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2024-08-15 14:59:04 作者: 水懷珠
  新生

  血珠擦著眼睫掠過, 褚睿震驚地睜大眼睛,模糊視線里, 褚懌提韁立馬, 槍上紅纓在曙光里飄舞。

  碎金似的晨曦照在他臉龐上,眉睫深黑,輪廓如雕。

  「大、大哥……」

  褚睿眼底被光芒映亮。

  「撐住。」

  褚懌扔下一句話, 重新殺入敵群。

  城牆東側, 文老太君疲憊地打翻一個金兵,重新拄穩鳩杖時, 胸膛震動, 嘴角鮮血流溢。

  金軍撤退的號令聲終於響徹城外, 前一刻還氣勢磅礴的數十萬雄獅眨眼間如鳥獸四散。

  文老太君拄緊杖頭, 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 硝煙深處, 有人從金軍屍體間策馬而來,及至她跟前,持槍下馬, 屈膝一跪。

  文老太君垂眸, 看著跪在面前的兒子, 很想一杖打下去, 舉起來後, 又望著他,噙著淚笑了。

  「宮中喜報, 宮中喜報!」

  城牆內, 一人一騎從皇城方向疾奔而來, 持劍戰鬥的趙彭恍如不聞,直至那人攀登至城樓上, 用著昂然之聲向外報喜道:「殿下,太子妃娘娘生了!」

  趙彭一震,剎那間一股熱流沖盪胸口,四肢力勁沛然,殺得面前一個金賊身首異處。

  「郎君還是女郎?

  !」

  護衛在他身周的禁軍替他高聲問道。

  那人繼續在城牆上回:「是個小女郎!」

  殺聲震耳,一個金兵吼叫著揮刀衝來,趙彭憤然砍去一劍,劍鋒閃爍,長刀墜地,金賊血濺三尺。

  「女郎好。」

  趙彭抹開濺在臉上的血,笑:「女郎像父親,像我好。」

  不想,一刻鐘過去後,那人再次原路返回,又用著那熱血沸騰的聲音喊道:「殿下,太子妃娘娘又生了一個!這回是個小郎君!」

  城牆下,歡聲震動,趙彭笑不攏嘴,喃聲道:「好,郎君像母親,像她……好!」

  滿城黃沙滾滾,金軍潰逃,大鄞援軍、禁軍、廂軍堵截攔殺,這一場大戰,竟是折騰至日暮方休。

  金軍的屍體堆積成山,除成功撤離的十餘萬人外,剩餘的三十萬盡數喪命於內城牆下,打城樓上一眼望去,當真是伏屍千里,血流成河。

  戌時,城樓鳴角收兵,一人等候在拱形大門下,浸著血跡、沾著塵沙的裙裾在風裡飄颺,斜傾的一抹殘陽照在她臉上,明眸燦亮。

  褚懌領著大軍凱旋,走至城前,下馬朝等候在大門下的那人走去。

  斜暉脈脈,兩人在城下相擁。

  是夜,東宮。

  嬰孩啼哭聲不絕於耳,鎧甲都還來不及卸掉的趙彭站在兩架搖床前,這裡瞅瞅,那裡看看。

  吳佩月躺在床榻上,帳幔遮著她笑意深靜的臉。

  「殿下猜猜,哪一個是小女郎,哪一個是小郎君。」

  燈火里,吳佩月聲音里透著疲憊,但依舊溫和端莊,是一種雍容的大氣。

  趙彭朝臉蛋明顯漂亮些的那個指:「這個是女郎,另一個是郎君。」

  吳佩月隔著紗幔看到了,道:「錯了,這個是郎君,那一個才是女郎。」

  「……」

  趙彭咳嗽一聲,復朝那眉眼打皺的小女郎看去一眼,道:「也可以。」

  床幔里傳來吳佩月愉悅的笑,繼而是很坦然的承認:「騙你的,像你的是女郎,像我的是郎君。」

  趙彭拿她沒辦法,低哼:「就會拿我尋開心。」

  吳佩月笑意不褪,道:「殿下,你過來。」

  趙彭收回目光,走去她床邊蹲下。

  帳幔被撩開,吳佩月蒼白的臉上還殘留著濛濛細汗,她的確不是很動人的美人長相,但她臉型流暢,屬於古典的鵝蛋小臉,襯著一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很有魏晉《洛神賦圖》上那些神女的風韻。

  她其實是十分耐看的。

  趙彭想去給她擦汗,後知後覺手上還沾著血污,扭頭找不到帕子,便也不管,拿起被褥一截就給她擦。

  吳佩月眼神溫和,纖白手指撫上他臉龐:「可有受傷?」


  趙彭不以為意:「不礙事。」

  便是還是有傷,只是不算嚴重的意思。

  吳佩月欲言又止,臉上掠過心疼,語氣則欣慰:「殿下是男子漢了。」

  趙彭又哼一聲:「我早就是男子漢了。」

  燈火靜謐,寢殿裡,夫婦二人低低切切地講著體己話,不多時,宮女從外來通傳道:「殿下,忠義侯和嘉儀帝姬求見。」

  雖然大金倉皇撤離,但大鄞敵情並未解除,趙彭隨時要跟褚懌商議應對之策,故而今夜把他們請入了宮中休憩。

  趙彭握著吳佩月的手,聞言,剛想講的一句話被迫吞回腹中,點頭後,看回吳佩月道:「你先睡一覺,他倆要再哭,就讓乳娘抱到偏殿裡去。」

  吳佩月不多言,只微笑:「去吧。」

  庭院裡,明月朗照,風聲窸窣。

  兩人坐在樹蔭下的小石桌前,氣氛寧靜。

  容央靠在褚懌肩上,摸著他的大手。

  「髒。」

  褚懌想縮手,被容央拉住,柔軟的指頭擦在他粗糲的厚繭上,擦過那些污血、風沙。

  下午在城門跟他相擁時,都來不及好好地看看他,摸摸他,就那麼一抱後,他又要忙著公務。

  眼下也是,一堆的事亟待跟趙彭商議,要不是打著來看小侄兒、小侄女的幌子,她怕是這點甜蜜也偷嘗不得。

  仔細想,有點點生氣呢。

  「定勝糕會講話了。」

  考慮到他大戰剛回,容央先默默咽下那點不甘心,打開話匣道,「喊的第一聲就是『爹爹』。」

  給他偷偷樂一下。

  褚懌果然笑起來:「你教的?」

  「我才不教他這個,哪有小郎君一張口不就嬢嬢,反而叫爹爹的?」

  容央表示不滿,眉梢卻是饜足暖意,「蜜糕教他的。」

  褚懌這回一走就是半年,蜜糕到她跟前來問煩了,就改去定勝糕的搖床前一遍一遍地念叨爹爹。

  整天爹爹長,爹爹短,爹爹什麼時候最嚴厲,什麼時候又待他最貼心。

  褚懌噙著笑,頭也情不自禁往她歪。

  「是個好郎君。」

  他滿意地評價。

  容央哼一聲:「我養出來的,自然都是好郎君。」

  兩人握著手,頭抵頭低低說笑,寢殿那邊的廊室里人影一晃,是趙彭來了。

  容央依依不捨地鬆開褚懌的手。

  分開時,褚懌反手在她大拇指上捏了一下,像是個撫慰的暗示。

  容央眼波微漾,定神,跟趙彭打完招呼後,道:「我去殿裡看看我的小侄兒和小侄女。」

  趙彭剛哄著吳佩月睡下,聞言思忖著要不要攔,褚懌倏地拉回容央,道:「一起聽吧。」

  容央狐疑地轉頭。

  趙彭看褚懌一眼,若有所悟,忙道:「正巧佩月跟孩子都歇下了,那就一塊坐在這兒聽吧。」

  三人坐下,容央尚有點驚疑不定,不明白褚懌為何非要把自己留在這庭院裡。

  照理說,他們君臣二人商議國事,她這個內眷是不應該在場的。

  走神間,褚懌已把今日金軍潰敗的情況細細地講了一遍。

  這一回,褚懌共率援軍二十萬入京,其中五萬人突襲滯留外城的金軍,十五萬人從後方殺入內城,剿滅了金軍主力。

  眼下,逃散的十餘萬金軍已灰頭土臉地撤往黃河南岸的滑州,看樣子,是打算連夜渡河回去了。

  趙彭大喜:「太好了!我險些以為……」

  險些以為,今日便要交代在那城牆底下了。

  想起當時的一腔孤勇,趙彭百感叢生,褚懌看著他,道:「後續還會有廂軍入京,以備金賊再次來犯。

  不過,大金這次調集所有兵力強攻汴京,遭此一敗後,短期之內,應該不敢再次南下。

  殿下可在援軍入京後,大彰今日之功,鼓舞士氣,乘勝追擊。」

  「那是自然,」趙彭放在石桌上的拳頭收緊,道,「北邊失去的城,我要一座一座地收回來,絕不再給金賊撒野的餘地!」


  褚懌不語,趙彭後知後覺,猛地憬悟過來要不要下令收復失地還不是他的權力,一切尚要看他的父親——那位南逃的官家的意思,一時又是鬱悒,又是羞赧,道:「當然,我會先向金陵那邊啟奏……」

  褚懌靜了靜,道:「不必了。」

  趙彭一怔。

  褚懌道:「三日前,范申在去往金陵的路上蠱惑官家下旨撤回各地援軍,欲棄汴京於不顧,令殿下和全城將士、百姓死於戰火。

  臣當時正領泰州軍路過,接到聖詔後,立刻上山,以『挾天子以令天下』的罪名斬殺了范申,並懇請官家重新擬了兩份聖旨。」

  驚天動地的一場兵變,卻給他三言兩語平靜帶過,趙彭、容央震駭地聽著,一時竟不知該從哪裡插話。

  還是趙彭率先反應過來,不敢置信地確認道:「撤回各地援軍這樣的決定……爹爹竟也聽他的了?」

  褚懌沒有遮掩,點頭。

  趙彭瞪大眼,悲憤地轉開了頭。

  難怪除最近的宋、許二州外,其他地方的廂軍一直遲遲沒有身影,原來這背後還有這樣的一齣戲!

  趙彭心寒又心驚,想起那位棄城而逃的父親,那位在汴京城全軍將士捨身保國時繼續縱容著奸臣、聽信著讒言的帝王,一剎那間,義憤填膺。

  褚懌低聲一笑。

  二人怔怔地看過去。

  褚懌道:「當夜,官家重新擬寫了兩份聖旨,一份,是勒令各地廂軍立刻入京勤王。

  另一份……」

  容央不由道:「另一份是什麼?」

  褚懌看向趙彭,樹蔭里,雙眸銳亮,聲音沉定:「金軍撤退後,官家讓位,太子登基。」

  趙彭赫然震動。

  褚懌道:「明日上朝時,臣會在殿中宣旨,殿下今夜早做準備。」

  庭中清輝如泄,玉盤似的一輪明月高懸夜空,褚懌並不等趙彭回答,把旨意傳達完後,拉著容央起身,告辭離去。

  禁廷岑寂,兩排宮燈映照著赭紅宮牆,兩人並肩走在牆下。

  「聖旨是你逼著他下的吧?」

  天幕繁星閃閃爍爍,容央倏而出聲,聲音平淡沉靜,聽不出具體是什麼情緒。

  褚懌道:「是。」

  身邊一陣沉默。

  褚懌想了想,伸手去夠她的手,碰到時,她手果然有點涼。

  「挺好的。」

  這時,她扭頭來朝他笑了一下,褚懌覺得她笑得有一點心酸。

  「廂軍入京,金賊從汴京敗走,這是朝廷乘勝逐北,收復失地最好的機會。

  官家畏戰,縱然范申伏誅,我等也未必能勸服他……」

  「我知道。」

  容央脆聲打斷,仍是凝視著他,道,「我信你,一直都相信你。」

  褚懌收住腳步,眼也凝視向她。

  夜風吹拂在兩人身畔,她鬢角一縷髮絲貼著唇飄颺,褚懌情不自禁地把那絲頭髮撥開,繼而,大手掌在她臉頰上。

  容央小聲地笑,道:「你是不是想親我啊?」

  褚懌一怔,繼而也啞然失笑。

  「准嗎?」

  褚懌問。

  容央眼珠滴溜溜轉,雪青、荼白等人已很識趣地提著燈往後退開了,她便斂回目光來,告訴他:「准了。」

  褚懌揚唇,低頭吻上。

  時隔半年的一個吻,帶著夜的潮氣,疆場上的淡淡血腥氣,還有隻屬於他的、他們的迷醉的氣息。

  容央呼吸急促,一個激顫,雙手忍不住攥緊他胸前的衣甲。

  褚懌轉頭,抵入她齒間,深情掠奪。

  春日的最後一個長夜靜謐而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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