拉開那血淋淋的衣服去處理傷口時,怵目驚心。
胸口、後背、肩胛、大腿……劍傷、刀傷、火箭射中後灼燒開的傷……
體無完膚,大抵如此!
「先把血止住,要快!」
奚長生語氣嚴肅,拉回施氏悲慟的神思。
屋外,夜幕漸垂,橙紅的霞光被硝煙侵染,以一種詭異的顏色鋪在天盡頭。
趙彭一動不動地站在城牆前,仿佛一棵生根的鐵樹。
「砰——」
一個紅木提盒放在護牆上,飯菜香飄來,耳畔隨之響起一個圓潤又嚴厲的聲音:「吃飯!」
趙彭轉頭,看到臉色冷凝的容央。
「不餓。」
趙彭收回視線,繃直蒼白的唇,繼續眺望外城。
「金軍還剩五十萬人,你是打算在他們攻進來前先把自己餓死,好免受那刀槍之罪嗎?」
容央懟得不留情面,趙彭瞪過來,夜色里,身邊人眼圈泛紅,分明是哭過的痕跡,但眼神凜然,透著一股百折不撓的堅定。
趙彭反詰的話一滯。
容央轉開眼,打開那提盒,像是做示範一樣,拿出一碗米飯埋頭吃下去。
趙彭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吃相。
「這才第二天。」
容央吞下一大口飯,「他一定會趕來的。」
趙彭心臟像被什麼攫住。
容央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把那一碗米飯吃完,「砰」一聲把碗筷放在護牆上。
「只要我不認輸,就沒人能打垮我。
尤其不能讓我自己打垮我。」
容央盯著一點點黑下去的遠方,再次道,「他一定會回來的!」
趙彭視線一下模糊,忙轉開頭,平復下那股悲酸後,終於也拿起提盒裡的一碗米飯,大口吃了下去。
這一夜,外城安靜下來,眾人難得入了個眠,然而臨近下半夜時,又是轟隆隆的攻城聲從東城牆方向傳來,眾人被驚醒後,駭然失色。
「怎麼又開始了!」
「他們不需要休息的嗎?
!」
「他們多的是人,這撥累了,換一撥上便是,哪需要像我們這樣休息!」
「……」
趙彭衣甲未脫,聽聞動靜後,立刻趕往牆邊。
文老太君也已站在護牆前,用千里鏡觀察過戰況後,立刻發布軍令。
不多時,西城牆處的廂軍趕入東邊支援,禁軍亦推出一車車軍械奔赴前線。
「不行,照這樣強攻下去,大金殺入內城來,只在早晚之間啊!」
「可除此以外,又還有什麼抵抗的辦法?
那麼多的人,那麼強悍的炮火,這十萬廂軍能撐到現在,已算是了不得了!」
正說著,南城牆處又燃起烽煙,隨後便是斥候來報,中南熏門、西安上門外,金軍架炮攻城。
不過短短半個時辰,休養不到半夜的汴京城又開始被炮火侵略,一座座城樓火光沖天而起,發布軍令的號角聲、此起彼伏的喊殺聲,大浪一樣向著內城沖卷過來。
趙彭呼吸沉重,不斷說服自己保持鎮定,切不可臨陣大亂,正思量對策,東方突然傳來一記地動山搖之聲,內城城樓上都能感受到明顯的震感。
趙彭變色:「怎麼回事?
!」
禁軍奉上千里鏡,趙彭舉起望去,鏡頭裡,一座城樓正訇然坍塌。
趙彭心中一涼!
「是……是城樓坍了嗎?」
周圍開始躁動,有人爭相上前眺望,確定地道:「萬勝門塌了,是萬勝門塌了!」
有官員開始失控:「各地入京支援的廂軍還沒消息麼?
!」
「再不來援軍,這汴京城還如何能守下去!」
「都住口——」趙彭一聲大喝,嘈雜哄亂的人群登時一靜。
趙彭深深呼吸,緊盯著沖入內城來的那一大片黑影,向文老太君道:「老太君,眼下除正面應戰以外,可還有應敵之策?」
文老太君神色悲愴:「待金軍臨城後,將帥單挑,尚能拖延一時。」
「好。」
趙彭深吸一氣,泛紅目光環顧四下,「賊軍壓城,敢出面應戰,為我大鄞斬將搴旗者,賜千金,邑萬戶,子孫後輩,衣食無憂!」
全場禁軍肅穆。
趙彭朗聲道:「何人敢戰!」
一息後,人群中一人昂然應道:「殿前司副指揮使周駿請旨應戰!」
「侍衛馬軍司都指揮使曹岳請旨應戰!」
「步軍司三營林定廣請旨應戰!」
「……」
長夜漫漫,巍峨城樓上,將士應戰聲響徹天際,同時間,破城而入的金軍像衝破閘口的洪流一樣,眨眼包圍城下。
烏泱泱一大片人,混入黑漆漆的一大片夜幕里,仿佛沒有盡頭的黑海,只需一瞬,便可吞沒一切。
兩軍開戰前,一貫由攻方挑釁,守方如敢應戰,則雙方將領會在城門前單挑一番。
守方勝,則士氣大振,攻方也會酌情推遲攻城;守方敗,丟人現眼自不必提,整個軍隊,也極有可能因此一蹶不振。
城牆下,大鄞下去的禁軍一人又一人,哄然大笑聲自金軍隊伍里爆發出來,刀一樣刮在耳中。
「大鄞無人,淨丟出這些破爛玩意兒,當是給你爺爺磨刀麼!」
「他娘的一個比一個菜!不是說大鄞朝有個忠義侯府,府上六個郎君個個天賦異稟,能征善戰?
怎麼今日一個也瞧不見,莫不成都給我大金騎軍踩成肉泥了麼?」
嘲弄的大笑和尖刻的諷刺不斷在城牆下徘徊,眾人僵立城上,只感覺全身徹骨冰涼,便煎熬之時,耳畔驀然傳來一個悲憤的少年聲音:「誰說褚家無男兒——」
眾人一怔,循聲看去,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少年身著鎧甲,持槍走出,吼完一聲「忠義侯府褚睿請戰」後,人已衝下城去。
趙彭、褚蕙大驚,搶步去攔,文老太君突然喝道:「准戰!」
城門再次打開,領頭的金軍將領看著這個自火光後策馬出來的稚嫩少年,笑得前合後偃。
城牆上,文老太君目中含淚,大聲傳令道:「戰!」
號角聲起,金軍將領揮刀殺來。
褚蕙痛心地閉上雙目。
鏗然交鋒聲響在城下,每一記,都像尖刀剜著心臟。
泱泱大鄞,多少年繁華富足,而今,卻要靠一個十二歲的少年抗敵雪辱……
趙彭忍無可忍,握緊腰上寶劍,憤然拔*出:「全軍聽令——」
城樓上,眾人慷慨應聲。
趙彭鏗鏘:「賊寇來犯,我大鄞人可以身殉國,不可苟且受辱!開城門——」
烽煙四起的朱雀門下,城門洞開,趙彭策馬而出,領著兩萬禁軍殺入重圍。
這一戰,是他騎在馬背上、握著寶劍打的第一戰,也可能是他這一生的最後一戰。
但這有什麼關係呢?
他生來是趙家的皇子,就註定有責任、有義務守衛這一座城池。
如守不住,大不了與之同生共死!
殺聲震天,昏黑的夜裡火光繚繞,血霧噴濺。
有人在城下嘶喊,有人在城上嚎叫,有人被殺下戰馬,有人被撂下城牆……
那間燭光搖曳的屋舍里,施氏跟奚長生一起給謝氏治傷,她也聽到了剛剛褚睿的那一聲大喊,她豪情壯志的兒子,代表著褚家最後的男兒走上了戰場。
血腥氣瀰漫屋內,謝氏全身傷口依舊在往外冒著血,她疼得連罵娘的力氣也沒有,最後只能艱難地懇求:
「別治了……」
兩人只當聽不到她講話。
謝氏再求:「太疼了……不要治了,讓我去見六郎吧……」
施氏手上包紮的動作不停,淚水奪眶:「他才不想見你呢!」
滾滾黑煙瀰漫內城,羽箭密密匝匝地扎在城牆上、城門上,朱雀樓像一隻倔強的刺蝟,脆弱又堅定地蜷縮在那裡,用著最後的一絲力氣,捍衛著屬於大鄞的尊嚴。
褚蕙拼力廝殺,把血淋淋的長*槍從敵人的胸口拔出,又踅身踢開趁機殺來的一個。
她已經失去了戰馬。
吳氏拖著受傷又疲憊的身軀,輾轉於敵軍的刀劍之下,繳著敵人的刀,扼殺著敵人的咽喉。
她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兵器。
趙彭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那麼愛整潔、重儀容的他會一身血污的戰鬥在烽火里,怒髮衝冠,面目猙獰。
……
但,無論如何——
絕不認輸,絕不苟活!
蒼天破曉,衝殺在前的金軍突然開始動亂。
那騷亂像是從後方一層層蔓延過來的。
褚蕙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殺掉一名體格剽悍的大金騎兵,展眼看時,曙光在黑夜盡頭亮起來,雲層間有一束清光斜照而下。
她像是被那光束刺中,恍惚中,竟看到有褚家軍旗迎風而來。
躁亂聲更大。
金軍倉皇四顧。
地震般的蹄聲里,褚蕙從恍惚中驚醒,她定睛看著遠方那一大片獵獵招展的旗幟,睜大眼道:「是褚家軍旗……是我褚家軍!」
是我褚家軍——
一聲喝罷,城下眾人神魂俱震,掉頭看去,黃沙瀰漫中,扛著褚家軍旗的大軍以壓倒般的氣勢從金軍後方殺來,所及之處,金旗盡落,血肉橫飛!
一條血路被從中劈開!
角落裡,褚睿倒在血泊中,聽得這聲大喊,喜極而泣。
他扭動著脖子,想要睜開血肉模糊的眼睛去看那一幕。
突然,一個金軍將領從側方向他殺去。
電光石火間,一道玄影衝出重圍,大手繳下一把長刀,從褚睿身畔馳過。
鮮血噴濺。
一顆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