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

2024-08-15 14:59:05 作者: 水懷珠
  登基

  建德七年五月的第一日, 皇太子趙彭奉聖詔登基,改年號泰定。

  原官家趙啟晟被尊為太上皇, 趙彭賜行宮於陳留, 供其頤養天年。

  踐祚當日,新帝趙彭犒賞三軍,提拔許徹等二十餘名在汴京之戰中英勇奮戰的青年將領, 恢復忠義侯府四爺褚晏驃騎大將軍軍銜, 並責令丞相吳縉嚴查奸臣范申及其餘黨、御史中丞於鑒及侍御史宋淮然聯合大理寺共同審理恭穆帝姬趙慧妍叛國一案。

  不日,所有南逃官員盡數被朝廷罷黜, 系范申黨羽者, 或緝拿問斬, 或刺配流放。

  隨後, 陳留行宮發來一封由太上皇親手所書的家信, 言辭懇切, 盡在說情。

  趙彭視如無睹,收起信後,在面前那封請奏處決范申滿門的奏章上寫下了「批」字。

  炎日昭昭, 日上三竿的菜市場人潮湧動, 里三層外三層的老百姓摩肩擦踵地擠著, 單衫上滲出一大片汗跡。

  有人承受不住, 終於嚷道:「唉喲, 擠這麼凶幹什麼?

  斬的又不是范申那狗賊!」

  「哎,要我說, 就該把那狗賊的屍首弄回來, 往那城門上吊他個十天半月, 單是處決這一大堆哭哭啼啼的家眷,可真不夠解氣的……」

  「這有什麼不解氣?

  眼下是哭哭啼啼, 當初仗著范申作威作福的時候可沒少得意,老子今日便是要替他范申親眼看著,他范氏一家是怎麼死絕的!」

  人聲喧譁,一長隊囚車把人潮分成兩撥,那些個身板單薄的頓時被擠得更癟了。

  正罵罵咧咧,突然身後又一大股力量湧來,一人被震得差點把早飯噴出來,鐵青著臉罵道:「他娘的還擠!幹什麼呢?

  !」

  有人回道:「城口大軍出征北伐,去送行的那幫人趕過來了!」

  那人頓時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幸而個頭還小,便就近朝一個大胖子懷裡鑽去,懇求庇護。

  「老天,趕緊殺吧!這再擠下去,我都得去投胎了!」

  「……」

  人潮漸洶湧,日頭也慢慢攀至中天。

  刑場上,六十來號人身著囚服,或神情木然,或涕泗交流地跪在地上。

  「啪」一聲醒木驚響,監斬官喝令聲下。

  炎炎烈日曝曬刑場。

  一剎那間,血流成渠,人頭滾得滿地。

  兩日後,陳留行宮。

  相較於汴京城裡氣勢磅礴的皇城,太上皇趙啟晟的這一座行宮實在簡陋得可以用「寒磣」二字來概括。

  在御前伺候了二十多年的內侍崔全海安慰他,稱趙彭已下令在陳留東郊興建宮室,給他打造一座像模像樣的、足以體現皇家顏面的宮殿,然而太上皇本人似乎並不大信,他依舊整日地躺在床榻上,任由自己一點點地被病氣消磨。

  身邊的朝臣都徹底消失了,有人說他們是回京復命,有人說他們是請辭回鄉,也有人說,但凡是被禁軍從這裡領走的,沒有一個人能夠善終。

  他們都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心腹,都曾跟他在逃亡的途中*共患難,共甘苦,但是現在,他們形容狼狽地被自己的兒子派人拖出自己的宮室,而他,這個曾經自以為操縱一切的帝王,連親自去看一眼、送一程的資格都不再有。

  他知道那一扇門背後,等待著他那些心腹的都是怎樣的一條路,他還是識破哪些是謊言,哪些是安撫。

  帝王清除舊黨所用的手段,就當下而言,他還是比他的兒子更懂。

  窗外的一棵老槐樹下,夏蟬嘶啞地叫著,崔全海從外間走來。

  「回信了?」

  太上皇開口,聲音也嘶啞著,他講話時,眼神並不動,仍是默默地盯著帳頂。

  崔全海一臉沮喪,搖了搖頭,後發現太上皇並不能看到,心頭一梗,回道:「許是政務太忙,明日,應該就會有回音了。」

  太上皇在床帳里低低地一笑:「不會了……」

  從汴京到陳留攏共也就半日的行程,他信都寄出去五日有餘了,不回,就是很體面的拒絕之意了。

  那些狼狽的朝臣,那些無辜的家眷……

  他一個都保不住了。


  他什麼都保不住了。

  「官……」崔全海差點又把人叫錯,黯然改口道,「太上皇。」

  「累了,你走吧。」

  帳幔里的聲音依舊疲憊而嘶啞,跟窗外的蟬聲一樣,奄奄一息,負隅掙扎。

  崔全海胸口一酸。

  日頭炎熱,屋中乾燥,纏綿多日的藥氣粘著人的嗅覺,崔全海踅身去窗前推開半扇窗,讓風散去屋中的腐朽氣,繼而往外走,回來時,端著一盞解暑的楊梅渴水。

  崔全海朝帳中喚,沒有了回應。

  「太上皇?」

  崔全海遲疑地把那盞湯水放在桌上,走至床邊,掀開帳幔看進去。

  暖風習習,腐氣不散,崔全海慢慢地跪倒在床榻前。

  暗影匿去他的臉。

  窗外蟬聲依舊。

  窗內,哭聲哽咽。

  泰定元年五月二十日,太上皇趙啟晟駕崩於陳留行宮。

  趙彭休政三日,以表哀思。

  午後,燥熱的風吹盛汴京,大理寺地牢前,容央穿著孝服,在大理寺卿和獄卒的陪同下走入地牢。

  地牢陰森,哪怕在酷暑五月,也瀰漫著黏濕的潮氣。

  獄卒在前通傳嘉儀帝姬駕臨,兩側牢房寂然,容央穿過狹長的甬道,在最里側的一間牢房前停下。

  一束光從蛛網密布的天窗照射進來,照在趙慧妍蒼白憔悴的臉上,一個多月的囹圄生活已經磨去了這位帝姬的貴氣,凌亂的髻鬆散地耷拉在腦後,兩鬢髮絲黏著乾裂的唇,裙裾上,那夜殘留下來的血跡已褪成褐黑的污痕。

  那是呂皇后和趙安的血。

  是牢中這人的母親和弟弟的血。

  容央的目光停在那上面,腦海再次掠過呂皇后和趙安的死狀,定了定神後,開口道:「他死了。」

  趙慧妍靠在牆角坐著,目光冷漠地凝在虛空里,並不動,聞言片刻,方後知後覺地轉過頭來。

  容央對上她微眯的眼睛。

  趙慧妍領悟,扯唇一笑。

  終於死了。

  她瞭然地道:「現在,到我了。」

  容央沉默,身側,跟在後頭的御前內侍捧著紅木漆盤走上來,漆盤裡,放著一盞酒。

  趙慧妍似笑非笑地看著那一盞酒。

  新皇繼位,責令大理寺嚴查恭穆帝姬叛國一案,日前,大理寺卿上交案宗,趙彭看著那一行行的罪名,沉吟一夜後,把「刑場問斬」改為了「御賜毒酒」。

  這大概是這位皇弟給予給她的一次體恤吧。

  趙慧妍冷笑,誰稀罕哪。

  誰稀罕死在這陰冷逼仄的地牢里,死成那皇家史冊里一段不能見光的秘辛。

  獄卒上前打開牢房,容央駐足在牢門前,遲遲不進去,想了想,她望向對面石牆上那扇破敗的小天窗,道:「你愛過耶律齊嗎?」

  趙慧妍如同聽了個笑話。

  容央道:「金軍大敗,主帥完顏亨宗撤軍北逃,耶律齊在逃亡途中被國軍抓捕,後自戕而亡。

  押解他的將領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不少物件,其中,有一塊由大鄞皇家造作所打造的玉佩。」

  容央目光落回牆角里的趙慧妍:「那是你當年和親大遼時的陪嫁物。」

  趙慧妍收斂神色。

  地牢闃寂,塵埃在光線間浮游,往事骯髒也好,乾淨也罷,也都盡在這明滅之間化為烏有。

  容央走上前,把那一塊繫著金色絲絛的玉佩拿出來,遞過去。

  趙慧妍垂眼看著,道:「還給他吧。」

  容央一怔。

  趙慧妍唇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我真的沒有喜歡過他,至於他幹什麼留著這東西,我也並不在意。

  既是他臨死都要揣在身上的,那就拿去跟他陪葬好了。

  君子不奪人所好的,不是麼?」

  容央收攏手,應一聲「好」後,如她所願把玉佩收走。

  趙慧妍仰頭,順著牢中光束往上看,看向那一扇日光刺目的天窗。

  時辰已經不多了,趙容央東拉西扯,給她拉出來的命也就這點了,趙慧妍道:「讓我去外面喝吧,這裡太冷,我想曬一曬太陽了。」

  泰定元年五月二十三日,二十歲的趙慧妍拖著沉重的腳鐐,一步步走出大理寺陰冷的地牢。

  她生來就註定戴著一副鐐銬生活,到死,也還是掙脫不開這軀殼上的枷鎖。

  時值盛夏,汴京的炎日烈火一樣地灼燒著天空,大理寺地牢外的石地也滾燙,空氣里瀰漫著乾燥的泥土香氣。

  趙慧妍記得,牆垣東側有一棵桂花樹。

  要是個秋天就美了。

  趙慧妍站在庭院中央,曬完太陽,拿過內侍捧著的酒。

  毒酒喝下去,她用最後一口氣對容央道:「讓趙彭把我的封號撤了。」

  來生,再不要生於帝王家。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