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2024-08-15 14:59:05 作者: 水懷珠
  落幕

  兩年後。

  旭日東升, 朝霞鋪滿天際,在北伐戰場上征伐了整整兩年, 收復了所有失地的大軍班師回朝。

  這一日, 恰趕上皇家林苑金明池一年一度的開園之日。

  辰時,悠揚鐘聲迴蕩盛京,林苑放行後, 入園探春、慶功的隊伍大排長龍。

  喧囂聲里, 大人小孩的歌聲繚繞不絕,除歌那一曲熱騰騰的童謠——「船里看姣姣」外, 還歌起以往從不曾詠過的凱歌。

  歌那鏗鏘的戰鼓, 寥廓的疆場。

  「先取山西十二州, 別分子將打衙頭。

  回看秦塞低如馬, 漸見黃河直北流。」

  又或是:「天威捲地過黃河, 萬里羌人盡漢歌。

  莫堰橫山倒流水, 從教西去作恩波。」

  是對凱旋大軍的稱頌,亦是對這失而復得的太平之世自豪的盛讚,熱情的歌詠。

  日跌, 屋宇寥落的金明池西岸, 一堆衣著華貴、玉雪可愛的稚童正在宮人的簇擁下嬉戲玩耍。

  垂柳拂堤的湖岸上, 六歲的蜜糕歪頭打量著蹲在面前摘花的小雲仙, 黑漆漆的大眼睛定格在她一抿唇就跳躍出來的酒窩上。

  粉撲撲的肉臉印著個小小的、圓圓的窩, 像一團雪,給人用食指戳了一戳。

  蜜糕心癢, 忍不住也伸手去戳了一戳。

  小雲仙扭頭, 垂眼看他戳在自己臉上的手。

  空氣一時僵住。

  蜜糕訕訕地收回手來, 笑著又往自己臉上戳一下,解釋道:「你有, 我沒有。」

  小雲仙眨眨眼,一言不發,很冷靜地轉回頭繼續摘花。

  蜜糕抱著膝蓋,道:「你到底是喜歡我叫你表姨,還是堂姑呀?」

  小雲仙淡淡道:「都可以呀。」

  蜜糕認真想了想,道:「那,我每逢單日叫你表姨,雙日叫你堂姑吧?」

  正說著,一串腳步聲噠噠噠地從後頭跑來,蜜糕沒留神,給一人朝後背一撲,差點一個狗吃屎栽倒在小雲仙跟前。

  「定勝糕!」

  蜜糕喝道。

  全天下敢這樣往他身上撲的除開這個弟弟沒別人了!

  「嘻嘻。」

  定勝糕呲開牙,朝他歪頭一笑後,扭頭又跑開。

  蜜糕一抓抓不住,想去追,眼珠又朝小雲仙轉。

  小雲仙繼續淡定地、專注地摘著花。

  「我去去就回。」

  蜜糕交代完,拔腿去了。

  人去後,小雲仙困惑地嘟囔:「去就去呀。」

  幹什麼要特意跟她講哪?

  定勝糕坐在草坪上跟大帝姬趙令顏、大皇子趙維楨一塊吃糖,蜜糕從後走來,搶走他手裡一塊棗泥酥餅。

  定勝糕大驚,瞪直眼朝坐在樹蔭里納涼的容央求救。

  容央淡淡瞄蜜糕一眼,等他給回應。

  蜜糕三兩口把那塊酥餅吃下,拍著手上渣滓,道:「他剛剛從後頭撞我,我來報仇的。」

  這點把戲容央倒是很清楚,因而也更不懂:「他平日裡沒少撞你,怎麼今日就要報仇了?」

  「小雲仙……」蜜糕及時剎住,改口,「小堂姑在那兒啊,他撞著我,我跟著撞了小堂姑怎麼辦?」

  說罷,竟也不等容央斷案,眼往地上的大一堆糕點掃,拿起賣相最好的一盒就要走,臨了又猶豫一會兒,從盒裡拿出一塊給定勝糕餵去。

  「吶。」

  蜜糕朝他揚一揚眉,很雨露均沾的風範,走了。

  定勝糕含著那一大塊糕點,眨眨泛濕的眼:「……」

  吳佩月抱著兩歲大的趙令顏笑,對容央道:「我看蜜糕對小雲仙很上心哪。」

  明昭聞言,眉微動,眼往蜜糕的背影瞄。

  容央忙護短道:「長得好看的小娘子他都上心,小雲仙沒來時,他不一直在這兒逗著令顏麼?」

  吳佩月忍俊不禁,道:「那等蜜糕長大以後,這汴京城裡的姑娘們可是要遭殃了。」


  風流倜儻的褚家郎君,不單對小女郎上心,還見一個愛一個,這得俘獲多少芳心、又辜負多少芳心去?

  容央也正發愁這一塊,張口結舌,半晌鬱悶地道:「也不知道像誰。」

  明昭淡淡地道:「像你。」

  「……」

  「噗嗤——」

  草坪對面,一行人穿過遊廊,往這邊走來。

  趙彭手裡的摺扇一收,朝湖邊垂柳的方向指去,指著那倆小小的背影,道:「吶,朕沒說錯吧,這蜜糕果然又是跟小女郎黏在一塊。

  姐夫,不是朕危言聳聽啊,回回家宴,哪有漂亮姑娘蜜糕往哪兒鑽,照這趨勢發展下去,你這小世子長大後非得負債纍纍不可。」

  所謂「桃花債」也。

  褚懌環胸走著,目光定格在垂柳下的那一幕,雙眸微眯。

  褚晏摸著下巴,「嘖」一聲:「這是像誰呢?」

  他褚家養出來的可都是「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

  一日三摩挲,劇於十五女。」

  ,眼裡有槍無人的鋼鐵硬漢啊。

  褚懌不應,默默走著,眼神漸漸深凝。

  容央坐在樹蔭里,隔著日光跟迎面走來的褚懌四目交接,心頭咯噔一下。

  褚懌朝她微微頷首,像是個示意,但又示意得隱晦了些,令人不大明白表達的究竟是什麼。

  怔忪中,三個男人走近,容央一行起身向趙彭行禮,趙彭一擺手,撩袍在她們面前坐下,褚懌、褚晏則越過古樹,往垂柳那邊去了。

  容央、明昭的目光同時跟過去。

  湖風習習,岸上青草簌動,一朵朵黃燦燦的小野菊點綴在綠意里,蜜糕笑著摘下一朵,在小雲仙眼前晃晃後,放去她挎在臂彎的小竹籃里。

  「一會兒我用這些花給你做個花冠。」

  蜜糕承諾完,又要去摘花,肩膀上突然壓下來一隻手。

  這一次,力量沛然,來人顯然不是那虎頭虎腦的定勝糕了。

  蜜糕轉頭,對上一雙深黑明亮的眼,這雙眼的眼型分明是風流的桃花眼,但不知為何,總是給本人襯出一股鷹眼的氣勢。

  蜜糕臉色唰的變白,張口:「爹爹。」

  聲音倒還比較穩。

  褚懌點頭算作回應,拉他站起來,那廂,褚晏也到了小雲仙身邊去,彎腰把她腦袋揉一揉:「跟小侄兒玩呢?」

  小雲仙默默回答:「摘花呢。」

  蜜糕:「……」

  褚晏朝褚懌父子大喇喇一笑。

  褚懌唇微扯,把蜜糕拉到柳樹另一邊去,信手摺下一條樹枝,扔給他:「把槍法練一練。」

  蜜糕捧著樹枝大惑不解:「今日不是來玩的麼?」

  褚懌:「不玩了。」

  蜜糕:「?」

  還能這樣?

  不是,他犯什麼事了嗎?

  褚晏走過來,瞅著小郎君震驚又委屈的表情,看熱鬧不嫌事多,澆油道:「至於嘛,人家就跟小女郎玩一玩,又不是那紈絝公子沉湎聲色,不至於就把課業落下了。」

  褚懌耷拉著眼,看也不看他一下,褚晏笑呵呵地搭上他肩:「再說了,哪有當爹的兩年不回家,一回家就檢查功課啊?」

  蜜糕心道:就是嘛。

  臉上卻露出乖巧的笑來:「沒事,蕙姑姑剛教會我褚氏槍法前三式,我也早就想耍給爹爹看了!」

  褚懌、褚晏叔侄二人不約而同,眉梢微微一挑。

  蜜糕朗聲說罷,一斂容,唰一聲掠直枝條,竟當真有模有樣地展示起褚氏槍法的前三式來。

  風聲獵獵,柳絛飄動,草坪上,小郎君身形矯健,一條樹枝或轉或刺,或探或搠,耍得虎虎生威,乾淨利落。

  兩個大男人在旁邊定睛檢閱,片刻後,褚晏由衷稱讚:「比你當年厲害啊。」

  褚懌沉了大半天的臉也終於雲銷雨霽,唇角微挑:「是麼?」

  驕傲之情根本藏不住。

  褚晏嘁一聲:「看把你樂得。」


  是夜,華燈璀璨,趙彭於寶津樓內宴請群臣,席上,文武百官推杯換盞,歡聲鼎沸,一慶北伐大捷,二慶內地安定,趙彭酒過三巡,直樂得兩頰紅光閃閃。

  兩年後的大鄞跟兩年前相比,終於是天壤之別了。

  外有武將戍守邊陲,內有文臣治國安民,趙彭的天下,終於不再像他父親的天下一樣,看著光鮮亮麗,實則滿目瘡痍。

  他的朝堂,終於可以容納下一位位粗獷悍勇的武將,文臣不會再對他們嗤之以鼻,打壓排擠,百姓也不會再動輒稱「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及狀元登第」,年輕人只敢依長輩考取功名,不敢跟爹娘提從戎參軍。

  沒有軍人拿命築起的城牆,哪有那朝堂之上的高談闊論,學堂之中的書聲琅琅。

  趙彭百感交集,越想越心潮澎湃,越喝越慷慨激昂。

  酒到不知第幾巡時,趙彭撐案站起來,舉著一杯酒向座下的諸位將領一一謝去。

  「這一杯,朕敬所有大鄞將士,謝你們舍家遠行,衛國安民!」

  說罷,一飲而盡。

  座下,文武百官相視一眼,會心一笑,默契地舉杯相敬。

  趙彭舉起來第二杯酒,道:「這一杯,朕敬在場所有將領,尤其在雲州一役中捨生忘死的許將軍,還有忠義侯府的四爺,本來可以雲遊四方,卻還是臨危上陣,當然,也寶刀不老的驃騎大將軍。」

  席間眾人笑,褚晏給這小皇帝說得有點臉紅,笑著斟酒。

  趙彭高聲:「謝諸位英勇殺敵,雪我大鄞之恥,收我華夏之地!」

  眾文官舉杯,應和聖上道:「謝諸位將軍雪大鄞之恥,收華夏之地!」

  又一輪酣暢痛飲。

  最後一杯,趙彭搖了搖發昏的腦袋,仍是一笑:「這一杯朕要敬誰,諸位應該很清楚了。」

  座下眾人紛紛朝位置最顯貴的褚懌看去,燈下,當事人一襲絳紫官袍,威武整肅,偏眉睫垂著,薄唇揚著,一副落拓不羈的散漫笑容。

  趙彭還在那兒熱血沸騰:「此次能夠橫掃金賊,收復燕雲,還要多謝朕的姐夫忠義侯指揮若定,用兵如神!為護這天下,忠義侯幾次三番衝鋒陷陣,出生入死,實乃嘔心瀝血,功至無雙!」

  饒是事先有準備,褚懌也還是給這文縐縐的詞兒誇得臉微紅,低低一笑,舉杯回應:「不是護天下,是護容央。」

  眾人一怔後,哄然大笑。

  夜色漸濃,席間歌舞聲、歡慶聲不絕於耳,勸酒的辭令更是越發的五花八門。

  褚懌不大喜歡這樣鬧騰的場面,看趙彭在那兒喝得暈頭轉向了,便溜至殿外散酒。

  仍是當年的那一座正殿,殿外的走廊盡頭,暗影重重,褚懌走進去,小臂搭在欄杆上,背靠著護欄倚著,忽然想到什麼,眼往走廊另一頭轉。

  那一年,便是在這裡,有個驕傲又放縱的小帝姬賊壞地整蠱一個世家公子,偏巧給他撞上,他想躲也躲不掉,給她趾高氣昂地走上來,陰陽怪氣地一頓訓。

  她一邊訓,一邊臉紅,一雙大眼睛一下又一下地朝他偷瞄,也不知心裡是在想什麼,眼睫越眨越快,腮畔的紅直往耳根跑。

  她那天,穿的恰恰是件緋紅的宮裙,臂彎間挽的披帛也是紅色,一廊的燈光、月光照在她身上,更襯得她雪腮如霞,美目流波,講起話來時,皓齒鮮白,丹唇外朗。

  那個樣子,可真是又囂張,又嬌羞,又漂亮。

  褚懌默默回憶著,眸心醉意慢慢深下去。

  他想去找他的小帝姬了。

  寶津樓外的小虹橋外,清輝如水,樹影橫斜,蜜糕、定勝糕圍在容央身畔,一邊朝天上打量,一邊拉她裙裾道:「到底什麼開始啊?」

  定勝糕越等越心焦:「怎麼還不開始呢?」

  蜜糕試探地道:「要是快開始了,我能去叫一下小堂姑嗎?」

  容央斜乜他一眼,恨鐵不成鋼道:「不要什麼事都想著小娘子,你乖乖跟弟弟看一場煙花,不成嗎?」

  蜜糕嘴硬:「那是堂姑嘛。」

  容央翻白眼,一翻,婆娑樹影后,一人從夜色里走來,官袍颯動,皮靴有力,那挺拔的身形,英武的氣質,赫然便是今夜慶功宴上的主角。

  她的大將軍。

  容央不由一怔。


  御宴這就散了?

  褚懌走來,看也不看那倆小的,上前就把她一攬,往小虹橋上走。

  容央更怔,回神時,已給他攬著薄肩站立在橋上。

  濃烈的酒氣從他身上散發下來,籠罩著她,和他胸膛前微涼的觸感一起包裹著她。

  容央懵懵地眨眨眼。

  樹下,蜜糕、定勝糕兩人給雪青、荼白拉得緊緊的。

  母子三人隔空相望,一時都有點茫然。

  夜風吹拂在月光朗照的小橋上,褚懌低頭,薄唇貼至容央耳廓,摩挲著她,滾燙的氣息朝她耳里鑽:「今日有人告狀,說蜜糕多情,也不知像誰。」

  容央立刻:「反正不像我!」

  褚懌一聲笑。

  容央回過神來,心想著這人原是來算帳的了,凜然道:「笑什麼,我對待感情,從來都是一心一意,堅貞不渝的,難道不是麼?」

  褚懌薄唇勾著,歪頭去看她表情:「是麼?」

  容央臉頰生熱,那雙長睫眨得更快:「那當然是啊,你捫心自問,我自跟你大婚以後,可有動過任何對你不忠的心思?」

  容央嘴上抹蜜,奉承的話來得極快:「你這樣英俊,也這樣威武,如今又是四海皆服的大英雄,除你以外,這天下還能有人能入我眼麼?」

  褚懌眼眸更深,容央轉過頭來,去拉攏他微敞的衣襟,順勢在他胸口一點:「我自然是要把你放在眼裡心裡,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小心珍藏的。」

  褚懌忍不住,「嗤」一聲笑了。

  一記尖嘯沖天而起,下一刻,彼此臉龐被漫天華彩照亮,容央一下看清褚懌咫尺間深邃的、炙熱的眼,心尖一顫,雙頰越發滾燙如火。

  漫天煙火不絕,一簇簇花火綻放又熄滅。

  那一年,他在亭上看煙火,她在橋上看煙火。

  今夜,煙火就是彼此,就在彼此眼前。

  蜜糕拉著定勝糕跑上橋來,激動地在褚懌、容央身邊轉來轉去,最後一個站爹爹這邊,一個站嬢嬢那邊,一個拉爹爹衣袖,一個拉嬢嬢衣袖。

  褚懌笑著在容央臉頰上一點,提醒她回神。

  四人仰望天幕,華彩映空,人間燦爛。

  盛世如此,不負斯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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